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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永别

肉肉喵 14724字 2023-02-06

  向荣知道小时候自己曾是医院里的常客,毕竟每隔一天就要来换一次血,但那记忆太遥远了,时至今日,他早已对医院充满了陌生感。

  特别是那里,还有一处具有不同寻常意义的地方。

  周少川陪着向荣赶到医院前,仅仅只是听他说了句“我爸出车祸了”,在那之后的一路上,向荣没再开过口,面色虽沉郁但却足够平静,教人在胆战心惊之余,并不敢多问一个字。

  不过很快,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就被等在医院里的中年交警交代得一清二楚了。

  今晚六时许,在京承高速进京方向发生了一起三车连环追尾事故,肇事司机以超过110码的速度撞向前车,造成包括他在内的三死一伤,而那个司机正是向国强。

  交警在事后检查了肇事车辆,发现由于刚刚经过连续下坡路段,刹车片过热引致了系统失灵,但这也许并不是追尾的主要原因——医生在抢救过程中还发现向国强颅内有颗血管瘤,经初步推断,向国强可能是发现刹车失灵后,心急之下导致血压飙升,诱发了那颗之前还算稳定的血管瘤爆裂,而后他开始意识不清,也就没能采取任何避险措施,直接撞向了前车。

  车内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和他一同出差的同事,而前车的后座上则坐着一对年轻夫妇。

  至于向国强为什么会突然改变计划,提前在周六傍晚回家,交警在接待死者家属时曾听闻一个说法,向国强同事的妻子才刚生产完,因记挂着老婆孩子,又见工作已做完,该同事便说服了向工一起提前返程,上路前,他还和妻子通过电话,说他们晚上九点前,一准就能到家。

  却不想,那是他和妻子之间,最后的一通电话。

  现在三死一伤的局面已不可挽回,交警熟门熟路地把向荣他们带到位于地下一层的太平间,并告诉他们,他的同事已经在做其余死者家属的安抚工作,而此刻,至少是今晚,他们会确保不令其中几名怨气极大的家属跟向荣碰面。

  周少川全程听了下来,一时间手心里全是汗,他不错眼的一直盯着向荣看,却发觉他只是双眉蹙紧,面色苍白,除此之外,可说没有任何异状,甚至在交警照例说起“节哀顺变”时,还能平静地一点头,接上一句“您辛苦了”。

  乍听这句话的瞬间,周少川的心口猛地缩紧了一下,他下意识伸臂抱住了向荣的肩,却见他微微侧过一点头,语气平静地低声说:“我进去看看……他,你在这等我。”

  话音方落,周少川的手臂陡然一空,他亦步亦趋地跟了两步,向荣也在这时顿住了脚步,轻轻吸一口气,他没有回头地说:“我想跟他单独待一会。”

  周少川只能站在空旷幽暗的楼道里,一阵阵坐立难安,他度日如年地靠着墙,足足等了半个多钟头,心好像悬在腔子里,不上不下的,一口气匀不过来,直到向荣从里面走出来,他才步履凌乱地迎上去,随即,他看清了向荣的脸白得吓人,眼角亦微微有些泛红。

  其后是办理各项手续,周少川几乎是手足无措地陪在一旁,目睹向荣在死亡证明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和常年驻守在医院的丧葬人员商量后续的火化安排,跟着再去医院外的小店铺买回寿衣……一切都有条不紊,堪称一丝不乱。

  处理完所有事离开医院,已经近午夜时分,医院外的救护车嗷嗷地叫着,拉来了一位刚刚破水的孕妇,向荣站在台阶上,回眸望了一眼,就在这一晃神的功夫间,再迈步,脚下却踩空了。

  周少川忙一把扽住了他,之后揽住他肩头,把人抱在了自己怀里,他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不知道能说什么好,只是一下下、轻轻拍着向荣的后背,那里肩胛骨异军突起,直硌得他心口抽紧着疼。

  向荣在温暖的胸膛里停留了不到半分钟,就彻底挣脱了出来,初秋夜晚的空气带着些许凉意,每吸一下,都能让人分外留恋适才的温度,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声音里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暗哑:“我刚跟向欣说今晚回宿舍住,不想吓着她,先去你那吧。”

  再多的话已不消说,家里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妹妹,逝者已矣,该怎么跟活着的人交代,或许才是眼下最为烦难的一件事。

