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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平生一片心

肉肉喵 17332字 2023-02-05

  朱锦玉立即面露鄙夷,“佟清婉,你讨好她做什么?”

  无人附和她,目光皆被走来的女子所吸引,天地间一时静极,只余她踏雪而来的足音,恍惚之中,竟觉得雪色亦温柔。

  展念与佟清婉相对行礼,“佟姑娘。”

  “姑娘如何称呼?”

  “展念。”

  佟清婉携她入内,恰巧茶壶内已无所剩,便吩咐身边的丫鬟煮茶,展念连忙摆手示意不必麻烦,毕竟她也不是真的打算坐下来和她们促膝长谈,正相让间,一个暗紫衣衫的女子开了口:“展姑娘若不嫌弃,请用此杯。”

  展念余光瞥见,朱锦玉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暗紫衣衫的女子并不算标准意义的美人,但是五官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显出有所留白的美感。满堂的女子各有千秋,展念却一眼看出她的独特,她的眉眼很淡,却有一种掩不住的力量,倘若是个演员,最适合的角色莫过于在封建礼教下觉醒抗争的女子,比如《红高粱》……

  有故事的一张脸。

  展念尚在游离,知秋悄悄拽她的衣袖,她才发觉,那女子仍捧着茶等待她的回答,她几分歉疚地接过,“多谢姑娘美意。”

  “哪里是美意,分明是不爱喝茶罢了。”

  “可不是,枉我们劝这么久,喝一口又怎么了。”

  “新年头一天,以茶代酒图个吉利,偏你特殊。”

  展念忍住想笑的冲动,一时间,她竟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极了现代人饭局劝酒的架势。

  “可不是特殊,非要三请四邀才肯来。”

  “那是自然,成日忙着管理内务,怎会得空。”

  “唉,也怪我们没本事,不得爷的器重和信任。”

  展念面色不变地品茶。她本以为,多半会遭遇一场含沙射影、血雨腥风的唇枪舌剑,然而听了半晌,众人的炮火却纷纷对准紫衣的姑娘,起因竟是因为她不喜欢喝茶——在她们的逻辑中,不喜欢喝茶就是不合群,不合群就是摆架子,摆架子就是自觉高人一等……

  可展念越听,心情越复杂起来。

  因她终于猜到紫衣女子的身份,完颜月。

  那个九皇子信任,委以府上内务的完颜月。那个最早入府,与九皇子青梅竹马的完颜月。那个在十四阿哥印象中,称得上九皇子的女人的完颜月。

  此时,初见完颜月的好印象,也慢慢变味了。

  完颜月的唇抿起,似是克制自己的不悦,然而极有力量感的目光扫过众人,竟传递出几分压迫感。

  佟清婉见状,连忙圆场道:“难得小聚,这些原是小事,伤了和气便不值了。”

  朱锦玉再次无所忌讳地发言:“你怕什么?都是一样的身份,平白教人看轻。”

  展念不动声色饮茶,正隔岸观火,忽见朱锦玉目光转向她,心中暗道一声“来了”。想她混迹娱乐圈多年,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戏码也见过不少,若真要机锋往来,直肠子的朱锦玉绝不会是她的对手。

  想到此,展念竟有些久违地摩拳擦掌起来。

  许是天妒英才,朱锦玉尚来不及开口,阁中众人便齐齐起身,对着展念身后盈盈拜倒,“参见九爷。”

  展念回头,胤禟正向她行来,她微微一笑,迎上几步,丝毫没有下跪的意思。胤禟看了眼阁中的人,淡淡道:“起来罢。”

  展念问:“你怎么来了?”

  “找你。”

  展念应了一声,乖乖跟在他身后离去,待走得远了,方开口道:“你的那些妾室,其实长得都挺好看的。”

  “嗯。”

  “可你刚刚看都不看一眼哎。”

  “嗯。”

  “没有你喜欢的吗?”

