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云的训练现在已经进入冲刺期，汤指导对队里的训练也制定了越来越高的标准，他扑在国家队的时间那么长，随身带的药罐也多起来，他回到国家队的这几个月，白发见长。汤指导对乔云海风有知遇之恩，为己为他，每次训练都力求事半功倍，两个人都是兢兢业业。

　　非常时期连尤涛来训练馆的日子也多了，他一来，整个球队就集体噤声，大气都不敢喘。他和汤指导在商量过后，又给乔云和海风的训练加了难度，原先乔云是一打四，和二队的小队员练攻防，现在则是从四升到五，不仅如此，还把二队小队员换成男队主力，根据乔云海风每次训练的主题，针对性换上主力球员，混双的单打的交叉对抗，包括时宇薄莱这样的名将，也包括陈一平陈旭那样的混双高手。

　　乔云因为过去刚进国家队的时候就是一打三练起来的，这么些年，从三升四，从陪练到小队员，早就已经习惯了。加之现在有mike的体能训练辅助，乔云在和五个主力的对抗里也并没有方寸大乱。有时候他甚至会从和队友击打甚欢的来回中摸出他们每个人的习惯和特点，这些都是此前他们看比赛录像时都注意不到的细节，乔云喜欢这种练法，他非但不乱，还能回出漂亮的球，能激得对手打出更刁钻的球路。

　　这就是尤涛要安排这种混搭训练的用意所在，教书有教学相长，在体育里就是切磋进益，尤涛也是运动员出身，知道每个项目都有个基本的打法惯例，但有时候闭门是造不出车来的，从其他项目中汲取养分，说不定会有喜人的效果。不得不说，尤涛在这一点上还是有所远见，这样的训练课程更是正好对上了乔云的胃口，乔云在男队是出了名的球路活，这一点海风在当初全国锦标赛之前就知道了，所以现在男队的主力能过来和乔云切磋，大家都很乐意。

　　有时候乔云和时宇、陈一平、薄莱这些老队员对打，有种重返青春的感觉，这当然不是说他老了，只是一种温故知新。

　　时宇的球风霸道，有种压制性；薄莱则是优雅，非打出完美的路线不可，这两个人一个受汤指导教训，一个天赋异禀，都骄傲，也是各有各的刁钻。但是混在五个人里和乔云面对面，要么缺了果断要么缺了积极，都是易攻易守，好处只在与细腻了技术，但多少还是脱颖而出，只要乔云松一口气就能被扳回。

　　倒是陈一平，自从桑梓走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搭档，常年在混双领域，过去打男双时他虽是后炮手，但网前技术也不能算不细腻，可现在换成混双，原先就有待增进的网前就更生疏，也没了当时的意气，混在那五个人里，被盖得严严实实。

　　好好的搭档，就这么散了，哪怕桑梓已经回了他那个鱼米之乡那么多年，乔云还是唏嘘，忍不住想有一天他和海风打不下去的时候，海风会是什么样？

　　训练馆的墙上贴着奥运倒计时的横幅，大家或来或走，都刻意不看横幅上每天都会变小的数字，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这样的节奏，甚至练到大汗淋漓，也会忘记此年此月此时，终点线就在前方的事。

　　不知不觉，上面的数字就变成了30。

　　你看，时间多可怕。

　　乔云这两个月除了一打五巩固防守，体能、负重、应变、进攻，每天都练得连刷牙的劲都没有，不在治疗室做一个小时的放松治疗就没办法走路，每次在治疗室被队医按着拉筋的时候，都能看见海风甩甩胳膊从门口走过，跟没事人一样，真是不由自主地羡慕。

　　现在，连国际羽联的尿检也比过去频繁，不知为什么乔云总是频频中招，碰巧他尿检的时间又特长，国际羽联面子大，只有他找你，没有你找他，每次都在他已经收拾完了要休息的时候找他，或者是在他还在吃饭的时候找他，一检就是好几个小时，有时候非弄到深更半夜才算完。

　　乔云的耐心每天都被一点点消磨，到后来，只想快点把比赛打完，快点结束在天坛监狱坐地望天的日子，转头一看海风，还是那样笃定，面无表情好像是胸有成竹了，便笑他现在是大将之风。

　　海风和乔云合作那么多年，当然知道乔云这是在解压，所以乔云怎么拿他开涮他都不介意，还会顺着话头和乔云聊起来。他们走到今天，成了双打组的老大哥，教练、队友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更多的是学会了自我调节，有时候下了训练和汤指导聊起来，汤指导也不由感叹，离开国家队这些年再回来，再见到他俩，只一面就能真切感到他们的成熟，真是和过去不一样了。

　　乔云海风听到这话，有点庆幸也有点感慨，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哪知就在全队高度紧张冲刺奥运的时候，男双组又出了岔子。

　　原本按照积分，男双除了乔云海风，也只有甄荣陈旭能参赛，甄荣过去和陈一平做过搭档，组织能力倒也不错，这次奥运虽算不上和风云能成双保险，但对他、对国家队来说也是一次机会。

　　甄荣不像陈旭，还有混双兼项，他全力扑在男双，搭档从陈一平到陈旭，算起来也换了三四个，都是有点成绩后又不了了之，总是想着在奥运上能得块奖牌。他心中的情结重，压力大，训练就更加刻苦，每天都是队里最早来最晚走的那一个。

　　每次乔云放松治疗做完了，才见到刚从训练馆出来的甄荣拖着全身酸痛的身体挪近队医的医务室，手肘、膝盖都缠着厚厚的冰袋，手臂上打着点滴，筋疲力尽地倒在治疗室的躺椅上睡着，连衣服都懒得盖上。

