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来夏郁冲王婷婷扮了个鬼脸，王婷婷无奈地摇摇头，接着用红笔订正错题了。

　　终于放学了。

　　陈飒靠在一辆立着的山地车在旁等她。

　　“来得挺早嘛。”

　　“不早，刚到。”

　　这边夏郁与他站着聊天，正是校园人流量巨大的时候，难免有些窃窃私语，于是夏郁扯扯他的袖子，两个人推着车子边走边聊。

　　“今天我们去哪？”

　　“不是你约我出来的吗？”

　　“谁说谁先约的谁就要决定去哪？我不知道要去哪。”

　　“不愧是夏郁。”

　　“好啦，快点想。”

　　“我们去游乐园吧，离这儿不远，你是女孩子，应该会喜欢。”

　　“女孩子喜欢？还有谁喜欢啊？是不是江百合啊？”

　　“咳咳，我们快走吧，你上车。我载你。”

　　陈飒有些尴尬地干咳了两声，想要拍拍后座，结果手拍在了空气中。

　　“啊不好意思，我今天骑得我哥们儿的车子，我忘了他这车没有后座。”陈飒更尴尬了，不住得摸脖颈。

　　“哈哈哈哈，所以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咱俩步行过去吗？”

　　“要不，你试试这个横梁你能不能坐？”陈飒看了看山地车的横梁，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知道这听上去有点扯，但或许也可行。

　　“你要不怕我给你坐断，我就试试。”

　　“喏，把我书包背着。”

　　陈飒乖乖得背上那个粉紫色的书包，看上去像个送小学生去上课的家长。

　　夏郁垫脚坐上了横梁，两手抓着前边车把的里侧，还好，就是有点硌屁股。于是陈飒晃晃悠悠骑了起来。两个人挨得很近，但穿得厚重坐得别扭，所以比起感受这份微妙的距离，眼下更重要的是保持平衡。

　　车子几次在倒地的边缘试探，最后夏郁终于忍不住了。“停停停，再这么下去啊，不是咱俩摔倒，就是你累死。”

　　陈飒停下车，夏郁一边笑一边顺势蹦下来：“飒哥，什么时候等你发达了，骑摩托车载我。我看啊，电视剧里那些女主角都是坐摩托车，然后风把她们的头发吹拂在脸上，特有feel。”

　　“你叫我什么？”

　　“飒哥啊，那个刀疤男不就叫你飒哥吗。这么喊比较江湖意气。”

　　“你不用跟着他们喊，你就喊我阿飒吧，我家里人就喊我阿飒。”

　　“好，阿飒。”

　　夏郁抬手拍拍他的肩膀，想要做出一副姐姐的姿态，可因为身高差的太多的原因，看上去像个垫脚摘果子的小猴儿。

　　因为是周末而且是圣诞节，游乐园里挤满了成双成对的情侣和带着小孩子来的家长，陈飒和夏郁排了半个多小时队才买到票。

　　“你想玩哪个？”

　　“旋转木马。”

　　“好，我们过去排队。”

　　“阿飒，你知道吗，游乐园所有的项目里，我最喜欢旋转木马，每次来都要坐，人再多也要坐。”

　　“为什么？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样的项目缺乏刺激。”

　　“小的时候我喜欢看《还珠格格》，对里边小燕子策马扬鞭的场景心驰神往，可我没去过草原，所以每次我都缠着爸爸妈妈带我来坐旋转木马，坐在那匹小马上，仿佛是我在骑着它一样，我小时候还喜欢两脚前后蹬，然后嘴里喊着驾！驾！现在想起来啊，我没被别人赶下去真是万幸。”

　　“那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坐在旋转木马里好像时间都变慢了。那个大转盘一圈一圈的转，我眼前的世界一圈一圈地转回来，感觉世界被割裂成了两个空间，我喜欢这种略微不真实的感觉。”

　　“我小时候没去过游乐园，因为买不起票。后来我第一次来还是追江百合的时候带她来的，结果刚走出游乐园她就明确把我给拒绝了，嫌我太无聊了，可能是因为我什么都不懂吧。”陈飒说起这些云淡风轻，夏郁却感受到了平静的语气下隐隐的心酸。她想安慰她点什么，却感觉好像无论说什么都有“何不食肉糜”之嫌，于是只得随便找了个借口，指指旋转木马里的双人南瓜马车：“我这次不要骑马了，我要坐车。”

