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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皑如山上雪

肉肉喵 15661字 2023-02-05

  愿言偷偷溜进小院,正蹑手蹑脚往房里走,忽撞见出门的额娘,“小言。”

  愿言转了转眼睛,老实地立在原地,“额娘。”

  “这么快便回来了?世扬不是说要学琴么,没同你一起?”展念向前走了几步,却见愿言可疑地后退了几步,“又闯什么祸了,老实交代。”

  “阿玛呢?”

  “屋里,教弘鼎功课呢。”

  愿言抿嘴一笑,“定是弘鼎又学不会满语了,弘鼎昨日才和我抱怨,会说和会写,完全是两码事。”

  展念抱臂点头,“所以,你没什么要交代的?”

  愿言默默退了一步。

  “小言。”

  展念回身,弘鼎正拎着书箱跑开,胤禟缓步走上前,愿言不敢动,只得扬起小脸撒娇,“阿玛。”

  胤禟微微俯身,冷冷道:“喝酒了?”

  展念凑近一闻,果然是冲天的酒气,一把揪住愿言的总角,“赵世扬带你喝酒了?不对,你带赵世扬喝酒了?”

  愿言很委屈,“额娘不是说,亲密之人,酒后会吐真言么,骗人。”

  胤禟看了展念一眼,展念仰头望了一回天,赶紧摆出正经脸色,肃容问:“你们俩,喝的什么,喝了多少?”

  “齐叔叔的‘南国’,每人一壶。”

  “南国?还每人一壶?”展念上上下下打量着愿言,“我观你脚步平稳,话语流利,神色正常,小小年纪就已如此海量……”

  胤禟不由再看展念一眼。

  展念立即从善如流地缄口。

  胤禟轻拍愿言的脑袋,“平白喝酒做什么?”

  “想,想看真心。”

  “你才十岁。”

  “齐叔叔七八岁的时候,已经喜欢白月姨了,额娘十四岁和阿玛情定,愿言才不小呢。何况额娘说过,真心要用一辈子修行,我现在修一修,有何不可。”

  “赵世扬?”

  愿言的眉目小小纠结了一下,随即浅浅地舒展,“嗯。”

  “看出什么?”

  “什么也没看出。”愿言很沮丧,“世扬哥哥喝完,拿着钱就上街了,理都没理我。”

  胤禟一双眼眯起,正要说话,秦管家却神情复杂地上前回禀:“九爷,赵公子来了,说是,找你的……”

  胤禟的目光已看向回廊尽处的男孩,漠然地颔首。赵世扬明显是喝了不少,走路摇摇晃晃,却透出一种行将就义的凛然,更夸张的是,男孩一手提着肉,一手提着酒,不知是什么架势,展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胤禟,无端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气场,连忙将愿言拉入怀中,小声道:“你阿玛要是把他打出去,你就哭吧。”

  愿言更加小声地辩解:“走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喝醉了啊。”

  赵世扬站定,甚有气势地将手中的肉递给秦管家,秦管家不明就里地接过,有些担忧地开口:“小公子喝多了,快回去罢……”

  赵世扬红着脸,将酒壶往小桌上一放,理了理衣袖,郑重向胤禟长揖,中气十足地唱喏:“草民赵世扬,见过九皇子。”

  胤禟居高临下地望他,“找我?”

  “正是。”赵世扬不卑不亢地仰头,朗朗道:“草民此来,是为明媒正娶九爷之爱女,特来登门提亲!”

  场面瞬间沉寂。

  秦管家颤巍巍拱手,拎着一坨肉迅速告退,展念搂紧了愿言,愿言躲在她身侧,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胤禟面色不变,“你?”

  赵世扬挺起胸脯,“我!”

  “酒肉为聘?”

  “丹心为聘。”

  “何解?”

  赵世扬不慌不忙从怀中掏出几张纸,辨识着其上醉态的草书,毫不怯阵地念道:“草民赵世扬,与愿言格格,自小相识,脾性相投,两情相悦,此人所共知者一也。格格月貌花容,见之忘俗,草民亦自认相貌端正,品行端方,十一年来,坊间里巷,女儿无数,未尝招惹亲近,此人所共知者二也。草民身世,虽不堪配,亦足殷实,可保格格余生衣食,况两家相交多年,亲厚异常,草民之名,亦为福晋所赐,此人所共知者三也。格格昔年抓周,草民幸承青眼,此为冥冥之中,姻缘天定,家父曾言,赵氏男儿,皆情深意长之辈,断无二三其德之事,此人所共知者四也……”

  读罢,赵世扬将几张纸双手奉上,如等待将军检阅的士卒。

  胤禟接过,淡淡扫了一眼,随手递给愿言。

  愿言红着脸收好,小心翼翼地问:“阿玛,会把世扬哥哥打出去吗?”