  这一夜,注定会最难熬,周少川把床让给了向荣,自己则在沙发上窝了一宿,睁着眼,一直等到天光大亮,他想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躺在里屋的向荣?这一整晚,向荣的表现都太过冷静了,冷静得让人佩服,也让人感到后怕,周少川一直相信向荣是个极为理智的人,不难勘破生老病死这一关,但向国强并非寿终正寝,死亡来得太突然,说句不好听的,这般离世,已不亚于横死了。

  相比之下,向欣的反应就正常多了,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在之后的追悼会上泣不成声,几度抱着向国强的遗体不肯撒手,向荣拉了几次拉不开,也不舍得太用力,最后,还是厂里的几位女同事连拽带抱地把她带到后边安抚了半天,周少川当时就在向荣身旁,眼见他只是在哀乐响起时,下颌颤抖了一阵,跟着抽了下鼻子,就忙着答对向工单位里的领导、同事去了,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周少川又听见有人在低声感慨,说幸亏向工养了个能干懂事的儿子,年纪虽不大,全程却镇定冷静,一个人把追悼会全办下来了,没让厂办的人操一点心。

  他那是没有办法吧,彼时周少川在心里这样想,这几天他一直陪在向荣身边,听从他指挥,帮忙做着那些他从前半点都不懂得做的事,感觉向荣仿佛很投入地在张罗,可等到一闲下来,他整个人的眼神又都是空的,不过几天而已,脸已经瘦了一大圈——一顿饭吃不下二两面又岂能不瘦呢?那眼底的郁青太明显了,愈发衬出他惨淡的面色——完全是在强撑。

  及至下葬完毕,麻烦却又找上了门。

  包括向工同事在内的两死一伤家属各自找了律师,向肇事方索要民事赔偿,这本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别说向荣了,连周少川都一早想到了,他找了一位有名的律师,就对方提出的赔偿金额做了咨询,得出的结论是都在合理范围内,即使打官司,法院支持的概率也很大,如果不想浪费一笔开庭费,不如尽早接受调解。

  三笔赔偿,加起来要一百多万了,这对于很多家庭来说或许不是个事,但向荣理了一遍家庭财务状况,知道无论如何凑不出这个数来。

  于是能想到的办法就只有卖房。

  从律所出来回到大院门口,他径直去了临近的房产中介公司,仿佛多耽搁一秒,他就会因为舍不得而改主意似的。

  周少川几次欲开口,想说他可以借钱给向荣,可话到了嘴边,又被他给咽下去了,向荣不是没有亲戚朋友,但迄今为止他一个都没去找,他不会接受这种额外的帮助,哪怕心里极不舍那套他从小生活、长大于其间,留下了无数温暖回忆的501,是以周少川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不声不响,暗地里帮他留住这个念想。

  房子虽然老,但小区一贯很有安全保障,又是寸土寸金的学区房,才挂牌一个月就找到了买家,向荣怕向欣触景生情,在那之前就拜托舅舅舅妈把小丫头接走了,自己则忙着变卖家具、收拾老爸留下的遗物。

  人生或许是一场不断告别的演出,为此,应该及时清理掉生命中不需要的累赘,人才好能轻装上阵,但向荣做不到遗弃过往,卖掉一些,又总想要留住一些,他把舍不得扔掉的东西,统统搬进了当年分房时一并分的一间8平米大的小仓房。

  ——这间小屋子他没有和501一起卖掉,如今,已算是他跟这座大院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周少川近来都在帮他收拾整理,这日刚好赶上有事,出去了一趟,忙完回来,已是暮色四合,上楼直奔501,却发现门虚掩着,里头没有人,想来是向荣又搬了东西去仓房,忘记了锁门,他先把门带上,然后转身下楼,径自去仓房找向荣。

  此时的向荣正在仓房里归置东西,原来整理遗物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从没有选择困难症,很多时候做决断都非常快,可现在却时不时地就会陷入两难,仓房的面积有限,回忆却怎么填也嫌填不满,在扔和留之间,他选得有些烦躁,抱着一沓老爸从前的工作笔记,一阵心神恍惚,转个身,手里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散落的纸本毫无征兆地映入眼,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下一紧,不由自主拿起最上头的一个笔记本,却发现,那原来是老爸早年间写下的日记。

  “小胖今天会翻身了,早起先在床上舞舞咋咋地打了一套自创的拳,一个侧踢之后,他整个人翻到了右面,都说三翻六坐八爬,这小子才五个月就这么能折腾,可见一定是继承了我的运动天赋。”