  胤禟终于停步,似笑非笑地望她,“夫人放心,我谁都不会碰。”

  展念被一句“夫人”叫得心花怒放,立刻亲热地挽住他的手臂,“这么早从宫里回来,还不让我出去,你是何居心,快老实交代!”

  胤禟笑而不答。

  说话间已踏入往迹园,佟保正指挥几个小厮搬动一个重物,似要安放在展念隔壁空出的房中。展念定睛一看,登时瞠目结舌。

  竟是一架钢琴。

  虽然与现代的钢琴差别甚大,但仍能一眼辨认,展念指着钢琴道:“这难道是……皇上给你的新年礼物?”

  “本是传教士进献的年礼,皇阿玛将其转赐于我。”

  胤禟对于西洋“奇淫巧技”的喜爱朝野皆知,停云堂中陈设着各色西洋物件,胤禟的书架上亦有许多西洋书籍,最让展念五体投地的是,胤禟能够无障碍阅读“原装进口”的书,无论是俄文、英文、意大利文、葡萄牙文……

  再加上汉语、满语、蒙语,天知道胤禟究竟掌握了几门语言?!

  胤禟见展念出神,以为她也对西洋的物什产生兴趣,“这是西洋的琴,可想试试?”

  展念自小学钢琴长大,如今在古代见到,莫名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她激动地推胤禟,“快拿你的箫来,我要和你琴箫合奏!”

  胤禟挑眉,吩咐佟保取箫,“你会此琴?”

  展念已迫不及待地挽起衣袖,“我可是三百年后的人,是时候证明自己了。”

  西洋的拨弦古钢琴只收藏于皇家府库,董鄂玖久纵有通天的本事,也断不会弹奏,但倘若此物已普及三百余年,那么展念会弹便不足为怪了。

  展念坐定,简单试了一下手感,古钢琴的按键略显笨重,不过大同小异,即兴伴奏或是简单的曲目都不成问题。胤禟好奇地立在一旁,“欲奏何曲?”

  “你昨天给我吹的那首。”

  胤禟颔首,执箫而奏,音曲悠扬流泻,展念对旋律有大致的印象,信手便弹,箫声沉郁处,琴音清越,箫声高吟时,琴音低回。轻巧短促的琴音与绵长的箫声恰是一动一静,如上下飞舞的双蝶彼此依偎。

  胤禟亮起的眸色中笑意渐浓,“有妻如此,足慰平生。”

  展念眨眨眼,“有夫如此,亦足慰平生。”

  胤禟牵起她,领她坐在妆台前,含笑看向镜中的女子,“新岁已至,阿念该十五了罢。”

  “我知道,女子十五及笄,方可婚嫁。”

  “何谓及笄?”

  “就是绾发,插簪子。”展念看向镜中的自己,“是我的发型不对了吗?”

  胤禟调整了铜镜的方向,将她的掩鬓取下,发绳解开,执梳整理她的长发,展念惊奇不已,“不会吧,你还会给女孩子梳头发?”

  胤禟垂眸停顿半晌,“从前,贵人教过我。”

  “贵人该是多温柔的人啊。”

  “她若见到你,定会欢喜。”

  展念想起宜妃,不由默然。平心而论,宜妃对她不算坏,说的话也十分中肯,展念一不会管家,二不懂社交,这样的女子却妄想“高攀”九福晋的位置,无怪宜妃扬言要退婚。

  胤禟已将她的青丝绾起,从袖中取出一支发簪。簪尾的蓝色海棠初绽,泛着温淡如水的光华,花上栖有一蝶,缱绻依恋地停驻花间,翩然如生。虽是简单素净的款式,却纤毫毕现,半敛的花心中藏一枚香丸,细闻之下,有悠悠的花香。

  展念舍不得将目光移开半分,“这也是你做的?”

