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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今州 14639字 2023-02-04

  数日过,不归又开始为后头的琼林宴忙转起来,适逢宗帝四十大寿也在当月,遂一并操办。她先前已经想好做一幅全家福屏风作为寿礼,于是俗务之外还有丹青工作。

  只是她觉得自己近来有点毛病,翻着账目要在字里行间看见一条鱼,检看库房也要看见,勾勒屏风时险些昏头把其他人都画作那鱼儿的样子,赶赴辗转几个会议发着令时也会时不时来病……正襟危坐的人们见她忽然卡机,也大眼瞪小眼,满座眼睛扑闪。

  不归回神,镇定扬手布置到最后。

  罗沁曾想问是否要请御医,恰逢公子回来,主子眼睛倏忽清亮定神。她别过脸摇摇头,咂摸是不需要什么御医了,药就在眼皮底下。

  楚思远捧着一把花踩着暮色进来,不归收了账目笑道:“哪采的?今天又有什么趣事?”

  他把怀里的花挨个在花瓶里插上一支:“宛妗他们宫里种的,下午给了我和其他几个哥哥,我看着好,就多要了几支。”

  除了丽妃那里,其它三宫他都去做过客,几番对比总觉得广梧宫里太素净。雅致是十分雅致的,只是连植物花草也浅色主导,总有股奇怪的缟素味。因此他抱了一把姹紫嫣红的花来挨个装点,自以为是地想添点春暖花开的味。其实正殿所摆的花全是罗沁和萍儿自己修剪的,他一来,生硬混了艳丽进去,反倒不伦不类了。

  他分完怀里还有几支,走去给她:“阿姐喜欢么?”

  不归接过,都是些繁盛的牡丹月季,放在跟前只觉艳得刺目。她见他一片期待,还嗅了一嗅,笑道:“喜欢。”

  楚思远坐到她身边,目光有些呆了。

  没过一会萍儿摆了晚膳来,两人筷子来往,尽往对方碗里夹着菜,楚思远不停地吃,把锅里的米桌上的菜全扫进肚子里,最后打了个嗝,舔着唇偏头看她。

  不归洗了手,接了帕子拭唇,又拿了另一块亲自给他擦,随后拉他去勿语斋,关了门窗道:“阿姐送你个东西。”

  暮色四合里,光线影影绰绰,她的左眼和一旁小雨的猫瞳闪烁着微光,他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她折腾,即便只是些琐碎日常,只是这样静静注目,也叫他难抑欣喜。

  不归四处走动,打开下午请能工巧匠嵌在勿语斋里上上下下的琉璃镜,而后到桌前,开了古朴的盒子。

  一颗夺目的星星闪耀辉光,她捧起那星星放入中央桌子上的烛台,星光射到近处的琉璃镜,一路点射反回,星光汇集成网,琉璃镜匀开成昼光。

  她两手拢上夜明珠,屋内昏夜,松开,屋内白昼。

  “你瞧,这样夜读就不伤眼了。”不归抚着那罕见的夜明珠,它前世镶嵌在了帝冠上,晃了台下人,却没照亮女帝的瞎眼,今世不如要来给他,能予一道光是一道。

  “此物天然而成,唤昼珠,入了夜,你只需把它放入此处,便可一室天光大开。你看,是不是很像颗小金轮?”

  楚思远初觉惊奇,见那珠也有几分熟悉之意,听了这话眼睛更亮:“像。”他心道,只不过那是假的,而你是真的金轮。

  这时墙上有机关扣合的啪嗒声,一阵银铃轻响,把小雨吓得炸毛,蹬到楚思远脚边嗲毛。

  猫的主人也一吓:“这又是什么?”

  “报时的铃,酉时四刻了。”不归弹指,“这铃从酉时开始运转,每隔四刻敲一次,直到子时毕。你愿意用功夜读,阿姐自然支持。然而熬夜伤身之类的不可取,故此我给你的安排是,亥时饮一杯牛乳,子时前必须睡觉。今日事今日毕,来日事来日筹,身体为要。”

  楚思远明白自己熬夜的事暴露了,乖顺点头:“好,可是这个牛乳……”

  “没得商量。”

  他苦了脸:“我白天有喝的,为什么晚上也要嗦?”

  “助眠,还可以长高。”不归比划了他的身高,“这大半年你结实了点,可惜还是略略瘦弱,饮食上不得马虎。”她笑道,“你可小心了,时常熬夜的人可是长不高的。”

  楚思远眉一跳,神色十分沉重。他看了看她,狐疑:“阿姐是常喝牛乳,才这样高的?”

