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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今州 13912字 2023-02-04

  郁王带着剩下的军队前往皇宫方向,准备与康王汇合。走之前,又留下了一队精骑和暗卫守着驿站。

  “你们守好公主,不要让她离开厢房一步。”郁王私下里嘱咐,“如果到了万不得已,再听她调遣。”

  精骑领命。

  袁媛此夜不合眼,看着他们带甲离开,目送他们远去后才轻步进了厢房。本想守好故人之女,一进屋里却嗅出了不对劲。她的目光刚锁定在那一炉袅袅起烟的迷香里,就看见本该在榻上的人并没有睡,而是披着斗篷站在窗边。

  “殿下怎么没有休息?”袁媛诧异。

  不归拢了拢斗篷,眯着眼再看不见窗外军士了才转身来,头发乱糟糟的,一副萎靡又餍足的古怪状态。

  她回榻边坐下,伸手在香炉上烤,无动于衷地看着困相思的薄烟穿过指缝,散乱直至消失。

  袁媛看着她不受困相思半点影响,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不知道这个对我没用。”不归轻声说,嗓子有些哑,“孤点过三年了。”

  “殿下……”

  不归拨着烟,拢了拢衣襟,闭上眼自言自语:“也偷偷翻过史官们的小册子,都记陛下反复无常,怪癖罕见,嗜困相思如三餐。”

  袁媛越发不知她在说什么,只好轻轻说:“殿下,我给你诊个脉吧?”

  不归睁开眼,看着烟雾中自己的手,眸子里忽闪过许多浮沉悠游的东西。

  他走了,那是他们的战场,这或许也是她最后的博弈。

  不归抬起眼,前世女帝今世公主,一双异瞳重叠:“夫子,他们都去围攻皇宫了?”

  “是。”

  她把兜帽戴上,起身准备到隔壁去,出门时被夜风刮得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口的士兵见她出来有些楞怔,领头的行过军礼挡在路前:“殿下,将军有吩咐,您最好不要离开这个房间。”

  “可他还说,万不得已时,令你们听候孤一人调遣。”兜帽下的眼睛好似凛冬将至的不详初雪,即便神色温和,依然令人不适。

  那将士呆了一下,郁王确实悄悄叮嘱过他们,可那不是“悄悄”来着的么?

  “将军有跟您说?”

  她一猜即着,还煞有其事地点头:“自然。”

  一根筋的军士们踟蹰不得,她拢袖低声:“楚思远麾下将士听命。”

  领头的反应过来,立即屈膝行礼:“末将听令!”

  “留下四名兵士值驿站足矣,其他的即时到城门助守,不得有半分耽误。”

  “殿下——”

  “这里是后方,你们的首要任务是防漏网之鱼,而不是搁置兵力,明白么?”

  那将士低头,想来想去还是点了头:“末将明白了。”

  不归去到隔壁的客房里,摊开书桌,展开纸笔:“夫子,劳烦你帮我磨些墨。”

  袁媛便在一边磨,又劝道:“殿下,夜深了,琐事不如留到明日。”

  她铺着信纸轻笑:“我处理完便好。”

  袁媛只好低头磨,没一会看见一张递到眼前来的信笺,上写大楚婚约誓词。

  “我曾说过要讨一杯你们的喜酒,恐来日远走赶不上,如今先写一封奉上祝福。”不归放到她手边,“祝夫子与李大哥年岁无恙,良缘永结。”

  袁媛的眼泪顷刻间溢出,连忙偏过头,那泪掉进了墨水里。

  不归沾着这带了泪的墨,开始写第二封。

  “致吾之萱堂——”

  薛茹出宫后随慧妃楚乐去了亲王府,一是为传递消息,二是因心中有愧,思量有袁媛在,便愧以不来。

  不归伏桌上细细落笔,知道说不尽数十年心,如今只能尽力寄情于纸上,竭力书感激与劝慰。

  在她心里,茹姨永远是不可替代的母亲。

  “敬扣福安,女不归书之。”

  笔没有停过,她一封封地写。

  “虔请崇安,不归致叔公。”

  “谨祝康安,不归致乐姨。”

  “恭请示安,不归致暮姨。”