　　乔云看他这样，心中不忍，也担心，常常提醒他：“现在虽然关键，但是更重要的是不能落下伤病，休息和训练都要把握分寸，不然训练的效果也会打折扣。”

　　甄荣这些日子心情本就不安，他不像乔云海风那样有天分，越练越只觉和他们的差距，他的信心在乔云面前本就薄弱，整个人的情绪都明朗不起来，现在一听乔云这话，根本尝不出乔云这话里的安慰，只品出乔云话里的轻巧和嘲笑，干脆脸色一沉：“我每天的训练都和教练、队医做过计划。”言下之意，不需要乔云瞎操心。

　　乔云这人脾气多火爆，马上觉出甄荣此言不善，一下冒了火，转念一想自己现在是队长，要体恤队员，不能像以前那样发作，便又硬是把话压了下去，也不跟他罗嗦，自己收拾完球包就走。

　　队医见状只能叹气，说：“甄荣，作为队医，我还是要劝你，这个月控制好自己的训练量，这么个强度保持下去，你的关节受不了负荷，上次拍片，你的膝盖什么样了，你自己也知道，身体是自己的。”

　　甄荣哪里不懂这个道理，他的身体条件在队里算不上多好，陈旭又有兼项，国羽男双在领导的夺金点表格里永远都是排最后，这一点他们大家都心知肚明，简直是开诚布公地告诉他们，像陈旭那些兼项的球员，本就没底气混双男双都拿牌，这时候就只能二者取其一，国羽的姑娘们能力强，换谁都知道要保混双。

　　甄荣也理解，可毕竟是家门口的奥运会，等来这一次，就没有下次了，谁不想拿奖，甄荣理解陈旭，理解队里，可是谁来理解他？难道他不知道养精蓄锐，避免伤病吗？他没有乔云海风那样好的天分和条件，又没有亨德拉、郑在成那样的赛场经验，队友陈旭又顾左顾不了右，连尤涛都不对他抱什么期望，他除了自己努力，哪里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比谁都在乎自己的身体，可是，他也比谁都更想争这个荣誉。

　　荣誉和身体只能取其一，他选前者。

　　他已经一身伤病了，他不在乎再落下更多，他不委屈。他只有一天天起早贪黑地练，练到连晚上回去换衣服的力气都没了。

　　终于有一天，他在起跳落地后伤到了膝盖，登时就倒在地上疼得浑身都冒着冷汗。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原来甄荣伤了跟腱，再一看整个膝盖早伤透了。甄荣还是不死心，问医生能不能在一个月里养好上，能不能在训练去打奥运？

　　医生眼睛一瞪，声音冷静得像刀子：“一个月就打球！你想什么呢！你这都伤到跟腱，膝盖也磨得分泌不出粘液，没三个月好不了了，以后能不能打球还要看你的恢复情况。”

　　甄荣一下觉得耳朵闪过一阵轰鸣，接下去医生还说了什么一句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不相信，他可以以后都不打球，但那不是现在，绝对！

　　医生还说了什么他不知道，只觉得面前路过一阵风，再抬起头来才发现医生已经走了，留下他一个人默默消化刚才的诊断。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尤涛给他在医院安排了病房，对他说这段时间不用在操心比赛的事，他的名额他会看情况处理，是保留是替补，他有分寸。在说了些安慰勉励的话，甄荣是一句都听不进去，他只觉得尤涛像在交代退役祝词，说的全是他不爱听的，可也只能听下去。

　　乔云来看甄荣的时候，甄荣还躲在被子里睡着，背对着门，让乔云不住想起动心脏手术哪年的自己。他虽和甄荣没什么来往，可此时此刻，却最懂他。

　　乔云在甄荣床边静静坐下，见到甄荣的被子动了动，也不见有翻过身来见自己的意思，便知道他在装睡，于是说：“当年我被国家队退回省队的时候，也是在病房里这样等，等医生告诉我没事，我还能继续打球，等队里的教练告诉我国家队还会继续要我，后来我做完手术重新打了全国锦标赛才有机会回队里，打男双，等于是从零开始……你经历的，我都经历过，我理解你……我来，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但是我和男队里所有的兄弟一样，都对你有信心，我们都会等你回来，你还年轻，不要灰心……运动员的寿命是在透支自己的未来，它是有额度的，你的运动生涯还很长，不要现在就把它都用光。”

　　乔云看了眼甄荣悄悄动了动的被子，又说：“看来你是睡着了，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甄荣听着病房里的动静，等确认乔云离开了，才转过身去，看着桌上留下的礼物和慰问金，想着乔云刚才的话，他说男队的兄弟都在等自己回来，他知道乔云不会撒谎，那些话都是真的，他不感动是不可能。

　　可是他现在还没办法像乔云当时那样坦然接受现实，他不自觉自嘲，连面对逆境这种事，他都没乔云有天分。

　　乔云回到队里，队友纷纷问他甄荣的情况，现在门口武警站岗，乔云作为队长，打了报告，体育总局通过了才能出去几个小时，队友关心甄荣也只能靠电话和乔云的转述，原本就紧张的训练馆，现在气氛更加僵持。

　　乔云海风知道自己的压力更大，因为男双少了甄荣就等于所有压力全部压在乔云海风身上，等于到时的男双淘汰赛，已经没有队友能帮他们提前淘汰国外的高手，乔云只能再加量训练。

　　乔云每天依旧，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喘不过气来了，他快扛不住了，他每天挥拍、每天跑动，仿佛像一个在沙漠里干渴的人等着别人来拯救，想要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全身的肌肉还在坚持带着他走动，求胜的意识已经不见了，只有求生。

　　一天晚上，乔云晕倒在器械室，等海风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个小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