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琨来到男双组的时候，省队还没开始选拔小队员，老队员又走了几个。这次汤指导走得彻底，原先他那一派的教练包括陈栋，也在队里呆不下去，陆陆续续回了省队。洋教练mike搭上了回美国的飞机，整支队伍都显得有点冷清。

　　运动员退役后照惯例都会松懈下来，张琨向来爱吃，以前有大运动量撑着，所以吃下去的消耗大半也不算胖，更何况还要考虑尿检，对食物也小心。后来退役了去女双组，教练工作压力大，他就吃得更多，没多久就肿成了球。现在他圆乎乎的身影站在乔云面前，让乔云怎么也无法把他和当初那个“张一拍”师兄联系在一起。

　　张琨刚开始知道自己要指导乔云海风，还有些露怯，毕竟要论成绩，乔云海风已经是历史之最，男双队伍自尤涛退役后就再没出过球衣上印着四颗星的人，乔云海风是头一个，这成绩连张琨自己都望洋兴叹。

　　尽管照尤涛的说法，调他到男双，重点还是在提高男双的整体水平，但整体水平不顶用，国家队的存在说穿了就是冲金夺金，不然去搞全民体育好了，何必在这里挥洒汗水。所以他不需要整体水平高，他需要的是能一鸣惊人、披荆斩棘的强将。可强将到底难寻，张琨在队里那么多年也知道要想再培养出一个风云是多不容易，连汤指导坐镇时都没能成的事，他又何德何能扛下这面大旗。

　　这样一想，又更加不自信起来。

　　乔云海风倒都没想到张琨这一层，对他们而言谁来当教练都一样，因为乔云海风都认为训练比赛，教练只是辅助，球员才是主体，对教练须尊重，但教练的话并不见得句句都得听，更不需要句句都去实施。

　　这是当年在福州，受汤指导教诲养成的习惯。乔云记得当时汤指导在福州带他们训练，每天让他们上交训练日记，训练日子清苦，像他们运动员又不常动笔，也不擅长写文章，于是一开始集训的这些人十有八九都在偷懒，日记里写的都是废话、车轱辘话，结果第二天被汤指导狠批。

　　乔云至今记得当时汤指导说：“比赛是球员在打，训练是球员在做，作为教练，只能在你出问题的时候帮助你，让你们写训练日记，就是要你们搞清楚自己的问题在哪里，觉得哪里有问题写下来，然后再结合教练的方法调整。训练日记不是让你们写今天干啥了，明天要干啥，是让你们学会找自己的漏洞，自己想解决的办法，自我补缺……你们不要觉得，当球员就是跟着教练的指挥去做，你到了赛场，打比赛的是你，你自己哪里有问题你自己不知道吗？还要教练告诉你？我今天很明确地跟你们说，一个高水平运动员，不是等着别人来给你想办法，而是自己会主动去想办法，这就叫自我补缺……小伙子们，羽毛球是一项需要智慧的运动，你们要学会用脑子打球。”

　　这一席话重重敲在乔云的心上，直到今天乔云依旧深以为然，所以谁当教练对他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选择。

　　球员做到他这个份上，打过无数场大大小小的比赛、战胜过上百个或强或弱的对手、跨过人生最难以逾越的障碍、挺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依然一往无前，常人几十年才会经历的波折他在几年间已经尝够了其中的辛酸苦辣，到如今真的已经不需要别人再告诉他该怎么做了。而张琨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他对这个师弟，有敬有爱，也有点小小的畏惧。畏惧来自乔云有目共睹的实力，也来自他新官上任的压力。

　　通过不多时的观察，张琨发觉乔云在心理上对打球的厌倦和疲惫比他的伤病损耗了更多他的拼劲。张琨认为以乔云的经验和实力，再打一届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他不知道队里还给不给他这个机会，乔云自己还想不想要。

　　恰好此时尤涛找到他，一方面了解他在男双是否适应，另一方面也是提醒他队里男双重组的决定。

　　“乔云最近状态怎么样？”尤涛问张琨。

　　“可能是打完奥运了，人还有点疲惫。”张琨说。

　　“他就是灰心而已，队里有这个想法，把他和海风拆开，带一个小队员。”尤涛说：“毕竟乔云这个年纪，能不能打下去还不一定，队里也考虑让乔云带小队员，他有经验嘛。”

　　张琨愣了愣：“乔云虽然现在有点消极，但是退役还早着呢吧。我觉得没必要把他俩拆开。”

　　尤涛手一摆：“乔云是高水平运动员，只要他想，状态是会自己调整，但是你现在是男双的教练，男双的中坚力量也要想办法培养起来。”

　　好么，这下把整个组的前途都搬出来了，张琨怎好再拒绝，但他也没立刻答应，只是不说话。

　　尤涛见状又说：“我知道你和乔云都是从江苏队上来的师兄弟，但是你现在是教练，要为整支队伍着想，之前你训练计划怎么写的来着？不是说要带出两对男双能拿超级赛冠军？你把他俩拆开，至少比你凭空带两对有把握吧。况且这是队里已经下的决定，你就算不答应，他俩也还是得拆。”

