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三目八面那就不得不提到大太法师。”

　　“身形高大, 像小山一样, 据说影子的长度可以从这座山头延伸到那座山头上去。”

　　“最重要的是, 大太法师可以以身化山, 有时也能创造湖泊。”

　　大友和尚故意停下, 紧紧盯着黑川：“创造山川湖泊的妖怪——您听说过这种说法吗？”

　　“从山林湖泊物件中诞生的妖怪称为物怪，从人类心里诞生的妖怪称为心妖。”

　　“这大太法师，竟然能创造山林, 这究竟该分为心妖还是物怪——自古以来只有父生子之说, 倒是少听见倒过来的说法。”

　　“所以。”

　　“民间自古来流传另一种说法。”

　　“这大太法师，既不是心妖也不是物怪，而是堕落的神明。”

　　“堕落的神明？”

　　“是啊，从神明变为妖怪，从山神变为大太法师。”

　　“三目八面便是如此。”

　　讲三目八面的故事时，两人正好走到一所荒废的神社前。

　　这神社原本是受村民供奉，但因为战乱和灾荒，人类都逃往别的地方去, 神社自然荒芜起来，到处结满灰尘，蜘蛛网在空中自由飘荡。

　　神性不复存在。

　　只剩下诡异。

　　大友和尚双手合十, 边念佛号边走过, 指着一个头生二角的雕像说：“这是一位山神。”

　　黑川走过去：“原型是蛇吗？”

　　那位山神有着长长的弯曲的身体，只不过头顶像是龙一样长了双角。

　　“在古时候，大概是平安以前，天皇还没有征服虾夷部落的时候……啊, 或许更早之前，蛇才是本土中最常见的神灵。”

　　如果要说有关蛇的神话，黑川倒是能想到一个须佐之男斩八岐大蛇的传说。

　　大友和尚指着山神说：“在这片土地上到处可见对蛇的崇拜，有蛇形的土俑，还有蛇形的注连绳。”

　　注连绳他，那是挂在神社外面的绳子。

　　只听大友和尚说：“那是两条交缠的蛇，一条为雄，一条为雌。”

　　“还有三轮山的主神——大物主神，也是以蛇为寄托。”

　　“有一则活玉明姬的传说，说是三轮山的山神化为男子夜间与公主相会，公主渴望知道男子真面目，恳切央求，最后发现男子乃是一条蛇所化。”

　　“不过后来，三轮山又供奉了大物主神——也就是大国主命，那山神便消失不见了。”

　　大友和尚用头巾擦擦山神的雕像。

　　“人间的信仰更替，让山神渐渐失去神体，成为让人憎恶的妖怪，那三目八面便是如此。”

　　“不知道是何时建立起来的神社，村民日日供奉，祈求神灵庇佑，一求风调雨顺，二求诸事平安，三求人丁兴旺。”

　　“村民们从来不知道神明有权柄这回事，只希望自己供奉的神明是无所不能的神明。”

　　“于是诸事皆求，诸难皆问。”

　　“伫立在神社里面的是一个新生的神明，应众生祈愿而生，祂有八张面孔，朝天上诸国，地下炼狱，人间净土，四面八方，应有尽有，又有三只眼睛，分别注视人，神，妖。”

　　这倒是太厉害了些。

　　黑川神色有些奇怪。

　　“觉得太厉害了吗？”

　　大友和尚笑着问他。

　　“只是执掌的权柄而已——未来可能会如此，但现在只是一个具有形态的弱小神明。”

　　“原本神社兴旺过一段时间，但战乱四起，村民不得已抛弃了神社向其它地方迁移，转向神明的信仰也在逐渐减少。”

　　“在某一天，一个路过的游客在神社里面休息，看见祂的神体所在，于是便许愿，大意是祈求平安之类。”

　　“那神明或许是渴求信仰太久，便显出真身——那是无比威严的形态——但是不能为人类所接受。”

　　“八张面孔上分布着三只眼睛。”

　　“人类怎么能辨认出神灵的形态呢。”

　　“那路人吓得屁滚尿流，但神明为了回应信徒的愿望，展露出庞大的可以遮盖山脉的身躯，远远注视着信徒。”

