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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琳琅*结局篇

唐不弃 16166字 2023-01-27

  *银河篇之——夜深忽梦少年事*

  银河水迢迢, 当中埋的既不是大能尸骨,也不是当日下界里崖涘曾与他言说的天界的一条河流。而是来自三十三天陨落的神,化作星砂, 点点星芒坠落于这迢递天路。

  崖涘不在了。

  他原只是天宫帝尊的一具身外身, 是下界大隋渺远不可追的前尘旧事。

  南广和以手倚腮, 身子斜斜靠坐在一株坠满星光的娑婆沙华树下,披了一头一脸的月华, 怀中留仙醉喝了一半。赤足探入微凉的白云深处,青丝随意地顺着鬓边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绘有朱红色纹娑婆沙华花枝的长衣垂垂于身后, 广袖如流云般翻卷。

  有无上华美。

  依然是朱衣华服, 依然是绝色无双,依然犹若凤凰展翅翱翔于九天之际的华彩羽翼。

  他扬脖喝干了天宫第一仙酿留仙醉,随手将空葫芦扔在一旁, 衣襟袖口斑点酒渍, 散发出无尽的袅袅余香。

  “崖涘,吾敬你一杯!”南广和赤足踏歌而笑。“你我同为天地所生的神灵, 你弃了神位, 将这位子让给吾, 为何?”

  已身化忘川的崖涘自然不能答他。

  于是南广和孤身一人,品着天界至烈的留仙醉,口中渐渐抿出了苦涩。

  他想, 即便崖涘不能答他, 他心底亦是明白的。

  再明白不过了。

  他来自异界,身无长物, 只有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他的心,可以救一方小世界。崖涘取了他的心, 拿此方世界的至尊神位与他换。这看起来是一场公平交易。

  倘若当真是一场交易,他便不会孤独地在银河边醉酒了!南广和嗤笑,随手将葫芦抛入银河,摇摇晃晃地振衣起身,脚步踉跄,人已微醺。走不到白玉阶梯,他便如玉山倾颓,靠坐在银河的河岸一侧,朱衣长垂于身后,脑袋耷拉下来。

  神明是没有梦的。

  可是南广和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在银河水尚且晃动着碎银一般光泽的上古时,他看见了幼年时的自己。小小的十三岁孩童模样,赤足沿着银河两岸一路摇摇摆摆地走路,双臂伸开呈大字型,时不时跃过脚下溪石,与群星一同嬉戏。

  孩童的身影于白色溪石中若隐若现,与星辰一般耀眼。

  于银河的尽头处,遥遥可见嶙峋怪石自河滩中冉冉升起,沿途一片可怖的黑色沙滩。别去!南广和无声疾呼。

  幼年时那个小孩童却听不见他,兀自一蹦一跳,终于入了那座宿命中的黑海地界。

  一个白衣人影悄然在虚空中凝结成形,银发蓝眸,眉眼辽远如远山,开口问他道,你可曾有名姓?

  孩童扬起头,好奇地打量白衣人,随手泼了他一身沉水,于梦境中咯咯地笑。吾无名无姓,老祖说,吾是头凤凰儿哩!

  白衣人垂下眼眸,居然撩起湿漉漉的袍角,蹲身与孩童对视,含笑道,如此,吾便赠与你一名,可好?

  ……好!

  梦境中的孩童脆生生应道。

  梦境外的南广和无声启唇,道,崖涘,你又来骗吾。

  神灵之名,自有天地来取。每一个音节出口,便可引动天地应和,非真言不可念出此名——是谓真名。

  当日里崖涘敢给他取名,他便该知晓,此乃一方小世界灵胎所化,是一方世界中的神灵。只有神灵,可与另一位初生的幼年神灵取名。

  可当初的那个孩童却无知无觉,笑着对崖涘道,凤华这个名字还不错,吾从此就用了。可是吾还不知你的名姓。

  崖涘轻笑,银发长垂于黑色沙滩,如海水一般明澈的眸中盛满星光。吾名崖涘,他道。

  崖涘,我喜欢你。孩童脆生生地笑。

  ……梦境外的南广和,与梦境内的崖涘,同时身形晃动了一下。

  南广和从不知晓,当年初遇时,竟然是他自己先开口说出了那句话。那句,注定了此方世界神陨的不祥箴言。

  于梦境中,崖涘颤动不能自已。修长手指穿过孩童温热的发,抚摸孩童乌黑的发旋儿,良久后崖涘笑道,凤华,你可知何谓喜欢?

