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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ene 3
等到仪式结束,所有的嘉宾都得到妥善安排——茶歇或是参观——之后,莫才慢慢从灯火通明的大厅中退了出来。
她沿着高阔的穹顶悬挂水晶吊灯的走廊拐过阒静的后厅时,那个人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隔着不远处彩绘的落地窗,好像方才的喧嚣和热闹已经被封印在另一个空间了,徒留下一地的沉寂和空茫。
帕特里希抬头冲她随意地笑道:“莫,好久不见了。”他神情从容自在,仿佛他们并不是阔别十数年的老友,还是少年时代各自出行回来随口的问候。
很久没有人这样喊她了,突然再听到居然有了隔膜。虽然她被这样一个不算生疏也不算亲昵的、生人熟人都会用的称呼喊了十几年,而她被称呼惯了盖兰特夫人也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
她想起来了,好像从前只要不在盖兰特家里,每个人都是这么喊她的。莫这时脸上才有几分真心的微笑:“是啊,好久不见了。”
也许是一晚上站得太久了,她扶着墙脱下高跟鞋的时候身形有些不稳,脱下鞋子的动作也显出些许滞涩和笨拙。
“你从前回来脱高跟鞋都是一脚踢出去的。”
“那是有其他人在,只有你在的话,我现在还是会一脚踢出去。”莫抬头冲他笑得没心没肺,好像真是少年时候合租住在莫斯科的旧公寓里一样。
然后从侍者手中接过一双平底缎面鞋慢慢穿好,再吩咐他退下去。
在这里侍奉的每个佣人,虽然衣着带着某种老式的考究,却都像是现代流水线工厂里同一个模子做出来的,一样的神情动作,一样的恭顺谦卑,一样的对于所有无关信息充耳不闻的能力。
日子久了,你甚至会忽略他们是活生生站着的人,而非是走廊里无数雕像摆件中的一个。以至于莫总要不时提醒自己,她的生活从来都在这么多人的眼下,而这么多人的眼,不知道哪一个什么时候又会变成一把暗处的刀。
他们沿着四下无人的走廊慢慢并肩走下去一段。
“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还好吗?”她的语气轻薄如雾霭,说出来自己又先笑了,“我从前没想过我们再见面会是什么样子,但是总觉得不会是这种俗气的开场。”
帕特里希摆摆手:“够别致了。刚才大屏幕上你不就看到我了吗?”说着两个人都相视笑了。
“就跟那个上面介绍说的一样,我这些年先是去了卢旺达,又去了布隆迪。你从前说想看非洲大草原的动物迁徙,也是巧,我那一年正好拍到了羚羊。”
莫回想:“是啊,我看到你发过来的照片视频了,这么近,其实也是有点危险的。”
帕特点点头:“是有点,不过还好当时我们遇到的只有羚羊。最近几年我又回到了约帕尔的一个小镇,那里离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很近,语言也相通。”
“你现在就打算一直留在那里定居了吗?”
“不好说,只能说现在还没有离开的打算。”
莫突然问:“她呢?你们还联系吗?”