  展念若有所思地看向赵世扬,笑道:“我和九爷……商量一下。”

  胤禟挑眉,“当真?”

  展念将他拉入房中,相对坐下,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思绪纷乱间,说的第一句却是,“不如……嫁了罢。”

  “理由?”

  “皇阿玛已是年迈,一旦山陵崩,国丧三年,不得嫁娶。眼下十四弟虽受盛宠,得封大将军王,以天子亲征的仪制,出兵西北平乱,可皇阿玛从未公开册立,谁掌江山,尚且难料,让小言早些出嫁,方为深远之计。”

  “这些,我亦想过,”胤禟支颐而叹,“只是,小言尚且年幼,如此定下一生,岂非草率?”

  “齐恒和白月,素来疼爱小言,若嫁与赵世扬,必不会让她受了委屈。名义上,小言是你的第五女,不会被圣上赐婚,纵然许给布衣人家,亦是寻常。她年纪虽小,但对世扬的心思,确然有所不同,此举固然草率,却未必是错。”

  “民间虽有‘养媳’之俗,但皇族王女,未满及笄,不可出嫁。”

  “这倒容易。”展念混迹京城贵妇圈多年,于此颇有心得,“每逢宫中贵人将崩,时有王公大臣暗改子女生年,提前婚嫁,以避孝期,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你托人将小言的玉牒修上几笔,走个场面,便可了结。”

  胤禟起身走至堂前,遥遥望着院中的孩子,展念亦随之看去。

  赵世扬喝多了,正趴在小桌上睡觉,愿言坐在一旁,举着几张纸,托腮看得出神,满庭芳菲中,蓦地扬起明媚笑意,攥住赵世扬的小辫子,左三圈右三圈地在手里绕着。

  愿言生性跳脱恣意,但脾气却随了阿玛,情绪甚少外露,在展念的印象里,很少有这样不加掩饰,大咧咧傻乎乎的模样,此时见到,心里竟没由来一动,“胤禟,小言很像你。”

  胤禟看了半晌,眸色不知是怅然是欣慰。他走至院中,愿言连忙敛去神色,一边站起一边推搡赵世扬,似是生怕阿玛一怒之下,将其生生叉出门去。

  赵世扬朦胧地睁眼,反应了一瞬,当即挺身立正,等待宣判。

  胤禟拿起小桌上的酒壶,倒了两杯,“赵世扬。”

  “草民在。”

  “你可知,我许给你的是什么。”

  赵世扬怔愣半晌,迷糊间却也有些懂了,咧嘴一笑,“世扬此心,如山上雪,如云间月,定不负九爷所托!”

  胤禟将其中一杯递给他,淡淡道:“今日之诺,必当牢记。”

  赵世扬双手接过,胤禟沉默与之碰杯饮尽,赵世扬仰头便喝,直挺挺跪下,嗓音都激动得发颤,“泰山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于是,两家议定,终于择了良辰吉日,送愿言出阁。

  因是嫁与市井商家,又兼年龄尚小,故而婚礼格外低调简洁,与府里其他格格成亲的阵仗相比,实在是寒酸得有些过分。

  愿言一派天真烂漫,浑然不知何为夫妻,只当是换了一处地方睡觉,白日依然跑到府上玩乐,若是想念,索性便在娘家歇下。展念与胤禟,曾与齐恒夫妇详谈,言明提前嫁女的心思,故而齐恒白月亦任由愿言往来,浑无拘束,权作女儿一般养着,倒也平稳和乐地过了两年。

  直至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云板敲响四下,皇帝驾崩,诸皇子入宫。

  也晴得了云敦的消息,急匆匆跑来,“福晋,先帝驾崩时,只有隆科多侍奉在侧,说是承了先帝口谕,立……立四阿哥为太子!”

  “嗯。”

  “九爷进宫这么久,还不见回府,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吧!”

  “不会。”展念淡淡望向窗外冷月,漠然拂去眼角些微泪光,“他只是想,弄个明白罢了。”

  “明白什么?”

  “无论愿或不愿,这江山,易主了。”

  展念直等到斜月西沉,才终于等到胤禟回府。不知何故,胤禟浑身几乎湿透,脸色被冻得惨白,展念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拽至里间,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又取了毛巾替他擦拭,胤禟从始至终皆一言不发,展念瞟了一眼换下的衣裳,下摆竟有许多泥污,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你掉湖里了?”