  “妹阿沁谨启,愚姊不归。”

  “弟思鸿手启,长姊亲笔。”

  袁媛磨了半夜的墨,看着她一封封拟好,心中不安越来越大。

  她小心旁敲侧击,不归轻笑:“夫子放心。只是国都事毕,我将与思远离去。仓促不及告别,一别今生难见,只能此时落笔致歉而已。”

  她写了许多,中途熬不住,灌了一碗药提神,坚持要完成这故人别。

  夜风自窗外呼啸,她写了许久,信纸晾了满桌,一张张收入信封里封好,委托袁媛来日送去。袁媛以为她终于完成这耗心神的工作,却见她转身去抱出一个长匣子,打开时,一支造工极上的箭矢静静躺着。那箭头泛着奇异的黑色,不详如她的右眼。

  不归寸寸抚过那箭矢,长长的睫毛在灯烛下晃出剪影。

  她抚过箭,并指按了匣底,掀开第二层暗格,从中取出了三卷黄轴与一块朱墨。

  当她摊开玄卷铺在书桌上时,袁媛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是——空白的圣旨!

  “夫子,劳烦磨朱墨。”

  袁媛反应过来,惊愕地低声道:“殿下,伪造圣意是大罪!即便来日康王登基,这些圣旨也要经由宗室审核,一旦暴露……”

  “嘘。”她竖食指在唇上,异瞳在烛光里斑驳。

  “我三岁习字,临了他十二年的帖。”

  她一遍又一遍地铺玄卷,低着头:“陛下案头,有些案牍是我代笔批,世人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袁媛一阵胆寒,最后还是低头磨开了那块朱墨。

  “玉玺在宫中,贾叔一直守着。我已吩咐了罗沁,待那印章在这旨上盖入一个烙印,假比真还要真。”不归提笔,缓缓蘸饱鲜红的墨,腹稿打好,站起身来撑在书桌上,落笔瞬间神色气势皆变。

  冷而强硬,说一不二。

  三封圣旨皆拟好,一气呵成,无一字纰漏。任是宗帝楚照白来,恐怕也分不出字迹真伪。

  她拟完三封安置后宫的伪旨。第一封是立慧妃为后,变相地宣告康王嫡子。第二封有些惊世,宣告柔妃陈暮当出宫挂印,联同三公子镇守国境。第三封最骇俗,竟直接告之天下,还丽妃姚蓉自由身,此后再非楚家宗庙奴、帝王雀妾。

  一封立国,一封立疆,一封立人。

  她眼中浮起些叛逆妄为的肆意畅快,一闪即过。

  拟完伪造的圣旨,最后是前朝布局。这一块她写得最快速,笔迹不再工整,只图个简明扼要。从两派遗后症一直规列到世家寒门分衡,朝中谁可用,六部哪一部弊病大,事无巨细又简略清楚地一一写下了。至于外域军事一块,前有蒙图罕盟约,后有威亲王、陈家将这些谋将在,就不需她再来置喙。

  到此时,夜将尽,她终于放下了笔,将那三封圣旨和前朝信函放入匣子。

  “夫子,劳烦你帮我唤一下萍儿来。”

  袁媛无二话,放下了手里的朱墨,夜朝浓重里去带萍儿来。

  不归拾起砚上的朱墨端详,指尖又去沾墨水,轻轻在指腹晕开。她看着指上的薄墨,自言自语:“色如血,想来足够以假乱真。”

  她便挽起白袖继续磨那珍贵的朱墨,直到盛满了砚台,像刚从手腕上割下去的浓稠。

  门吱呀一声,袁媛带着萍儿来了。

  这少女从睡梦中唤醒,脸上还有些睡不醒的迷糊和娇憨,擦了擦眼角唇边,憨憨地看着不归,又有些担忧:“小姐,你今儿怎么这样早起?你白天不舒服,怎么不多休息会呢?”

  不归放下墨召她过来,摸了摸她头发,温声道:“吵醒我们萍儿了,莫怪。”

  萍儿一下子激灵过来:“小姐怎么说这个!”