“离婚的头两年,我们还约定在从前经常约会的伯尔尼小酒馆一年见一面。其实是挺傻的,但是不离婚又不能继续生活下去,真的分开了又觉得不甘心……后来她再婚了,听说有了孩子,我也没再去过那个城市。我不想再用这段感情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她听了只是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轻声开口:“很抱歉这次特地把你找来。你本来已经离开,这种生活这么久了,我还来打扰你,把你再度卷到这里的是非中来。但是我确实是没有办法了……”
帕特里希声音是低沉而包容的:“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苦。”
他说完以后,她反而低头沉默了。
Scene 4
莫带他去书房,他们时间不算多,得开始处理一些正事了。
他们走到二楼的时候,克莱门带着路易回房间,正好迎面走过来。
克莱门并不认识帕特里希,但是能认出他是今晚与会的老师之一,所以对他们一起出现不是没有惊诧的。
路易原本应该像平时一样,和母亲问好再回房间休息。可是他抬头,母亲身边却站着另一个陌生男人。
母亲的脸上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笑容,也说不上多欢喜,但是这种自然随和是她平时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自己面前,伊莎贝拉面前,甚至是爸爸面前也不会表露出来的。她的笑容总是完美又得体,工作也好生活也好,都像随时准备应付某场他不能分辨的战争。
而他看见的这个陌生男人无疑是英俊迷人的,虽然他并不年轻,可是连岁月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的痕迹更像是在为他增添魅力。他不由敏感地联想到父母之前的关系。
他曾经无数次看见父亲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无论人前人后;而母亲呢,她会温顺地回应着,但也就只是回应了。而即使是回应,也仿佛带着不可名状的疏离隔阂。
更不用提,他穿着打扮的简素,看起来与他们都显得分外突兀,可是母亲却偏偏看起来和他关系很好。
想到这里,路易几乎很难再说服自己不厌恶这个陌生男人了。
“母亲,你怎么和这种人走在一起?”
他的声音就像所有孩子一样清澈动听,带着这个年纪的天真。然而孩子的天真并非永远是美好的,有时候固然是善良纯真,有时候却是某种有意无意的狠毒。
路易并不常说出这样天真的话,因此他说出来就带着些许刻意。而他的话语虽然不直接,然而配合他毫不掩饰的神情语气,其实是很好分辨的。
因为今晚帕特里希是以慈善晚会受邀老师的名义来的,所以衣着只是正常的整洁得体。然而在这样一个玉砌金堆的地方,仅仅是正常的衣着已经是寒酸了,无怪连一个孩子都能轻易分辨出来。
其实自从他当年离开了这种生活,漫无目的地满世界跑,有次不知跟着什么团队跑去了东非做了志愿者,突然脑子一热就留在了那里做了老师。他从没喜欢过孩子,连当年结婚也没想过要孩子,后来竟然会觉得与孩子相处有了乐趣,就一直做到了现在。
何况年纪渐长,对于年轻时候追逐的权势财富慢慢地心就淡了。况且追名逐利了小半生,到头来也觉得不过如此。那个时候是个机会,急流勇退,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不是莫,没有家族桎梏,说离开就能离开。虽然也没那么轻易,到底想走还是有选择的。
经历了这么多,他现在这个年纪,身外的荣华不会看得比一根炫目多彩的羽毛更重。而且又因为是她的孩子,帕特里希并没有为这个孩子的无礼感到冒犯;也可能他这些年和孩子呆得久了,对孩子总有一份包容。
莫却直截了当地斥责道:“路易,立刻向这位先生道歉。”
路易很不喜欢帕特里希,但是更害怕自己的母亲。他到底还是个孩子,没有什么城府,喜恶都写在脸上,闻言只能低着头,硬硬地向帕特里希说了句轻不可闻的抱歉,背脊却固执地挺得笔直。
莫此时已经几乎要发火了。
帕特里希察觉说:“孩子的一句话而已,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我们还有事情要处理,别在这里耽误了。”
她撇过头没再说什么。
于是克莱门带着路易走了。
“你不用因为他是我的儿子就帮他说话。路易这孩子,和我一点也不像,和我父亲也不像,他随我姓盖兰特,可我一点也不觉得他像这个家的孩子。”