　　“好。”陈飒笑得眯起眼。

　　因为步行和排队耽搁了很多时间，坐完旋转木马已经天黑了。寒风凛冽，夏郁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陈飒取下脖子上的围巾轻轻给她围上，游乐园粉色的地灯灯光下她的脸白里透红，像个刚剥了皮的桃子。他恶作剧似的用围巾把她半个脸都包上，只露出一双圆圆的无辜的眼睛来。“喂！”女生的抱怨声有点闷闷的，他把围巾往下拉拉，把她的嘴巴露出来。

　　“谢谢你啊，现在现在暖和多了。”岂止是暖和，还有一点浑身发烫。

　　“下面我们去哪？要去坐过山车吗？”

　　“不要不要，我要坐摩天轮。”

　　夏郁赶紧拼命摇头否决他的提议，倒不是她不敢坐，只是坐过山车的时候她难免控制不住自己表情像个疯了的兔子，这样不漂亮的一面可不能让他看到。

　　“好，我们坐摩天轮。”陈飒一把拉过她的手腕往摩天轮走去，夏郁感受着那份增添在自己手腕上的那份力度，莫名觉得很安稳，她望着他的背影跟在他的身后，好像周围所有的人像都虚化了，她的心脏怦怦直跳。

　　这是全市最高的一个摩天轮，被称作“风海市之眼”。据说转到最高点的时候可以俯瞰整个风海市的景色，夏郁之前在白天坐过一次，可那时正值风海市雾霾最严重的时段，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摩天轮慢慢悠悠地转着，透过这个小房间的窗户，世界在他们的眼睛中越来越开阔清晰。摩天轮是上帝撒下的糖果，她想。夏郁看到风海一中大部分的建筑都是黑漆漆的，只有教研楼的几扇窗子还有亮光；再往上，她看到了远处灯火通明的CBD大楼和商业区；再往上，她看到了因为护栏上缠绕了灯带而发出明黄色亮光的跨江大桥，它横亘在长江的江面上，镶嵌在这座围江而建的城市的中央，像是她闪闪发光的腰带一般。

　　夏郁有些看呆了。她趴在窗户上惊喜地小声尖叫：“阿飒，你快看！这座城市好漂亮啊！”“我看到了，和你一样漂亮。”夏郁有些不好意思的转过头，沉默地思考了一小会儿然后说：“其实那些商场和街区，你真正走进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变得无比吵闹和世俗。只是因为我们坐得高离得远，空间隔绝了声音，所以我们反而觉得这些建筑温柔。也许这就是距离产生美吧。你看就像现在，整个风海市像一头温柔的巨兽一样趴在我们的脚底，通体都是闪闪发光的鳞片。那些肮脏的东西，我们看不见，也听不到。”

　　陈飒撑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我说不出漂亮的比喻，但是这种时候我想起了我上小学的时候，很多个晚上，我妈在我们家那个老木桌的灯下做手工，我在另一头写作业，写完作业就趴着看她手里的小玩意，有时看着看着就睡着了。但那时候我感觉温暖而安全，就像现在一样。”

　　提起母亲，陈飒的脸上有夏郁从未见过的表情，很温柔，但更多是遗憾和怀念，他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中。

　　夏郁没有应答，或许此时也不该应答。她只是低着头轻轻捏了捏围巾的一角。

　　从摩天轮上下来，夏郁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有点遗憾地说：“已经八点半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爸妈该打电话过来了，我跟他们说我是跟文迦菊一块出来玩的，不会太晚。”尽管爸妈对自己采取自由开放的教育态度，但她知道陈飒这样的朋友，是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的。

　　“好，我送你回去。”

　　游乐园的门口是一片停车区，有些车不知是因为主人就在附近，还是已经被主人遗忘了，上边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推着车子走到半路。陈飒突然停下脚步：“你扶一下车子，我去买个东西很快回来。”夏郁接过车把，好奇得往他离去的方向张望。