  不归只笑不答,摸了摸他脑袋离开:“往后记得早睡。”

  她回了观语斋继续查勘,罗沁端来一碗药,她饮药寻常如啜茶,翻开今年科考武举的名目,指尖划到李保一名,看到其后头跟着的“长丹述职”四字,才满意地靠在了椅背上。

  既然他更爱舞刀弄枪,那么成全他便是。

  不归喝着药,想起李保和他的未婚妻,这才察觉些不妥。她曾令天御去勘察那袁媛的来历,怎的这样久都没有消息?

  不过这到底是旁枝末节,眼下还是琼林与舅父大寿要紧,她便暂时放下了这事,认真琢磨策划,画一画屏风,预备晚一点时再去瞧瞧鱼儿有无睡下。

  谁知没过多久,养正殿的宫人赶来,说陛下怒慧妃,恳请公主前往搭救。

  .

  此时的李保和袁媛早回了万隆的家,他们的衣铺名今夕阁,衣裳式样和成色都不错,制衣师傅和伙计都十分可靠,经营多年已颇有富足。

  大楚武举不比文举严苛,李保原先笔试勉强过了要求,最重要的武试已经确定了排位。多年苦练得了成果,又遇见了于小鱼,以及——公主殿下亲口答应的喝喜酒,这话的分量够足,他最近每一天都是笑着的。

  袁媛却时常出神,他叫上几声也没反应,问起,她只答:“你虽跨过了难关,但还不知上面把你安排在何处述职。”

  李保不把这当一回事:“要是安排在万隆长丹那当然最好了,要是不是也没关系,都是当兵卫国,哪里都一样。”

  袁媛轻叹:“长丹,好么。”

  “媛媛,我只关心一件事。”李保轻轻握住她的手,“无论我去到哪里,你都愿意和我一起吗?”

  她看着他的紧张样子,拍手安抚道:“我是无根之人,四海皆可为家,不论何处,都是可以陪你的。”她心中酸涩,没有把一句例外说出:除了长丹以外。

  长丹是繁华盛极之地,天下显贵安身之处,也是猩红落尽之地,阴影滋生之源。

  李保神经向来粗大,只记住她言语上的承诺,察觉不到她的忡忡忧心。他喜欢万隆,这是他和她共度六年的家,也喜欢国都长丹的气象,那里人才辈出,还有个变成四公子的于小鱼,最好的调配地自然是这二中之一。

  他一心期待着述职的消息,直到今天傍晚,这消息终于由长丹的信使带来了。

  李保难抑兴奋地拆开,袁媛比他还紧张,两人在灯下同看,文书未展,令牌已现,刻的是“长丹校尉”,不必从士卒做起,直接是从七品的守城小将,统领一支小分队。

  李保大叫一声,突然把袁媛抱起来转圈,高兴成了个傻子。

  袁媛眼前一黑,呵斥着他放下,不相信地阅了文书,白纸黑字,无有差错。

  这天晚上他们请了街坊邻居吃饭,包了大红包给铺子里的师傅和伙计,感谢他们数年来的帮衬。四邻也为他们高兴,几个中年妇人不知他和袁媛的关系,从前就热心于他的终身大事,此时更是毫无顾忌地追问他的成家事宜,个个上赶着要保媒。

  李保看袁媛,她一眼过来,其中保密意味深沉,他只好把嘴边的话吞回去,没有把她说出来,借着三分醉意笑:“我心中有妻了!婶婶们的好意心领了。”任他们如何询问,却不把妻之名说出来。

  有妇人便问袁媛:“袁掌柜一定知道这阿保的事,他真有相中的媳妇?”

  人人认为她是他的长辈,便是自家伙计,也不以为他们是一对。

  袁媛给这妇人斟酒:“我也是蒙在鼓里的,孩子大了,看不到的糊涂事也多了。”

  她斟完望去,他冲她挤眉弄眼地笑,在桌下捏了一把她的腿,轻浮粗鲁,爱意滚烫。

  若在往日,袁媛定要踩他的脚,再打一通责备他孟浪的草稿,今日偏偏毫无动作。

  李保等了一会没等到惩戒,受宠若惊地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她竟也没挣开,甚至回握住了。

  这天晚上,李保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酒,只知道当真是欣喜若狂。为前途,为未来,为一切光明,为一切光明的缩减字眼——“媛媛”二字,欣喜若狂。

  他醉倒时也紧握着掌心的温存,袁媛费了很大力气才掰开,五指已然红了。她给他擦了脸和解了外袍,为他掖好被子,为他床头备一碗醒酒汤。醒酒汤下,压一封以为用不到的离别信。

  她持着灯端详他安睡的面容,这张曾在深水里模糊狰狞的脸,渐渐的飞快的,已经变成了这样一副红媒无数的好面容。她轻轻抚他的头发,轻问:“你当时,真的要与我共死么?”