  不知,孩童没心没肺地摇头。随即拉起崖涘的手,将它从自家头顶拽下来,站起身,踩了一脚的沉水,皱眉道,此方天地甚是无趣!老祖化道后,吾便无处可去,亦无人陪我。从此后你便与一处吧?你陪我,我亦陪着你,可好?

  崖涘随着他站起身,蓝眸轻漾。好,他轻声道。

  你从此后不可自称崖涘,你得有个名号,你浑身充满优昙花香,不如就叫做昙花?孩童与崖涘打趣。

  崖涘牵着他的手,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过黑色沙滩,语声落入浪潮中,渐模糊不可辨。但是南广和知晓,那日崖涘应下了他所有的无理要求,与他说了一整日的话,直至夜幕低沉之际,他走得累了,崖涘将他抄起,抱在怀中。

  梦境中,崖涘垂目望着怀中熟睡的孩童,无声地许诺。凤华,吾从此与你为友,直至……你不再需要吾的那天。

  南广和在梦境外无声落泪。

  崖涘,你又来骗吾!……你为何,总是在骗我?!南广和不甘地想。你掌心中握着的明明是灭天剑,为何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吾剑下留情?老祖留给此方世界的预言,你分明也知晓,破天杀局,惟有以神祭。你我同为神,你死,或者我亡,都可破了这该死的赤血化碧局!

  梦境外的南广和恨到口中咯血,他挣扎着在梦境中一声声嘶喊,崖涘,吾恨你!吾以毕生之命,以一颗五色琉璃心,祭了此方天地!可此方天地太贪,竟一定要神灵陨落来祭它!

  你分明知晓,当日里老祖留下吾,只是为了救下你。

  你才是鸿钧老祖想要留下的那位神灵!

  以吾之死,换汝长生。

  从此后你可得长生,可得天地尊,可为万灵父神。可你却将这些都丢给了我,孤身一人上路,甚至片言只语都不曾留下。浩浩长天,从此只剩下吾一人独立于苍穹下。可是崖涘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梦境中的崖涘却不答他,只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低头看向怀中熟睡的幼年凤华。白衣飘摇,于白云深深处,渐行渐远。

  *银河篇之——风华绝代者,都孤独*

  南广和恍惚见到幼年时的那头不死鸟纵身一跃,跳入了无边血渊中。他张口欲拦,却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回头一笑,露出两排雪白牙齿。

  我即是你,你便是吾。那个幼年的不死鸟朝他道。

  你回来!梦境中的南广和徒劳地趴在血渊边,伸手去捞那个不断下坠的身影。

  漫天的娑婆沙华犹如一场暴雪,纷纷扬扬自空中飘零而下。一片片,落入一眼看不到底的无边血渊。

  他看见那个幼年时的自己,朝上高高扬起一张十三岁少年郎的脸,眉眼张扬,赤足踏在虚空中,起先是无声地笑,渐渐笑声变得刺耳。笑声越来越高,渐成尖利的大笑声。

  广和帝尊,你输了!吾亦输了!那少年郎在猖狂笑声中,竭力朝上高高抛起一物。那物在血渊上空腾起一道弧线,在梦境中突然华光大盛,闪烁出五彩光华。

  南广和扑倒在血渊边缘,突然间痛哭失声。

  ——那是他的心!