　　“这就是神灵的保佑。”

　　“不过那旅人下了山以后惊魂未定，把自己在山上的遭遇说了出来，旁人问他，那是什么妖怪？”

　　“旅人一拍脑袋，八张面孔三只眼——就叫三目八面吧。”

　　“一只叫三目八面的妖怪诞生了。”

　　“每当神明出现于山林，庇护旅人的时候，那些人就说，妖怪三目八面出来巡游了。”

　　黑川蹲下身，用手擦拭了一下蛇形山神上面的灰尘，大友和尚说，人类信奉山神的时候管他们叫神灵，不信的时候便是蛇妖。

　　神和妖怪的距离只有一线之隔，在人类的念头之间颠倒转换。

　　太惨了。

　　他可不想变成这种。

　　2.

　　他们两个走出山林，来到了一所人丁兴旺的城下町，看起来和农村差不多的样子，所有人都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扛着锄头朝远方的田地走去。

　　虽然名为城下町，但没有和远方的城郭产生什么交集，只不过是安置在城郭附近而已。

　　大友和尚是个经验老道的人，进了城下町之后只是两三下便打听到了这里面有没有人被妖怪所困。

　　“妖怪吗？这附近倒是没有，可能是人丁兴旺的地方妖怪也不敢来吧。”

　　“不过前日这里停了一只商队，听说早就该离开才对。”

　　辞别村民以后两个人朝商队停驻的地方走去。

　　那支商队停在一个客栈附近，那客栈不过是本村居民改装的，原本只是最普通的民居。

　　“您还记得犬神法吗。”

　　大友和尚问到。

　　“驱逐犬神的方法里面，需要两个依女作为犬神的附身者来引渡。”

　　“但这事情本不该由普通人承担。”

　　大友和尚拍了一下手：“平安时代发生过一起趣闻，阴阳师安倍晴明和播磨国法师斗法的事情。”

　　“那播磨国法师初登门，安倍便用阴阳师遮住法师身边两个童子的身形，让法师看不到他们。”

　　“于是那法师就说——还请您快快把他们放出来，没有童子，我无法用法术。”

　　“那两个童子是密教中的护法童子，是低阶眷族神的附身者。”

　　说到这里，大友和尚终于开口：“实不相瞒，在下一路跟随，还是有事所求。”

　　“我乃是密教的僧人，虽然在山林间修行但还是要施行密教的法术。”

　　黑川虽然穿着僧衣，但这只是游戏胜利之后的战利品，他可不想真正的去信仰神佛，或者说他对任何信仰都兴致乏乏。

　　“不不不，这倒不用。”

　　听见黑川的态度，大友和尚连忙摆手。

　　“只是借您一份力而已。”

　　“施咒的经文，护法童子，还有步式，有这些就足以让法术成功。”

　　“不需要信仰吗？”

　　黑川问。

　　大友和尚点点头说：“不需要。”

　　黑川说：“所谓咒法不是像神灵祈求吗？”

　　大友和尚回答：“可能在以前确实如此。”

　　“在以前？”

　　大友和尚点点头，“平安之前的巫女、神官和僧人，施咒的时候必须心怀诚意……不过自阴阳师一道出现以后，这种流程便更改了。”

　　“神明依旧存在，但不需要恳求而是可以……直接借力。”

　　大友和尚想了一下，做了一个吃饭的举动，“洗好双手，拿起筷子，向碗里夹米饭。”

　　“洗手乃是仪式，筷子则为工具，夹米饭就是施咒。”

　　“一切备齐之后，米饭是总能夹到的，不过看个人的能力大小而已。”

　　“施咒的过程有如吃饭，不需要神明的回应。”

　　黑川问。

　　“如果神明不愿意该如何。”

　　大友和尚摇摇头：“不如何。”

　　“无论神明回应或者不回应，力量都在那里。”

　　3.