“你小时候,你父亲不也喜欢说你不像你们家的女儿。”
莫略微尴尬地撩了撩额前的碎发:“怎么说呢?他还是更像他父亲,费利佩多一些。譬如他刚才那种极度傲慢无礼的举动,若是放在从前的我身上,我父亲只怕要狠狠教训我一顿——但是费利佩就不一样。
路易出生的时候我们就说好了,孩子随我姓,交给我抚养,不许他干涉。可是他那种张狂浅薄的样子,路易还是学到了。
教养孩子真难,不管你再怎么苦心为他准备所有你希望他学习的好的东西,他总是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学到那些你不愿意让他沾染的坏习惯,防不胜防。”
帕特里希不以为然:“孩子嘛,有的时候也不能过多责骂,更何况我看他还是很听你的话的,你也不必要对他这么严格。我知道路易是费利佩的孩子,你心里对他难免会有障碍,可是说到底,他也是你的儿子,也是盖兰特家未来的继承人。”
莫转头看向窗外零落的星子,带着无可名状的叹息回忆道:“我的小朱利安就不会这样。朱利安很小就非常聪明懂事了,他天性温柔善良——和他的父亲一样,简直是我的小天使。”
“可是我的小天使,很早就离开我了。”
夜深了,窗外露气也逐渐浓重起来,连带着屋内也仿佛被寒意渗透着,而她幽幽的叹息在这样的漏夜中,就像没有着落的、呜咽的风。
Scene 5
等他们走到她书房的时候,四下并没有人——除了她的助理以外,书房没有允许是不会有其他人出现的。
她亲自上前打开门,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她低垂着头,突然带着回忆的语气:“我们刚刚走过的地方,就是朱利安从前的房间。”
帕特里希稍有迟疑,其实他没有留意她口中的“朱利安的房间”是什么样子。他只记得他们来时,每一间房间对他而言都是差不多一个模样,看不出哪一个有任何曾经一个孩子住过许多年的、不一样的迹象。
“朱利安走了以后,整个盖兰特家也没有人再敢提起任何有关朱利安的事情。最开始的那一年,甚至我在自己心里都拒绝承认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孩子。因为不能沉溺在那种痛苦中,我一度想抹去这个孩子存在过的痕迹,他所有留下来的东西我都另外封存起来了——我其实有想过不如统统扔掉。可是我发现,我连他房间小时候调皮在门上划下的印记形状都记得,他画画喜欢用的纸张的颜色,甚至我吃饭的时候,如果不留神刀叉杯盏碗碟碰在一起的声音,都会提醒我回想他刚开始学会走路吃饭时候会发出的那种声音……”
莫的声音已经能听出滞涩,不得不稍作调整再继续,“后来我逐渐发现,其实这种怀念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痛苦。有时候生活的一个细节突然,我觉得满心满肺都是温柔的。我想是因为有过我的小天使,即使那一年我的人生几乎整个骤然崩塌——我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又离婚了,身外的名利都是浮华,唯有这两个人是真正与我相连的,可仅仅一夕之间我所有的全都没有了——我居然都没有重新发病,连我的医生都很惊讶。”
帕特里希只是含着悲悯的笑容看着她,并不回答。
她当时的生活几乎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其实她又哪有权利发病呢?她只要稍见一点软弱,费利佩也好,其他人也好,所有对盖兰特家族虎视眈眈的人会一起扑上来。
从小她就是这样的,再痛苦再无助,最后还是只能把面上的喜怒敛去,然后做出最冷静最合适的选择。
她一向是聪明而自知的——也没办法不如此。
“因为我曾经的病,朱利安出生之前,我一直希望他可以像他的父亲多一点,那么温柔那么善良。只有内心真正坚强的人才会温柔,我一直都很羡慕。”
“嗯,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帕特里希点头。
“可是在看着他成长的那几年里,我一直会忧心这种温柔善良对于他而言究竟是不是好事,毕竟他是盖兰特家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要活在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肮脏的地方。我唯一能宽慰我自己的,就是他去世的时候大概没有那么痛苦,就像他来过人间游历一趟又匆匆回去了,他不用被迫长大。他其实很聪明,可是只有聪明是不足以挑起整个家族的重担的。我尽力把一切我认为对他好的东西交给他,可我对他的保护总有尽头,总有一天他要学会独自活在这里。