  是天生地养的一颗五色琉璃心。

  他带着一颗五色琉璃心闯入此方世界,经五万年孵化成人,历四十五万年磨难,在五十万岁的时候择了极情道,于亿万生灵中瞧上了一个人。

  为了那个人,为了一段注定要离散的情,他投入的轰轰烈烈。于三十三天白云深处,他自剜一颗五色琉璃心,交给此方天地的灵,对那灵胎儿崖涘帝尊亲口言道,吾救此方世界万年,你将朱雀还我!

  从此后,他失却了一颗心,孤身下界。于无数个睡不着的夜晚,他梦见礁石嶙峋的黑海炼狱,梦中白浪滔天,上万条锁链自他庞大身躯穿心而过。耳边浪涛声声,在无尽的白色浪花中,他曾痴痴地想,那里或许才是他的归处。

  在下界凡尘的大隋朝深宫中,他辗转反侧,无数次自雕龙画凤的床榻上惊醒,一头一脸的冷汗,坐直身子发愣。朱雀转生的南冥也随他一道坐起,轻轻拍他的脊背,然后将他拥入怀中。

  梦境中的南广和渐渐分不清哪个是他,哪个是梦中身。在大隋朝摇曳的烛火中,他就着冷汗与惊悸,同南冥交/欢。在悸动至不能喘息的时刻,他于濒临死亡的窒息中恍然地想,也许他真正的来处,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乡中,也该有如此辽阔不可测的深海。在那深海中,白浪滔天,他该赤足立在浪涛高处与游鱼一同嬉戏。

  又闭上眼,却是一阵阵昏沉的日光。

  日头打在他身上,有鸿钧老祖如龙吟的声音在诵读一首他听不懂的词。词句诘屈聱牙,只有每个字的余音很美,一个字,足有十八个调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兀自起承转合,只读与他一人听。

  一双黑色靴子踩断了雪中枯枝,沿着靴子往上看,是一袭熟悉至刻骨的玄衣。叶慕辰满头白发,冷硬眉眼中多了皱纹,笑出了一脸沧桑意。叶慕辰朝他伸出一只手,低声道,韶华,你是吾妻。

  南广和伏在地上,想要接住叶慕辰的那只手。两只手即将相触的一刻,却无端起了一阵狂风。风沙遮天蔽日,在狂沙中他再睁开眼,却见到了四处白色轻纱飘动,现出下界北俱芦洲一座鬼楼。

  小三儿自扶梯上下来,面目叫烈火烧毁了大半,却仍在殷殷地笑着,朝他道,殿下,你是大隋未来的王,是奴才们的天,你怎能一日日于此楼中荒废?你将奴才们放了吧,送我们入轮回。