  胤禟将簪子插在她的发间,仔细端详镜中的女子,“我不过绘了图样,是工匠手巧。”

  想让制作者完全领会设计者的初衷,必要多次协商修改,绝非易事,从前陆露为了展念一件定制礼服,在设计师和厂商之间几乎跑断腿。然而到了胤禟口中,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展念望向铜镜,镜中的少女神采飞扬,青涩眉目间有不加掩饰的笑意。

  她有多久,不曾这样笑了?

  董鄂玖久确然年方及笄,尚是天真烂漫的少女。而展念十五岁的时候,已在一个极尽华丽,又极尽肮脏的圈子里摸爬滚打,早没了小孩子心性。

  此时此刻,这样笑着的少女,是玖久,还是展念?

  仿佛是一场大梦,梦中醒来,数年的人生尽皆梦幻泡影,她仍是十五岁的模样,有一人将她藏在心里,无论外间酷暑严寒,风刀霜剑,他的心里,永远为她四季如春。

  过年期间罢了早朝,正是访谒权贵,人情往来的大好时机,胤禟因守孝之故,诸多交好的王公大臣只遣人送了礼物,并未登门拜访。然而胤禟很快便带了佟保,前去八贝勒府“拜年”,想来会“偶遇”不少同来拜年的客人。

  胤禟走后,展念亦抱琴去客栈找莫寻,按照莫寻的变态个性,绝不会因为过年而好心地给她放假。从角门出府时,忽觉平素空旷少人的街道车水马龙,无数香车宝马挤在路中,展念留心数了一下,果然还是去往八贝勒府的豪门权贵最多,然而心里忍不住产生盛极必衰的悲凉,展念无声叹息,赶忙加快了脚步。

  到了客栈,先与齐老板、齐恒、铭远一一拜过年,展念才推开莫寻的房门,虽说莫寻仍是冷冷清清,展念依然笑盈盈地向他拜年,“师父新年快乐!祝师父身体健康,早日脱单……不是,早日结婚!”

  莫寻从窗边转身,只淡漠地颔首,并没有祝她新年快乐的意思。

  展念习以为常,将琴递给他调音,然而忽觉一阵腿软,递琴的手也有些不稳,此琴是莫寻所借,定是名贵,展念连忙将琴放在桌上,勉力撑着桌沿,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阿离?”

  展念抬头,发觉莫寻的面容竟是模糊一片,她掩唇轻咳几声,却见莫寻的脸色登时煞白,素来无波的双眸仿佛有什么裂开,可她已看不清。

  指缝中有温热的液体淌下,展念拿开手,竟是大片暗红色的血迹。她尚在茫然,小声嘀咕着,“奇怪,我怎么……”

  一阵天旋地转,展念向前扑倒。

  莫寻接住她,展念感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很想抬头,看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此刻是什么模样,可她没有力气。

  “阿离!”莫寻淡漠的语声竟有了恐惧。

  五脏六腑如同被蚂蚁啃食,展念疼得打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莫寻似乎从袖间取出什么,强行塞入她的口中,胃中的灼烧感如翻江倒海,展念连叫都叫不出来,就彻底昏迷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色竟已黄昏。床榻前,老郎中正取下最后一根银针,向莫寻微微拱手告退。莫寻端着一个药碗,面容已恢复惯常的淡漠,“喝了。”

  展念疼得仿佛散架,她努力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撑起身,颤巍巍伸手接过,颤巍巍喝完,再颤巍巍躺下,她的嗓音有些干涩,“我怎么了?”

  莫寻负手立在一旁,“中毒。”

  “严重吗?”

  “等太医。”

  看来方才的那位郎中,只是暂时控制了毒性发作,如果要解,必须要等宫里的太医。展念心里生出强烈的不安,“那……胤禟呢?”