我是没有什么神学倾向的人,但是为了我的小朱利安,我真的可以日夜祈祷——无论在任何宗教的层面上,他都应该去往天堂吧。是我不好,也许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他生下来,孩子是无辜的,但是成为盖兰特家的孩子就必须面对这样的命运,他没有选择。如果他不是我的孩子,他就不会这样早夭。”
窗外开始飘起了细碎的雪粒。
他不由得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和她驻立在窗前。
“朱利安走了,我却还要留在这个世上。朱利安是我的一切,可他也是当时盖兰特家唯一的孩子,他的离开也对我的地位造成了很大的冲击。在一个依靠血缘继承制的家族里,没有子嗣是非常不利的;就像我没有来这里之前,我父亲曾经面临的困境一样。
那时我快三十岁了,可我却突然一个孩子都没有了,从家族的稳定看来,我必须尽快再有孩子。可是我怎么能做得到呢?对家族而言,继承人是朱利安还是路易,又或者是伊莎贝拉还是安妮可能都没什么区别。可是对于一个母亲而言,孩子是独一无二的。我真的做不到和黎先生再生一个孩子,然后告诉他用这个孩子来代替朱利安吧,我们忘掉所有不好的事情,像从前一样继续生活下去。我做不到,而且这对他也不公平……可我还是必须要再有孩子。”
“其实你当年,我是说朱利安的事发生以后,不是一定要和他离婚的。如果他还在你身边,对你一定是很大的安慰和支持。他是很好的丈夫,可是最后你还是执意和他离婚了。这就算了,不到两个月你又嫁给了费利佩。当时的情况,你大可不必这样折磨自己。朱利安的离开,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
“我不能说我没有办法,其实我明白以盖兰特家族当时的能力,我可以不必嫁给费利佩。是我自己怕了,我并不是怕费利佩,我是……可能是怕了生活本身吧。一个费利佩我也许还能应付,可是应付过去以后,谁也不能保证以后再有下一个又会是什么样的。我如果再年轻一点,或许还能用所谓的希望骗骗自己。我骗过自己一次,可是梦醒了,我只能发现要支付的代价太过高昂。
如果一切到头来就是这样,我宁可从一开始就不要再给自己任何幻想,就没有任何徒然的挣扎、老老实实地清醒活在这里就好了。
当然这样的日子,我从7岁来到盖兰特家以后就过习惯了,如果只算我一个人的话。可是我不是一个人,我本来是一个人的,可是后来我有了他和孩子,我有了家庭。我起初以为我很幸福,是真的很幸福。
我和你一样,也不想再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有的时候我会想,我离他远一点可能就是对他最好的保护了。他不属于这个地方,是和我的婚姻把他捆绑到这个修罗场来的。他那么温柔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值得更好的妻子。如果他没有遇上我,原本可以拥有平静幸福的生活,也不用和我一样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帕特里希原本听到她说这些话之前,总觉得她当年执意离婚是反应过度的,然而听到她那一句“和你一样,不想去打扰他现在的生活”,由己度人,又好像突然能体会她当年的心境了。
“因为从前家族手足相残、父母子女反目的事情太多了,我和他商量后决定只要朱利安这个唯一的孩子,然后全心把他教养好。大概因为本着这种心态,我可能是把所有作为母亲的感情都投注在朱利安身上了。
路易出生的时候,我正忙着在加泰罗尼亚出差,我都没有赶回去看他。等到我回去以后,看到他睡在保温箱里,小小的一团,像某种不知名动物的幼崽。我心里没有任何一丝当母亲的感觉,和朱利安出生时完全不一样。
我太需要孩子了,当我意识到我仅仅需要作为盖兰特家继承人的孩子而不是我的孩子的时候,其实孩子越多对我是越有利的。
三个月以后,伊莎贝拉也出生了,但我甚至连赶回去看一眼都不想,我只是觉得又麻木又疲惫。也许是因为他们身上虽然有我一半的基因,但是我并没有像生朱利安一样真正怀孕生下他们的缘故。我想,就够了吧,别再要孩子了,没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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