  沉睡的人回应的只是一声呼噜。

  袁媛笑起来,一直笑到眼圈通红,随后她吹灭了灯,在夜色里转身下楼。这是安置了六年的家,她闭着眼也知道一切摆设。她来到楼下,师傅和伙计正哼着小曲收拾东西,见了她就笑:“掌柜的,今儿公子大喜啦。”

  袁媛点头,来到柜面点账,和颜悦色地把账本托给了师傅。

  “掌柜的,您这是要干嘛?”

  “前些日子有熟人来信,我家中出了急事,如今阿保已定,我不必再托,今夜就回去看看。”她微笑,“阿保述职后,这今夕阁就劳烦你们守一守了。”

  “怎的要连夜走?明天一大早再走也不迟啊。”

  “不能拖了。”袁媛轻笑,“车马已经预备好了,二位留步,今夕阁还得有人守着。”

  她转身就走,师傅急了:“掌柜的,掌柜的!你好歹收拾个包袱啊?”

  “不用,我——”她没回头,“很快回来。”

  她在夜色里走,往事是风里传来的小曲,甜腻地裹在看不见的硝烟和阴谋里,稠的,丑的。

  她走到路口,马车已经停着了。她上了车,短促地回了头,又迅速钻进了车厢,闭眼道:“走吧,出城。”

  马蹄声轻悠,她在无数思绪里弯下腰,捂着脸,随着马车一并颠簸。

  自那日看见了言不归,她就知道死期不远了。有人告诫她,想要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今生就不要踏回长丹一步。她心存侥幸了,怎知世事如咒,直接遇到了楚易月的女儿,昔日学生成了皇帝之子。

  又存着侥幸想,只要他的述职离长丹、万隆远一点,也许还能远离着再提心吊胆地苟安一阵。然而他就将前往长丹,也许驻守五年,也许十年,也许一世。但她不能再回长丹,一旦多年踪迹败露,死之一字都是轻的。

  她也应当走的。纵是自私自利、一厢情愿地替他做了安排,她也清楚,他往后光鲜的生命里,不应当有一个为师的年长糟糠妻。她应当隔个天涯海角,就是死亡也应在他看不见之处而死,绝不能当着他的面而亡。他会疯的。

  本是无根之人,四海皆可为家,四方皆可为墓……

  无根哪来的心,有心又哪来的无根。

  她环紧自己,也不知今夕何夕,今逃何去。

  马车忽然吱嘎停下。她擦了脸揭开帘子:“可是到了……”

  她看见前头马上的人,霎时寂静了所有话。

  “一别十五年,回来也不说一声。”马上的女子慢慢赶马过来,“多年小友不见,总该找块好地,沏壶拿手好茶,叙旧一番吧?”

  缟白月光照亮了这女子凌厉与容色犹存的面容,她口中苦涩,已知逃亡宿命结束,喑哑地叫了一声:“茹姐。”

  薛茹的眼睛融着火与毒,声音却是平静的:“楚媛……你还活着啊。”

  .

  是夜,多日前未送到广梧的天御信笺压在养正殿里,伴着这信笺上的讯息随之展开的铺天罗网续查,全都一字不差地落入九五之尊的眼里。

  “传,楚乐。”

  慧妃入宫十六载,这是天子第一次连名带姓称呼她。

  贾元心惊,亲自前去请慧妃,又怕陛下后头盛怒,还令人前去广梧请公主来熄火。等人到了,陛下却屏退了所有人,只留慧妃在里面问话。

  不归赶到时,贾元正心急如焚,见到她时还没说话,养正殿的门传来一阵重物击碎的声音。

  不归眼一跳,自认事到现在,从不见舅父动过这样的怒,当即要硬闯进去,御前的人不敢言语,横着刀背拦住她,不归怒斥:“孤乃帝女,尔等胆敢放肆?让开!”

  又有一声重物摔碎的声响,不归悚目惊心,再顾不得别的,当即命令带来的广梧侍卫拉开御前的人,直接推门而入,而殿中所见叫人惊恐万状:宗帝的剑已经要向慧妃刺去!

  “舅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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