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鹤禁遗事最新列表+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3
房明松撅起嘴,对着骑在臂上的鹰隼逗了一逗。
片刻后他扭头问陆延亭:“逃民要进都城,儿当如何啊?”
陆延亭抿唇,一身玄青被覆成雪白。
把守城门的将士横戈倒向逃民,肩踵相接站成一道肉身防线。然而逃民人多势众,这道防线眼瞧着就要被冲破。城门被人浪凿击着,一声响过一声,直撼动到天际尽头。
这场疫病非同寻常的凶恶,像一场业火蚕食着扶风郡。无药可治,接触者极难幸免。
陆延亭望着城下,有白首黄童,也有弱骨妊妇。
所有人都仰起了头,满面惧色央求地看着他,仿佛当他是佛祖,双掌合十频频乞拜。
房明松挂着笑,懒散散再次催问:“还在犹豫?城门要破了。”
陆延亭自胸臆深呼口气,道:“不能再有人死了。”
“嗯……”房明松拖着音调,当是应和。
“放他们进来,会殃及都城、殃及皇宫。”
甚至殃及整个文朝。
房明松眯着眼皮将脸贴在鹰隼背上,“那要怎么做呢?”
陆延亭掐掐手心,闭目后睁开。
“屠城罢。”
倏尔风卷残云,粉雪狂舞。
哭声中房明松畅怀大笑,手臂一抬,鹰隼振翅飞起,在逃民头顶盘旋。
“太子有令,为保我朝社稷,应斩除疫病祸根,屠扶风郡。”
房明松微哑的嗓音随阴风飘散,尤其可怖。
当即城下怨声更起。
“昏庸无能!”
“文朝要亡,文朝要亡!”
陆延亭漠然听了半晌,抬臂一拂袖,□□在墙沿架起,旋即万镞齐发。
云开,曙光渐次悠然高过灵山顶,陆延亭转身下了城楼。
灵山座下佛光寺内,响起弥弥嗡嗡的超度经声。
念佛一声,罪灭河沙。
天亮了。
折回东宫内,陆延亭立刻沐浴更衣,又差人打来两桶水,一遍跟一遍不停搓洗双手。事毕后方始赶往迦南阁。
到的时候,白茫茫雪地中,陆音眉已在井边捏筑了好几只矮雪人。
陆延亭故意不出声,等在一旁含笑看了许久。
恐怕这一辈子,他唯有在她这里才能找到安宁。
分明心里晓得,陆延亭还是开口问道:“眉儿在做什么?”
陆音眉闻声惊喜扭头,笑道:“我在捏小人。”
“捏什么小人?”陆延亭凑近,蹲到她身旁。新换的锦袍就这么席在雪地上,也不怕湿、不怕脏,反倒是把袖子再度抬起,将她裹罩得严严实实。
“捏皇兄。”指尖点向一只高些的,又指向一只矮些的,“还有我。”
睫毛轻颤,落了碎雪在上头,陆延亭勾指替她扫开。
陆音眉嘻嘻地笑,“该上朝了,眉儿手里带着笏板面君,向您奏事议政。”
说着她双掌相抱,欠身低头,仿得有板有调。
陆延亭笑开,刮刮她鼻梁道:“鬼机灵。”
收敛笑意,陆音眉忽然皱了皱眉,忧心忡忡道:“方才我念佛经,有一下子经文被吹跑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来。吓死我了。”
“吓什么?”陆延亭心一宕,然而面上还是带着笑。
“怕皇兄出事。”
“不会。”
陆延亭将她紧搂住。
远望穹顶,雪仍在下。
好似从这里能听见佛光寺里的悲声,普度众生,亿亿劫中,度人无量。
*
崇化二十二年初,胶东王延炜暴毙于思齐殿,谥曰“密”。
扶风郡民疫尤甚,夭不终年。同月破五,太子令屠城,疫乃息。
3
半年后,元太后大病不起,房明松痴迷修丹道与闺.中.术,无暇理管朝政,身体亦愈发颓靡。宰相崔继竭尽才学与口舌,于朝中联结诸良实忠善之臣,广开忠谏之路,整.风朝纲。大将军何振偕同各能将悉研行军谋略,整饬军纪,捷战数日渐攀高。
旭日重生,文朝睡狮有醒转之兆,光复在望。
然,同年仲秋,匈奴再度背约入盗,居北地为寇,发兵十万并暴边境。
如斯形势下,庙堂、江湖,和亲之计内外民心所向。
重九日,北风乍紧。
佛堂内檀香缭绕,通燃着数十烛檠,陆音眉跪在蒲团上,一身暗红轻诵佛经。
有婢女蹑步匆匆赶至她耳侧低语几句,陆音眉睁眼,从蒲团上旋肩回眸,陆延亭静立在烛光之内,深邃着眸光回视。
“皇兄。”
冥冥有所感召,陆音眉细声唤他。
陆延亭慢步踱了过来,目光自上而下打量着她。
眉心点了绛红,长裙曳地、大袖翩翩,上衣下衫皆是彤彤的红色,金光之内,仿佛坐着位待嫁新娘。
他暗咬牙关,沉着声问:“你要做什么?”