　　大友和尚是个有故事的和尚。

　　听他讲的许多故事就知道。

　　似乎在关东地区有不小的名声，他们两个在客栈门口一站，商队的伙计立刻跑进了内室，去喊商队的主事人。

　　商队的主事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十分恳切的希望大友和尚护送他们一程。

　　大友和尚问：“您要去哪儿？”

　　商人擦了擦汗：“我们想通过箱根山脉。”

　　大友和尚脸色一沉：“那里倒不是个好出去。”

　　“您说的是。”商人不断点头。

　　“我们原本也不想穿过箱根山脉，但只是上面的主家下了急令，我只是个掌柜的，自然全凭主家的吩咐。”

　　“容我思索一下。”

　　大友和尚和掌柜告别，转身和黑川两人走到屋里面，商讨了起来。

　　“这道是个麻烦活。”

　　大友和尚在相模和伊豆中画了一片山脉。

　　“箱根山脉自古有灵。”

　　“不过更重要的还是更早之前，北条早云侵吞小田原时候布下的结界。”

　　“这是发生在北条和上杉家中的征战，当时的北条早云以狩猎的名义进入了箱根山脉，而后换来居住在小田原西方，金时山风间谷的忍者集团的头目，风魔小太郎。”

　　“请这位忍者首领在箱根山脉布下结界，禁止任何忍者或者地方兵马闯入。”

　　“不过在我们这种人的眼里，那结界更是用来对付上杉家的阴阳师和占星师。”

　　“使他们的式神无法看见这里，让天上的星光从这里躲避。”

　　“虽然这一站以后北条家获胜，但箱根山脉的结界还没有褪去，结合当地的山灵形成了一所天然迷宫。”

　　说罢，大友和尚唉声叹气，“哎呀，那位掌柜一看就是个能掏出好多钱的恩主。”

　　他猛拍大腿：“如果我有护法童子就好了，就算没有护法童子，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具有神秘能力的人，愿意暂时充当一下我的引渡者。”

　　“我愿意和他二八分。”

　　“我二，他八。”

　　大友和尚哎哎呀呀的不停叹气，“好久都没有迟到米饭了啊。”

　　“如果有钱了，就能买好多好多米饭。”

　　“我倒是没关系，只是有个人还在长身体的少年时候，真得没关系吗。”

　　非常有关系。

　　在他还没穿越之前，黑川和同学一起去四国修学旅行，快要结束的时候大家为了纪念这次活动拍了一张照片，因为是大合照的缘故，所有人按照身高排列站好。

　　黑川很不幸的发现他成了班级里倒数第几矮。

　　要知道他高一刚刚进校的时候还是班级里面的正数第几高。

　　已经快要一年，他一厘米都没有长。

　　是营养不够的缘故吗。

　　虽然……虽然曾经发生过一点意外，但黑川并不认为是那起意外造成的原因。

　　因为他还在吃饭，睡觉，活动，进行正常的生理代谢。

　　他还“活”着。

　　并没有凝固在某个永恒的死亡的瞬间。

　　两人一拍即合，立刻勾肩搭背的去找掌柜，大友和尚说他已经做好了决定。

　　掌柜的听罢大喜过望，立刻宣布商队可以重新启程。

　　大友和尚转身，正要向掌柜的介绍黑川是一起来的法师。

　　却看见那掌柜上下打量黑川两眼，自然而然的说道：“想必这位也是大有来头的法师吧。”

　　看来黑川长得很有得道高僧的模样。

　　在前往箱根山脉的路上，经过了小田原城，这座城郭和刚刚见到的大为不同，将分布在城郭下面，城下町里面的民居，也覆盖在了箭塔的攻击范围和城墙之内。

　　听路上的农民说，一旦两军开战，他们还可以进入城池躲避敌军。

　　这模式是北条早云发明的。

　　听说已经渐渐被几个大名所采用。

　　商队指着小田原城说：“原本打算在这里暂居，但是因为正在和今川、上杉家开战的缘故，城池紧闭防备间谍。”

　　“我们这种商队是首要的排查目标。”

　　因为商人自由往来的缘故，一向是忍者角色扮演的绝好身份，每到了开战的时候，他们这种正常的商人也备受牵连。

　　待掌柜走后，大友和尚悄悄说和他说，“虽然这么说，但在商队启程之前，他们可是接受过间谍训练。”