  小胖是向荣儿时的小名,小时候胖不胖,他已经没印象了,至少六岁以后抽了条,他从此就和胖字绝缘了,这小名再叫不响,渐渐地,也就被弃之不用了。

  “小胖瘦了点,医生说他得的是罕见病,需要不断的换血才行,血可以换,哪怕钱花光了也没关系,只要他健健康康的就好,可血库里的血不一定够,而他一辈子都要这样不停地被折腾,为什么要折磨那么小的孩子呢?如果可以,我真宁愿和他换。”

  “小胖名不副实了,以后要叫大名了,我今天叫他小荣,他抗议说女里女气的,他不喜欢,才上二年级就这么有主意,看着好说话而已,骨子里其实是个倔娃娃。”

  “儿子找我谈话了,告诉我,他喜欢男孩子,我当时吓得没说出话,想了一夜,才想明白我心里为什么酸酸的,这条路太难走了,他知道以后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吗?可如果当爹的都不支持,他的路岂不是要更艰难了?我不能做那个雪上加霜的人。”

  ……一页页地翻着,向荣的心口在这时猛地泛起了一阵惊悸。

  周少川走到仓房前,发现门也是大敞着的,向荣站在一面小书柜前,双臂撑着柜子的边缘,好像低头在看什么东西,半晌过去,他肩头轻轻抖了一抖。

  周少川刚想开口,却见他转过身来,眼望着仓库外,眼神却一点都不聚焦,然后,他听到向荣低声自语了一句:“下雨了。”

  周少川愣了愣,闻声回了下头,然而就在这一回眸间,向荣已跟他擦肩而过,越步走出了小仓房。

  外面雨丝细密,夹带着阴冷的北风,周少川连忙抓起放在墙角的一把伞,把门关上,快步追了上去。

  向荣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周少川艰难地举着伞,改走为跑,好容易在院门口追上了向荣,见他双手插在上衣兜里,越走越快,出了大门,便侧头向斜后方望了一眼。

  眼看着他跳上了一辆公交车,周少川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他从没坐过大公共,身上连零钱都没有,找出十块钱扔在投币箱里,身后传来司机一叠声的“给你找零儿”,他顾不上理会,只知道拼命挤过人群,往向荣正站着的中门边走。

  人太多了,连说话的私密空间都没有,周少川不晓得他要去哪,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功夫,人就又不见了。

  公交车的玻璃上映出了向荣的脸,眼神定而静,望不见任何悲喜。

  三站地过去,向荣突然毫无征兆地窜下了车,周少川又费了好一番牛劲才跟着挤下去,跳下车,他才发现雨势更大了,好在向荣转过一条街,停步在一间商铺前,那是一间琴行,这个点早已关门谢客,透过玻璃窗,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架架钢琴模糊的影子,街上人潮汹涌,周少川站在马路牙子底下,隔着几步远,望着向荣。

  向荣浑身上下早湿透了,静静站了一刻,他慢慢地把胳膊撑在了落地玻璃上,方才看过了日记,不知怎么,他蓦地里又想起了中秋节那晚,老爸曾跟他说过的话。

  “今年生日,我送你个好钢琴吧,都看好了,XX牌子,高档德国货。”

  “您最近有钱没处花了?”那时节的向荣丝毫没在意地回答,“用不着,想弹可以直接去隔壁。”

  “那不成,那是人家小周的,”向国强笑着说,“以前就该买给你的,这是我欠你的,再说了,买回来我也可以练着玩啊,识谱加锻炼手指头,可以预防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向荣想着,忍不住苦笑了一下,老爸有没有阿兹海默症永远没人知道了,但他颅内有颗血管瘤,他自己又知不知道呢?

  而身为人家儿子的他,竟是半点都不清楚!

  琴,不会再有了,因为人已经不在了,连家都彻底卖掉了。

  周少川看着向荣的肩胛骨抖得愈发厉害了,撑着玻璃窗的手一点点向下滑去,慢慢地,整个人无力地蹲在了地下,双手捂住了脸。

  街边的路灯亮了起来,向荣饮泣的姿势就映在玻璃窗上,在这一刹那,也都悉数印在了周少川的心里。

  过了良久,向荣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视线仍然是模糊的,眼前隐隐有水波荡漾,但透过窗户,他依然能看清身后站立着的那个人。

  借着那扇落地大窗,他和周少川四目相望,中间,只隔了一道十一月的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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