  大隋深宫内三百余条残魂游荡于鬼楼中,眉眼模糊的厉害,只有那一声声于烈焰中翻滚的哀嚎仍响彻耳际。

  眼前纷纷扰扰,尽数翻作了无边血海。粘稠的血沉入渊底,他挣扎着拔足而出,一步一血痕,筚路蓝缕。

  他自腰间拔出那把屠了崖涘的灭天剑。宝光璀璨的灭天剑却在他掌中变成了一把通体漆黑的无名剑,剑身墨黑,沉甸甸握在手中,如有万钧之重。

  他再看不见叶慕辰。

  他彻底失去了崖涘。

  南广和的热泪滴落于无名剑身,脚下踏过无尽血渊,身后是白骨尸山。他一步一步,极艰难地自血渊中往上走。每一步,都要踩碎无数亡魂。

  这天地不公!他想。

  吾恨这苍生!他想。

  可是他听见这天地在悲歌,歌声起先是零星的一两声,渐渐汇聚成河川,最后在他耳畔反复吟咏。

  ……这众生唤你为父!歌声中有人低吟。

  南广和闭上眼眸,长长羽睫在他眉目间投下深重阴影。无名剑在掌心中,收割了太多、太沉重的流年。

  太累了,他想歇一歇。

  于是南广和最终靠在血渊通往天宫的路上,与众生白骨一道,孤独地笑了。众生唤他为父,尊他为神灵,无人知晓,神灵没有心。

  五色华彩盛放于他的头顶,灼灼然如同千树万树娑婆花开。雪一般的花,花一般的雪,沸沸扬扬落了满头。

  他顶着一身娑婆花之重,手拄无名剑,孤独到痛哭失声。

  *银河篇之——所谓情之一字,是少年惊鸿一瞥*

  那一夜,叶慕辰寻了来,抱起独自靠坐在银河边沉醉的南广和。怀中的人扬起一脸湿泪,玉雪一样皎然的手指扣住他衣衫,口中喃喃道:“叶慕辰,我们和好吧!”

  叶慕辰脚步微顿,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哑的厉害。“……殿下,你我从未起争执。”

  可是怀中人如同陷入了一场再也无法醒来的噩梦,仓惶地哭着,热泪一颗颗打湿叶慕辰的玄色衣衫。缭乱青丝下一张绝色的脸,朱衣交字领口大敞,露出空荡荡的缺失了一颗心的胸骨。

  冰肌玉骨,绝色无双。

  如若不是神……该多好!叶慕辰苦涩地亲吻怀中人鬓角,沿着他淌满热泪的脸颊一路吻下去,直至裸/露的锁骨,然后将头埋入那人胸前,哑着嗓子道:“殿下,臣心悦于你。”

  热泪一颗颗砸在叶慕辰耳垂,蜿蜒流下。

  叶慕辰听着那没有心跳的心口处,眸底一片血红。他想将自己的心给他,从此后他替他疼,他将这世间一切的悲欢喜乐都奉于他的殿下,他的神。

  可是他怕殿下嫌弃。

  他的小殿下呵,生而为神,于五色祥光中走来,两侧仙人纷纷让出一条通天大道来。小少年模样的殿下沿着那条通天大道朝他走来,直走到他面前,俯身朝他看了一眼,然后语带惋惜地道,原来这便是朱雀!

  他那时刚破壳而出,顶着一簇呆毛,站在人群视线聚焦处,怔怔然望向那人。

  那人有无上荣光,具绝色姿容。

  那人笑容漫然,似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那人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奋起幼嫩的双翅,竭力追在那人身后。

  那人于白云深深处诧然回眸,朝他笑道,小朱雀,你追吾至此,究竟所求为何?

  他那时不知,只会呆愣愣地瞅着那人。

  最后那人失去了耐性,随手一挥,便有清风驾着一座华丽云车翩然而至。你且坐云车回到你的第三重天去,那人皱眉道。

  他不肯。

  他怎么可能肯?!

  那人就是他的主魂,就是他毕生信仰。犹胜过性命。

  于是他依然呆呆地、直勾勾地瞅着那人,眸光凶狠,嘴角却尽力地往上翘起。他与众仙学来……众仙在说话时,嘴角总是这样翘着,他们说这便是笑。

  对着喜欢的人与事,须笑。

  他那时想,他如此喜欢那人,所以他不仅要对那人笑,他从此后还要只对那人笑。

  天上地下,四海八荒,他只心悦于那人。

  他也只对那人笑。

  许是那时他笑得太努力,眸光中成片溃散,每一寸碎裂的星光中都映着那人模样。那人终是在挥手将他送至云车时,顺便撸了一把他头顶呆毛。

  赤色,朱雀。那人沉吟着,眸中有他看不懂的东西。此方天地给你的名是什么?

  陵光。他昂首答道。

  生平第一次,他报出自己的名,亦是对着那人。

  那人漫然一笑,胜雪的白袍于腰侧宛然开出一朵朵硕大的幻花,周身千百繁花缭绕,于花香纷繁中那人音声袅袅。陵光,吾从此记得你的名了——你且去吧!

  广袖下露出一截皓雪般的腕,玉指纤柔,雌雄莫辨的美。那人眼眸中的光一波三折,离去时,露出袍下的赤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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