　　张琨听了心里倒有些释然，既然是队里的决定，本身也由不得他拒绝，又怪尤涛两边都要做好人，表面做什么民|主样。

　　回去后，张琨就把乔云海风找来，把队里的意思下达给他俩。一听要拆，两个人心思都有些不同，海风自然是不愿意，偏头一看，乔云倒是一脸爱谁谁的样子。

　　海风想，乔云此时肯定以为自己年纪到了，而他却还是当打之年，既然队里有更合适他的，不如早点配对，早点磨合。而乔云此时却是有些失落的，好像是队里验证了他的想法，承认他老了，不重要了一样。

　　自那日后，乔云就和陈旭配了，海风则是和福建来的华辰组对，两个人训练也分开，比赛也各报各的，这也代表两个人一下就从好兄弟成了对手，场上再没什么和和睦睦，有的只有奋力拼杀，过去乔云海风互通的那些默契和战术，现在都成了握在对方手里的剑，拿住了就是要来刺自己的。

　　他俩不约而同想到这里，仗还没开始打，心就已经输了一大截。

　　过了两个月，这四个人飞到法国比赛，抽签抽在一起，恰好又在八进四遇上。这回是真枪实弹，一点余地都没了，不是他淘汰你，就是你淘汰他。一场球打得大家都有点束手束脚，赢下了也不敢叫，杀球也重不起来，心里就是怪不好意思。

　　乔云倒还比海风好点，他想，反正这种隔网相立都是早早晚晚的事，也不必有什么包袱，就把海风当陈甲亮，该怎么打怎么打吧。

　　可海风就没那么好过，他这人胜负欲比乔云还强，比赛是很想赢，所以一旦漏了球，华辰跑动不及接不上，他就难免忆起和乔云搭档的日子，想乔云怎样积极，怎样聪明，怎样能在网前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再一看小队员，不是失误就是漏球，难得打出好球来，却紧接着要拿出两三球去还，搞得海风又要挥臂在后场杀，又要和对手打平抽挡，好一阵忙和。

　　这时候，纵是再好脾气的海风也难免没什么耐心，这样失误就更多了，结果不出意外地立马被乔云逮住，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这场比赛，赢是乔云赢了，可凭心而论，到底不很高兴。他和海风是从心脏手术后打过来的，说是搭档，其实已经结出了兄弟的情谊，海风输球就是他输球，从来都没有相互推诿过。现在两个人不是一支队伍了，海风输球，乔云还是依然觉得是自己输球，横竖都不自在。

　　一切都被张琨看在眼里，这倒好，原本以为拆一对带两对，概率上也总多些胜算，没想到是连一对都保不住，决赛一对都没进。旁边两个小队员，心里也总拿自己和乔云海风比，越是想做到最好，不拖后腿，就越是事与愿违，频频失误。老队员心散了，没被小队员的拼劲带动，反倒把小队员也带散了，如何是好？

　　所以，飞回北京的第一天，张琨就马不停蹄找到尤涛，说：“这对是没法再拆了，以老带新现在放乔云海风真是不合适，他俩的气还在呢，拆开了俩人都打不好，别到了苏杯，原本指望上的小队员靠不住，连老队员都没保住。”

　　尤涛沉吟半晌，想了想，不作声。

　　这下倒轮到张琨来游说：“眼下苏迪曼杯是最大的任务，现在拆对培养，积分赛积分难说谁高谁低，到时候布阵也难，讲不定还是得让他俩重组打，他俩对国外那几对，震慑力还是够的。”

　　一说到苏杯，尤涛倒也的确是在考虑，张琨说的这些他也不是没想过。反正之前队里商量的结果，本就是让乔云海风带新人试试，现在既然效果不好，那也的确没必要强求，只是他和张琨信誓旦旦在先，现在又收回来，难免失了面子。

　　张琨几年教练当下来，也不是不懂，于是话锋一转，给尤涛一个台阶：“尤导，你放心，男双的成绩我会带起来的，之前也是我自己有这个拆对的想法，那是我考虑不周到，我是这么想，大赛的时候，还是让乔云海风上，平时训练和对内对抗的时候，我让他俩也试着重组，两边都不耽误，也给自己多条路。”

　　尤涛权衡一番，想着乔云海风的实力的确还够吃四年，平时重组训练，多少也能带动点中坚力量，关键是眼前大赛临近，还是不能太冒险，于是说：“那就这样，他俩再配回来，不过是暂时的，等明年全英和苏杯，看他俩发挥，好的就接着配下去。”

　　张琨的圆脸笑容一绽，爽快答应下来，转身就和乔云海风通了气。俩人听到总算是要组回来了，心里同时都长长舒了口气，眼睛一对上，笑得跟四月天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