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琳不再笑了。她打定主意不再和身旁这个看上去明显心情不佳的年轻男人再多说一句话。

　　只是事有凑巧，否则我绝不会坐上他的车。

　　她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心中忽然生出万千愁绪。

　　为什么人长大之后就会有这么多这样那样的问题？明明宋嘉琳读书的时候最讨厌的科目就是数学，如今却要在生活中做着一道又一道比解析几何还要难上千倍万倍的题。

　　这个世界对他们这种数学不好的人未免太不友好。

　　原野把车开到几步外的老榕树下，陪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等到叉车将宋嘉琳的车拖去4S店修理。

　　只是这样宋嘉琳就暂时没了代行工具。

　　没等原野开口，宋嘉琳抢先道：“我打车就行。”

　　宋嘉琳有着一双像星星一样璀璨又迷人的眼睛，她的眼角微微上挑，是标准的瑞凤眼，笑或不笑的时候，都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盛气凌人的美。

　　原野盯着她的眼睛，不由在心里轻哂一句：瞧瞧这女人过河拆桥的本事。

　　他觉得他应该生气的。

　　毕竟宋嘉琳这个女人口蜜腹剑，善于出尔反尔。

　　在招惹了他之后，又像一个没事人一样要和他划清界限。

　　可是他——

　　思绪就此被打断，原野甚至有些懊悔起自己为什么今天稀里糊涂地就出了门，还驱车到了这附近。

　　……简直就像是为了等着谁。

　　原野没有说话，略一低头，侧过身替宋嘉琳系上了安全带。

　　他的唇形很漂亮，是标准的亲吻唇。

　　刚才侧过身靠近的时候，有一霎那，宋嘉琳以为他又和半个月前的那个晚上一样，要来吻她。

　　原野用右手握着方向盘，转过脸来看宋嘉琳：“附近新开了一家烤鱼，想吃么？”

　　宋嘉琳淡淡地笑道：“现在才几点。”

　　原野嗯了一声，不徐不急地道：“算你请我的。”

　　宋嘉琳诧异地扭过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

　　宋嘉琳不是一个多么爱吃鱼的人。

　　她随宋国平，吃鱼容易被鱼刺卡嗓子眼。从小到大，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医院地耳鼻喉科。从前在家的时候，谢菀如果煮了鱼，每每贴心地替她们父女剔去鱼刺装到小碗里。

　　所以当原野停好车，推开烤鱼店的玻璃门的时候，宋嘉琳突然地就改了主意。

　　“请你吃点好的。”

　　宋嘉琳径自在前头带路，熟练地带着原野穿过两条宫巷。

　　栉比鳞次的高楼和五光十色的霓虹共同构成了宋嘉琳居住的这座繁华商都华美的表壳，但它的内里仍然是旧的，只是这些旧的东西需要人更小心地去发掘。他们又拐了个弯，才站定在一处其貌不扬的民居前。原野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像是在怀疑宋嘉琳将他带到了什么奇怪的旮旮旯旯，好杀人灭口，借机赖掉这顿饭。

　　宋嘉琳呵呵笑了两声，迈上台阶，摁响了门铃。

　　她今天穿了一条米白色的包腰裙，将微卷的栗色长发绑成了高马尾，既简洁又干练。

　　原野在她身后追问她：“你的腿好了么？”

　　宋嘉琳没回头，随口道：“差不多了，周末再去拍一次片。”

　　小洋楼的铁门打开，出来开门的中年女人，宋嘉琳管她叫曾姐。

　　民居外面看上去看上去无甚出彩，却原来是一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原野向来不是什么重口腹之欲的老饕，自然和这样隐匿在闹市中央的小饭馆无缘。但宋嘉琳却像是这里的常客，一落座就熟稔地点了两盅乳鸽云腿汤，一份粉蒸小排、一道蒜蓉蒸扇贝，一份清炒茭白。

　　原野曾在大学的时候赴牛津交换一年，住家是一对非常慈祥的老夫妇，儿子在美国念书，膝下空虚，因而有几分移情到原野身上，时常主动邀请这个高大英轩的年轻人一起共赴晚餐。尽管吃来吃去也不过是鱼和薯条，还有土豆泥这两样而已。住家的女主人曾在餐桌上问原野，中国最具代表性的食物是什么？

　　那时候原野想了半天，始终没有想出一个结果。

　　中国太大了。南腔北调，鲁人好咸，浙菜偏甜，哪怕只是广东一省，还要分出广府、客家，潮汕三派菜色，而三家又各有千秋。

　　在等主人上菜的时候，原野不知抽了哪根筋，把脑子里突如其来的这些思绪全部对着面前的宋嘉琳托盘而出。

　　宋嘉琳听了一会儿，抬起头，笑得很狡猾：“所以英国菜除了鱼和薯条，就没有别的了么？”