陆音眉使力稳着声调,仰头道:“让我去罢。”
“不可能。”
头一回,头一回陆延亭在她跟前面露凶相。
“宫中皇女除了我,要么已许公候,要么年数尚小,只有我是最佳人选。”陆音眉抑制喉口的泣音,坚毅地睁圆双目直视他。
陆延亭捏攥着袖口,倏尔疾走到她身前。
瞬时失却了理智,他颤抖着狂乱摘去她头顶的华饰,摘一枚伴一句愠怒的话。
“胡地有多凶险……”
“猃允人有多残暴……”
“我如何舍得让你过去?”
每一句话颤着尾音坠在地上。
陆音眉敛眸,眼角泛起酸意。她拧着裙布道:“现今太后与房明松好不容易对朝政松懈,良相忠将纷纷振作,文朝的希望就在此刻!”
跽走到他腿边,她拽住他衣袍道:“这么多年来,眉儿每回梦里都是儿时文朝的太平景象,都是皇兄成就一代明君大业,收整社稷的愿景。”
“我这辈子无法以良相的身份匡扶皇兄,和亲若能平定匈奴外乱……”陆音眉直视他眼底,音调忽然异常平静,“眉儿不怕。”
陆延亭仰头,蓦地蹲到她齐眉处。
“我怕。”
陆音眉一怔,才发现他眸角起了骇人的深红。
佛像俯视间,陆延亭拨散她的头发,吻她眉骨,又吻她额心。
“我怕你在不毛胡地寒枕难眠,没人陪你看雪,没人替你摘笼灯……”
“我怕你在那里孤零零一个人。”
更怕这晦暗的宫城里,他再没那一盏明光。
陆音眉紧缩着胸口,迸出一声哭腔。
抬手至他眼下一蹭,她收手搓着指腹的潮湿。
“可是眉儿终究不能在你身边久留……”
陆延亭沉默,手在她臂上钳紧。
她牵牵嘴角笑道:“将来,我会成为你身上的一道骂名。”
不义、不齿——
不伦。
闻言陆延亭却像是忽而宁静了许多。紧皱的眉头舒开,他摇摇头道:“皇兄不怕。”
屠城、弑兄,他本就一身业障罄竹难书,何妨再背一道骂名。
陆延亭收手将她拽进怀里,探入她唇中,颈侧相缠,热息交绕。陆音眉双臂回抱他,生平第一次如此主动并热切。
佛堂大亮,灯灯互照,菩萨慈悲捻指,安详垂眼俯看。
*
秋凉就要收梢,都城门外寒水萧瑟,千匹战马齐整列队,绰刀甲胄在凉日下闪着银光,旌旗迎风而飞。
为首的陆延亭牵牵缰绳,回头望向城门内。
为定军心,平复胡乱,他决定亲自出征上阵,这一去安危难料,倒应了房明松本意。
只是房明松不知晓,陆延亭早与崔继合谋在城内安排了一众义士,只待他不备,图诛宦官,铲绞阉党之祸。
何振握着缰绳凝视陆延亭,半晌后道:“殿下,时辰已到。”
陆延亭收回目光,黯然笑了笑。
她到底是怪他,临别也不肯过来送送。
昨夜迦南阁檐下,对着满月长久并肩而坐,他再提摘笼灯,仍是被她冷眼相拒。
长叹口气,陆延亭颔首道:“出发罢。”
何振旋即向后一挥手,队伍浩浩荡荡齐步向前,铿锵蹄声响彻云霄。
约莫走了一里,后方车马倏然骚动起来。
何振回头察看一番,对陆延亭道:“好像是有步兵摔倒了。末将去看看。”说完即翻身下马。
陆延亭莫名感到些许不对劲,拧拧眉也望了回去。
原本严整的队伍在中央断开,数名步兵乱作一团,围着其中一位议论纷纷。
陆延亭心一提,迅即调转马头狂奔过去。
到了断处,围拥的步兵散开,中央一个身材瘦小的身影瑟缩着肩膀,勉力将面容藏在盔沿底下。
大致已经料出他是谁,陆延亭一时惊愕在马上。
何振率先凑近小兵跟前一看,瞬时大惊失色,退至陆延亭骑下一跪。
“末将该死,如此疏忽大意!”
陆延亭胸口起伏了一下,抬腿下马,从人群里走至小兵身前。
每一步,心都狠狠砰一次襟口。
冽风呼号,陆延亭猛然揭掉小兵头顶的厚重铜盔。
严实捆束的发髻,抹满灰土的面容,粗糙描画的吊眉,然而掩不去肤底的素净。
看清那张脸后,队中众将士一片哗然。
陆延亭怒不可遏间又觉啼笑皆非,古有木兰替父从军,她陆音眉到底是什么样的胆识敢糊弄进行军列里?
众人皆敛首,不敢出声。
陆延亭揪住她的手一拽,喝道:“陆音眉,你发的什么疯!”
面对他的盛怒,她反而分外镇定,下巴勇毅一翘,双眼在灰土包裹下尤显明亮。
“皇兄要上阵杀敌,我陪你!”
也不晓得队伍里是否有人藏不住窃笑,陆延亭一时失语,片刻后又好气又好笑。
“你陪我?你拿什么陪我?你可知道这样做就是送死!”
陆音眉不为所动,直着身板回道:“皇兄幼时同先父习武,眉儿也学过几招。”
“你胆子好大,”陆延亭握紧她手腕,“那几招能保你命?”
言语间,其实神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往。
宫墙底下,弱小女儿身佯扮男装,剑花倒也舞得有模有样。
对峙之间,陆音眉气得高声吼道:“你凭什么小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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