　　他回来的时候手里牵着一个大大的发光的气球，圆形的球体里还套着一个米老鼠。陈飒把气球的引线塞到夏郁手里：“就这么走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给。”夏郁的眼睛被气球的光映得亮亮的：“好漂亮，谢谢你。”“你不用老是谢我，出来玩就是要开心的。”“其实我已经好多年没像现在这样牵着气球了。”“为什么？”“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我爸妈带我去香港迪士尼玩儿，那个时候爸爸也给我买了一个这样的大气球，可后来上地铁的时候安检不给过，只能扣在地铁站，我看着那个那个气球被工作人员拿走，一直伤心了好几天呢。”“所以后来也没买过吗？”“没有，后来我爸爸说我是大孩子了不要再买这些小孩子的玩具了，就没再给我买过。所以我收到上个气球，距离现在已经十年了。”“很荣幸，我的公主殿下，这个遗憾是由我来为你补上的。”陈飒突然一本正经学起王子公主的动画片，夏郁禁不住乐了。

　　“欸？你还要去哪？”

　　陈飒没有沿着来时的路返回，而是径直推着车朝那片停车区走去。

　　夏郁看到他停好车子，然后蹲下来“喵喵”叫了两声，几只小小的黑白花纹的小猫从车底畏畏缩缩走了出来，寒风一吹，猫儿小小的身体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夏郁小跑过去。“你怎么知道这里会有猫？”

　　“冬天天冷，车底暖和，小猫一般都会在这些没人动的车底下定居。”

　　陈飒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几根火腿肠，剥开放到它们面前。几只小猫争相把脑袋凑过来，用爪子抱着火腿肠咬。

　　“其实你很善良嘛，为什么老是装出一副凶凶的样子来呢？”

　　“我什么时候凶你了。”

　　“不是说我，是说你对陌生人，总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气场。”

　　“可能吧。不过我哥们儿老是说我，我太心软，不够狠，所以一直也当不了老大，这两年也只是跟着浩哥混罢了。”

　　“你是不够狠。”

　　“我猜这跟我妈妈有关，她就是个很善良的人，以前她活着的时候，我们巷子里无论哪家的猫跑到了我家门前，她都会喂。小猫会躲在车底下就是她告诉我的。”

　　“你妈妈是什么原因……”

　　“胃癌。我感觉是积劳成疾吧。”

　　“积劳成疾？”

　　“我妈妈原来是电子厂的女工，我爸和他们车间主任都喜欢她，后来我妈毅然决然嫁给了我爸，惹恼了车间主任，他们俩双双被开除了。我爸妈张罗了一个小卖部，我爸进货，我妈卖东西，天天白天忙到黑夜，我妈还想着再赚点贴补家用，晚上还会接那种缝小布口袋的活儿。久而久之，就累病了，她拖着不肯查，查出来已经是晚期了。我跟你讲过吧。”

　　“没有，你只说你妈妈去世了，我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对不起。”

　　“没什么好对不起的。原本以为说出来会很难过，但是现在心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可能是过去太久了吧。”

　　陈飒低头专心喂猫，夏郁从他手里接过火腿肠，掰成几半放在小猫们的面前。

　　“谢谢你选择我做你的倾诉对象。”

　　“不需要说谢谢。”

　　“好，以后不说了，你也不说，我们都不说。”

　　离开的时候她才突然反应过来：“原来你是去便利店买东西啊，我还以为是专门给我买气球呢，看来我只是个顺便啊。”她鼓起小脸佯装生气。

　　“啊，都顺便都顺便。现在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啊。”陈飒尴尬地笑了两声，赶紧推着车子往前走。

　　和陈飒分别后她想起来他的围巾还在自己这儿，于是掏出手机给他发消息：“你的围巾还在我这儿，要回来取吗，或者改天我给你送过去。”

　　“送给你了。”

　　夏郁笑眯眯地把围巾取下来放到书包里藏好。

　　回到家里，她一屁股拍在床上，盯着那只史黛拉看了一会儿，然后学着陈飒的样子细心地取出围巾给它围上。做完这些她抱着兔子傻乐了一会儿，然后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联系人界面，一直滑到最末，找到“z变量”，郑重地改成了“阿飒”。

　　也许你曾经是未知，但我愿意用我的情感我的想象去赋予你无数个意义。从今以后，你是“阿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