  不归先将一封信函给她:“傻姑娘,我没有什么能给你,这封书信你带着,里面废奴契和地契都有,来日回皇宫还是云游大楚,你与林向随心所欲便好。”

  萍儿睁大了眼睛。

  “待天亮,国都大势定下,你便带着这个匣子去找沁姐姐。”不归将匣子送到她手中,“辛苦我们萍儿到处传东西了。”

  萍儿不安且伤感起来,眼睛湿润着:“小姐,你怎么说得像是要走了似的……”

  不归轻揉她肩头,凝视了她一会,又说:“以后……用回你的本名吧。”

  萍儿呆住:“您是要收回我这个赐名么?”

  “对不起。姓名于人至关重要,小的时候是我任性,因着喜爱给你改了名。丫头,是姐姐错了,你本有属于自己的名字。”

  而不是任何情感的投影。

  不归抚过她发髻:“我收回的是我自己的愚情。”

  交代完萍儿,姚蓉也被传来了。

  这个貌美无匹的女子站在这客房里,姝颜衬得陋室富丽光华起来。她一笑,风华更甚。

  她言笑晏晏:“殿下唤我来,是还要安排什么?”

  不归合指,轻声说:“我希望,你今后能帮罗沁的忙。”

  姚蓉的笑意凝涩了一会,又快速地嗯了一声:“好说,殿下给的天御令还在我手中呢。以后偌大皇宫,罗姑娘若入主东宫,我一定辅佐好。”

  她这样聪慧敏锐,以为自己的归宿到底是那深宫。半生能得安康已经很好了,何须再计较笼子深狱,痴种旁人。

  她素来是个能让自己适得其所的人。

  却不料异瞳的合作者开口说:“如不介意,我希望你能作为命妇帮罗沁看着这长丹。今后新朝,权贵之家翻牌,国都中世家寒士若有摩擦,依姚蓉之能,你必能从中转圜。”

  姚蓉猝不及防地受了惊吓:“什……什么命妇?这怎么可能?可我是、我已是……”

  不归打了个制止的手势:“我所能做的只是一封圣旨还你自由,但今后世俗偏见,你自己若跨不过去,你便永远还是丽妃而不是姚蓉。”

  “但我想,”不归微微眯了眼,“你一直在做的便是姚蓉。”

  这个貌美无匹的女子站在这客房里,她的落泪与展笑一样风华绝代。

  姚蓉离去,最后传来的是宛妗。

  不归想起最初看见她的情形来,瓷一般的小女孩杏眼弯弯,身后的小鱼儿瞪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

  如今她站在那里,杏眼里的笑意变成了泪意。

  “外头的风云,都听见了么?”

  宛妗没有回答,只是弯下腰捂住双眼。不归来到她面前,低头对她轻声:“你受着家族的荫庇,即便无辜,当大树倒下时,你余生也只能与它的阴影共存。”

  宛妗颤抖着,但吐字清晰:“我不会逃。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和他们一起承担。”

  不归抬手想抚她的发,又收了回来:“叛国大罪,你冠以冯姓,此后便永远是罪臣之后,永远直不起腰来。即便如此,你还是想担着定王妃的名,和他们一起跪在万世唾骂里?”

  宛妗抬头来看她,泪水滑过眼角,神情并不因余生而动摇:“不归姐,你放我回去吧。”

  不归看着她,指尖无声地揪住了衣角。

  当他是风光无限的定王时,她选择逃离那场盛大的婚礼,拒绝在他的荫庇下享尽荣光。而当他即将沦为万古罪人阶下囚时,她却选择了义无反顾地走向他。

  “我会放你走的。”不归擦过她的泪水,轻轻拥抱了她,目光掠过那满砚如血的朱墨。

  “我成全你同死的夙愿。”

  诸事完毕。她取出长匣里的箭矢,连带长弓一同背上。

  袁媛带着宛妗在后边跟上,腰间系着短刀。

  宛妗声音发着颤:“殿下,你当真……”

  “当真。”

  她踏出客房,看了一眼那曙光。

  “我希望风暴和烈火过去。无论是顺利还是坎坷,苦难总会结束。新的初雪会落入我们新的俗世红尘里,我们在其中生活,期待来年瑞雪兆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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