  胤禟仍是沉默。

  “过会儿洗个澡,这样冷的冬月,千万不能染了风寒,都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瞧你今日这模样,可迷惑得很……”

  胤禟猛地握住她的手腕,寒声问:“三百年后人?”

  “……”

  “你早知今日,才让小言提前出嫁,因为老四登基,我必不得善终。所以你让我立誓,无论去何处,都不能弃你,所以你说,‘君意已决,妾自从之’,所以每每提到白首终老,你都黯然神伤,”胤禟笑意悲凉,手上已是冰冷的颤抖,“是我忘了,原来,这一切在九福晋眼里,皆是荒唐大梦。”

  展念转身倒了一杯热茶,塞至他掌心,“我……知道得并不多。”

  胤禟抬手便将茶盏砸得粉碎,目光森然地盯住她。

  展念垂眸望了眼地上的碎瓷,“世上最后烧制的龙泉青瓷,可被你砸了。”

  “展念!”

  “少年时的戏码,如今拿出来,可骗不到我了。九爷越是声色俱厉,越是中心不安,现在才想推开,晚了些。”展念抱住他,笑道:“‘生在一处,埋了也在一处’,这话,是谁说的?”

  胤禟想推开她,展念只好使出从前的厚脸皮,偏是扒着他不撒手,嘴上更是不饶,“每次吵架你都这样,梗着脖子冷着脸,我哄你半辈子了,要不你也哄我一下?”

  “为何应我?”胤禟的声音已有些飘忽,“阿念,你为何应我?”

  展念不轻不重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为何?你心里,果真不知么?”

  “只恨情深,如今方知。”

  “你再说这话,可显得生分了。估摸时辰,我该随你进宫了罢?”展念将他向外推,“快去洗一下,满身的寒气。”

  总算支走胤禟,展念唤了佟保和毛太,本欲细问这一身泥水从何而来,然而两人显然早被叮嘱,只垂着头缄口不言。展念知道再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朝服麻衣穿戴整齐,坐在妆台前,细细对镜淡妆。

  不多时,胤禟亦换了朝服麻衣,见展念尚在梳发,走上前,极其自然地接过竹梳,顺着她的长发缓缓而下,动作是多年养成的熟悉和温柔,展念有些怔然地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面容,恍惚之中,却又分明看到另一张面容,十四岁的女孩对着古代的铜镜,满目惊愕,知秋在她身后取笑。

  “笑什么?”

  “我想起当年的自己,披头散发便去见你,被板着脸教训了。”

  胤禟皱眉重复:“教训?”

  “九爷的神情,实是正人君子。”展念从镜中含笑瞥了他一眼,“我随手取了一枚绳结束发,后来才知,原是蒙古公主赠你的同心结,倒被我唐突了。”

  “你何曾与我客气过。”

  展念扭头,“是么?我刚嫁来时,明明贤惠得体……”

  胤禟轻拍她的发顶,“别动。”

  展念立即温顺坐正,然而胤禟梳至一半,忽地不动了,望着掌中一缕乌发怔忡。展念心下疑惑,将那缕头发捧在眼前细看,不期荧荧烛光中,竟瞧见一丝花白,她愣了片刻,无奈一笑,镜中之人亦笑,眼角早已沁出细纹,“原来,我也老了。”

  她沿着白发循至发顶,想将其拔去,胤禟却止住她的手,“不必。”

  他爱她青春颜色,亦爱她岁月加身。

  展念看向镜中的男子,初见尚是锦绣衣衫,恣意眉目,他执簪庆她及笄,如今已是粗麻素服,沧桑面容,他的心里,仍为她四季如春。

  只叹朝暮匆匆,年岁短促,一生的路,竟已心照不宣地望见了尽头。窗外皓月当空,清辉将满,浑不知已换了人间,又是一场成王败寇的老旧大戏,有人成王,有人败寇,从此后,她与他,身如离舟,命似萍水。

  “我们这样,可也算白首了?”

  胤禟从背后拥住她,俯身闭眸,几乎虔诚地吻上她的白发。他已没有许她终老的勇气,半是玩笑的话语入了心,才惊觉皆是亏欠,当年那个笑言只要锦衣玉食的姑娘,早已认下一个落魄不堪的命途,以她素手,以她薄肩,为他留存一方温柔渡口,纵是渊海百丈,亦要陪他一往而深。

  “阿念。”

  作者有话要说:  1.“南国”,本是小时候白月送给齐恒的香料,长大后齐恒将店里的某酒命名为“南国”。

  2.“赵氏男儿,皆情深意长之辈”,是齐恒,是世扬,也是莫寻。

  3.我才不会告诉你们小九为什么掉湖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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