　　原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忍不住莞尔。

　　其实他在英国的那一年，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便利店解决一日三餐的。直到现在，他一看到吐司和豆子的搭配都有点想吐。但他还是装模做样地想了一阵，而后用一种颇为犹疑的语气说：“那时候住家的女主人时常煮一种汤，我已经忘了它的英文名字，只记得它长得有那么一点像樱桃萝卜。”

　　“比奶油蘑菇汤好喝很多。”说到这里，原野脸上的表情都开始有一点扭曲。

　　宋嘉琳哈哈大笑起来：“甜菜根？”

　　尽管宋嘉琳身上有着许多漂亮女人的共同缺点：是个脾气极大，习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并且还要冷嘲热讽上几句的娇公主，但她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很有趣的聊天对象。

　　宋国平和谢菀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极为重视独生爱女的教育。宋嘉琳从小到大在兴趣班和家教老师上花的钱恐怕足够买套房。宋嘉琳自己虽然散漫不求上进，却在自己喜欢的领域里颇为博闻强记，原野每每抛出一个无趣的话题，她都能抖出许多有趣的梗接上这个话题。她又是发散思维，时常原野说着话题A,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宋嘉琳带到话题D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个钟。

　　老板亲自为他们布菜。

　　看得出来宋嘉琳和女主人颇为熟稔，几句话就逗得女主人喜笑颜开，又折返冰箱，给她们带来了一瓶青梅酿。

　　宋嘉琳将其中一只酒杯塞还老板，看了原野一眼，故意道：“他开车，可不能喝酒。”

　　女主人笑起来，拍了拍宋嘉琳的手，转身往厨房走了回去，却不知为什么走到半路又停下脚步，扭头打量了原野一眼。

　　想来宋嘉琳上一次来这里，身边的人还是盛奕，乍然间换了人，让老板娘有些稀奇。

　　而原野的心情也随着这个揣测莫名地变坏了。

　　他的筷子停留在粉蒸肉的上方。

　　然后将那块粉蒸肉夹给了宋嘉琳。

　　宋嘉琳倒也没和肉过不去，只是吃之前似笑非笑地看了原野一眼。

　　女主人送来的那瓶青梅酿最后都到了宋嘉琳肚子里。

　　宋嘉琳酒量其实不错，至少喝完了整一壶青梅酿还能走出直线。

　　只是双颊格外的红，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某种很可爱的小动物。

　　虽然，原野知道这只小动物的脾气，嗯，不算太好。

　　宋嘉琳起先坚持要打车回叶清的寓所。

　　但原野垂头看了一眼腕上的表，再看宋嘉琳歪着头看向他时略显迷糊的神情，咳嗽两声，努力冷下脸，骗她说：“刚才叶清给我发微信了。我告诉她你和我在一起，她要我把你送回家。”

　　宋嘉琳哦了一声，趴在桌子上，盯着他。

　　原野突然笑起来。

　　宋嘉琳稍微有那么一点懵，一时间没来得及生气，只是紧巴巴地问他：“喂，你笑什么？”

　　原野压低声音：“说实话，你以前的数学老师是不是特别容易生气？”

　　第二天宋嘉琳酒醒之后想起这句话，才意识到他是在嘲讽自己脑子不行，并大为光火地在微信上一连给原野发了十句：“你是猪！！！”

　　但此刻，宋嘉琳没有回过神来，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思考了片刻：“呃，好像是吧。我遇到的教数学的，脾气都不怎么好。”

　　原野笑得更厉害。

　　他挥手喊来服务员结账。

　　服务员算好账单抬头瞥了原野和宋嘉琳一眼：“您好二位，一共是388，刷支付宝微信还是现金。”

　　原野拿出手机，温声道：“支付宝，谢谢。”

　　“哦，那扫一下这个二维码就好了。”服务员说着指了指一旁墙上贴着的二维码，又瞥了原野一眼，笑着问：“这位先生，你的脸这么红，是喝酒了么，要叫代驾吗？”

　　原野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愣了片刻才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然后才牵着宋嘉琳往门口走。

　　宋嘉琳出乎意料地没有因为原野的越矩而发火。

　　虽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实在太疲倦。

　　因为一上车，她就歪着头睡了过去。

　　看得出来她很重视今天的工作面试，因为她化的妆既精致又温婉。

　　半个月不见，宋嘉琳似乎消瘦了一些。

　　汽车驶过大药房的时候，原野把车停在门口的榕树下，进了药房，想帮宋嘉琳买一板解酒药。

　　但约莫五分钟，原野买完药折返，再打开车门，发现宋嘉琳已经醒了。

　　他下车的时候没把车钥匙，所以车并没有熄火。宋嘉琳调下了车窗，转过脸任夏夜的风吹到脸上。

　　“你回来了？”宋嘉琳听到动静，转过头，朝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野嗯了一声，看着她笑了起来，然后一路把车开到了一百米以外的地下停车场，拉着宋嘉琳到城市的绿地公园，找了一张长凳坐下。

　　在音乐喷泉变换色彩的霎那，原野突然开口：“其实我一直想知道……”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和别人说起原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