　　“虽然没有忍者那么残酷，但是情报搜集和分析上可是下了苦功夫。”

　　“当初有不少大名的备战的消息，都是被商人那双锋利的眼睛发现。”

　　大友和尚说道商人，特意指了指为了大坂附近的堺。

　　他说那里的商人是从唐船贸易里面发家致富——当然现在该称为明船才是，不过唐船已经说上口，成了众人借用的惯常称呼。

　　每次勘合贸易之后就能得到不下五倍的利润。

　　“这种利润即使是大名也要心动。”

　　还由此引发了堺的商家和北九州岛博德商会的纷，这两处的商人互相纷争，还引起了室町末期的朝廷动荡。

　　他们两个说完，那掌柜已经一脸忠厚老实相的走过来，殷切的询问：“我们可以离开了。”

　　不过黑川在看他，已经不知不觉带上了有色眼光，这个时代不仅农民凶，商人也很凶啊。

　　在前往箱根山脉的路上。

　　黑川和大友和尚说起了“无常”。

　　大友和尚说，因为妖怪无常，所以才为人憎惧。

　　不可琢磨，不可察觉，时有时无，让人恐惧。

　　不过黑川认为比起人来，妖怪倒是称不上多么可怕。

　　他说邻居杀邻居，恋人杀恋人，还有大友和尚的父子相杀。

　　“妖怪虽然可怕，确是形体上的可怕，但人类的可怕，是无形的可怕。”

　　“说得也是。”大友和尚点点头。

　　妖怪的无常是展现在形体上的。

　　进了箱根山脉以后，一行商队越发变得小心翼翼，据商人说，上一次他们在这里看见了一座幻化的城池。

　　掌柜一拍大腿：“后来才知道全是妖怪所化。”

　　“不知道这次又有什么磨难。”

　　大友商人边走边看，“恐怕布下结界的风魔小太郎也无法将这里拆毁了。”

　　先前已经说过，箱根山脉有灵。

　　据说在另一处山脚下还有箱根神社。

　　不过因为神道衰落，近些年来也零落稀疏。

　　商队一行人往前走，听见哗啦啦的水声，接着一股湿热的潮气迎面扑来。

　　“好像是温泉。”

　　有人说。

　　商队原本没把这当回事，毕竟箱根山脉自古多温泉。

　　紧接着又听到恍若银铃般的笑声。

　　清脆至极，伴随着哗啦啦的响声，可以在脑海里面勾勒出好一幅沐浴图。

　　不过听见这种笑声没有人的面孔上浮现遐思，而是露出惊慌的神色，恐惧非常。

　　毕竟这种荒野山林，怎么可能有正常人在此沐浴呢。

　　掌柜赶快招呼商队牵了骡马，调转方向朝另一个地方走去。

　　没走多久，迎面走来一个小商队，大概是十多匹骡马，骡马上背负着货物，那小商队的掌柜穿着一身体面，原本神色紧张，看见他们之后松了一口气，迎面走来，先打了招呼，“您好啊。”

　　“您这是往哪里去？”小商队的掌柜又问到。

　　“要往骏河去，您呢。”

　　商队的掌柜正要再商讨两句，却被大友和尚拦住，大友和尚怒斥一声，抛出佛珠丢向那商人，商人连带商队化成镜花水月，成了一片残影。

　　掌柜的连同活计吓了一身冷汗。

　　“到没想到妖怪竟然能装的这么像。”

　　“您可是察觉到了什么？”

　　掌柜转身询问大友和尚。

　　大友和尚摇摇头。

　　诚实的回答，“倒是没有察觉出什么。”

　　“不过是看到对方身上太干净，脚下连泥都没有，心生奇怪而已。”

　　掌柜的恍然大悟，而后说：“妖怪就是妖怪，还是比不上人类灵通。”

　　躲过这次以后，掌柜的一声招呼，让伙计们继续前行。

　　只见大友和尚后退到一旁，来到黑川旁边，“这里的恐怕不是妖怪。”

　　“那是什么？”

　　“是山灵。自古以来活在山间的灵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