  “铭远去了,但,八贝勒府的人不肯通传,他只能等在门外。”

  胤禟府上的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爱笑爱闹,若铭远去的是九阿哥府,此时胤禟早该赶到。而八贝勒府的下人最是严谨肃穆,行事只按章程不徇私情,铭远既无身份也无信物,自然敲不开八贝勒府的大门。

  展念微微垂眸,暂且抛开此事。“我昏倒之前,你给我吃的是什么?解毒丸吗?”

  “家妹所制,未知效用几何,彼时情急,我只有一试。”

  “你妹妹?这么厉害的吗?”

  “小妹顽劣,痴迷钻研四方奇毒,让阿离见笑了。”

  莫寻素来话少,此番连说两段长句,让展念感到无比惊奇,“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家人,还以为你只有恒儿一个弟弟。”

  “并非只有,而是只剩。”

  莫寻走至窗边,黄昏的微光透过陈旧窗纸更显晦暗,他的手里,仍紧紧握着一个小小的瓷瓶。

  ……

  “哥哥!我把爷爷的雀鸟毒死了!”

  “哥哥!表哥的狗把我的毒饵吃了!”

  “哥哥!我不是故意弄死小叔叔的兰草的!”

  小女孩躲在男孩的身后,死死扒着他的衣袖。男孩无奈苦笑,面对各方前来算账的“债主”,只能不停地表示:诚恳认错,严加管教。

  “你说你,喜欢什么不好,成日弄这些,伤到自己怎么办?”

  小女孩笑嘻嘻地从他背后绕出,“等我的《毒方总汇》写成,我看谁敢伤我。”

  男孩点她的额头,“你这样子,以后谁敢给你说媒?”

  “哥哥!”小女孩不满意地叫嚷,“你怎么和婶婶们一个鼻孔出气?爹都说了,让我想做什么做什么,他今天还给我请了两位老先生,据说从前是皇宫大内的御医!”

  男孩假装要走,“那下回你闯了祸,不要找我。”

  小女孩连忙扑上去,“不嘛,我就是喜欢哥哥,想要哥哥背。”

  男孩蹲下身背起小女孩,眼中分明有笑,嘴上说的却是:“又重了,越发像只小猪了。”

  庭院光影流转,光阴流逝,已是无数波澜不惊、轻描淡写的年岁过去。

  女孩将一本自己装订撰写的书册塞入男孩怀中,“哥,这可是我毕生心血,你千万别弄丢了。”

  男孩皱眉,“你才多大,说什么‘毕生’?”

  “小的时候,我想做出两种药,一种是毒药,虽然必死,但发作时并不痛苦,一种是解药,哪怕断肠的毒下去,也能延缓发作,留一线生机,分别叫做阴丹和阳丹。”女孩又递给他一个瓷瓶,“我把阳丹送给你啦。”

  “阴丹呢?”

  女孩掩唇咳了几声,指缝中有暗色的血,她却仍在笑,“我刚吃。”

  男孩脸色登时惨白,他伸手接住倒地的女孩,浑身都在发抖,“你疯了,你疯了……”

  女孩的笑容隐去,面容转而平静,“哥哥,我不想被他们糟践,我想体面地死。”

  男孩惶然无措地抱着他的妹妹,“不会,我们不会死。”

  “我们会怎样?流放,还是沦为奴隶?”女孩的声音越来越弱,“哥哥,人间太苦了,你放我走吧。”

  男孩想起手中的瓷瓶,如抓住救命的稻草,女孩却笑开,笑容一如往昔地骄傲和漂亮,“阳丹只能延缓毒性,并不能解毒,我做的毒,才不会有解药呢。”

  男孩崩溃地叫,可是偌大的家,竟空荡得可怕,他痛得蜷缩起身子,拼命抱紧怀中的女孩,哆嗦着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不要……”

  ……

  莫寻将已空的小瓷瓶收回袖中,天色已完全暗下。展念望着他的背影,想说些什么安慰,却听到他淡漠无波的声音,仿佛不是对她说,又分明只能对她说的三个字。

  “不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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