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日子，美好的就像偷来的。

　　在那一个偏僻的小镇上，伴着温泉氤氲的热气和灯儿热闹的笑声，润玉在角落里偷偷打量邝露轮廓柔和的侧脸，简直要以为自己在做梦。

　　如果真的是梦，那可实在是一个好梦，他想，哪怕做一辈子也没有关系。

　　也许是怕梦醒，润玉常在晚上偷偷潜到邝露的房间盯着她看。

　　坐在她的床边，看她沉静的脸庞和细碎的呼吸，润玉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露出个笑来。修长的手指在距离她一点点远的上空细细描绘她的五官，眼睛，鼻子，嘴巴，还有那一颗小黑痣。润玉有些奇怪，怎么会有人说她和锦觅长得相像，她们明明一点都不一样。

　　如果不是被灯儿发现的话，润玉大概会一直每晚都跑去偷看，毕竟白天的时候，他面对着邝露的冷漠脸不知怎么总是有些胆怯。

　　那一天用早饭，灯儿闹着要吃糖，润玉刚想开口训她，就看到邝露无奈的起身去了厨房。然后灯儿就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我看到了。”

　　“什么？”

　　“我看到有人鬼鬼祟祟呆在娘亲的房间里。”

　　润玉一惊，差点被刚喝进口的一口白粥给呛到:“你，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灯儿做出一副大佬的样子，慢条斯理地开始剥茶叶蛋，“就是想和娘亲讨论一下夜晚的防护措施。”

　　润玉默了默，看着仗着邝露在越发无法无天的灯儿，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揍人的心情：“你别以为我就不会揍你。”

　　灯儿猛地放下茶叶蛋看向润玉，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爹爹你竟然要打我？娘亲——”

　　“嘘！”润玉看着灯儿喊，不禁有些慌，“你到底想怎么样？”

　　“后天有百花节，你们带我去吧。”

　　“不行。”润玉拒绝也有自己的考虑，这个小镇人少，他们要够低调才不会引起怀疑。

　　灯儿却是一撇嘴，两只大眼睛立刻眨巴眨巴泛出了水光，转向了端着糖走过来的邝露:“娘亲……”

　　邝露在刚开始的时候还会纠正灯儿不要叫她娘亲，然而灯儿是个固执的性子，怎么说都不肯改。再加上刚来到这个小镇时，润玉便和周边的人说了他们是一家三口。邝露也有反对，但润玉一副无辜的样子，说不是一家人却住在一起的话，岂不是很招人怀疑？邝露想了想，觉得也是，无法，只能默许。一旁的灯儿便得寸进尺，说明明是一家人却不以娘亲称呼，岂不是更招人怀疑？

　　邝露看着这振振有词的一大一小，不知怎么有了种落入贼坑的感觉。

　　这种落入贼坑的感觉在后来的日子里经常出现，但是邝露却没有办法讨厌古灵精怪的灯儿。她觉得灯儿很好，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就好像一朵永远不会枯萎的花朵。那种活力让她羡慕，让她向往，连带着对灯儿越发的和颜悦色起来。

　　所以此刻，邝露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强装镇定的润玉，问道：“灯儿，怎么了？”

　　“娘亲……”灯儿耷拉下两条眉毛，整张脸都皱了起来，“爹爹他说——”

　　“后日有百花节，我们去看看吧。”润玉及时掐断了灯儿的话头，附赠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邝露却是轻飘飘移开了眼，看着欢呼的灯儿活蹦乱跳的出了房间，自己也跟着转身离开，只留下润玉一人在原位，脸上的笑渐渐变得暗淡，又转为自嘲。

　　百花节上有万紫千红，暖风阵阵。

　　邝露看着灯儿兴奋地到处乱跑，自己也被感染的有些开心，润玉则在草地上铺了块毯子好让邝露坐下休息。灯儿却跑过来，兴高采烈指着远方：“爹爹，娘亲，那里有放风筝的，我们也去放风筝吧。”

　　邝露温声笑着：“我就不去了，你们去吧。”

　　灯儿便又拉着润玉往那边走，润玉没有办法，一边跟着她走一边回头嘱咐邝露：“我们很快回来，你别乱跑。”

　　邝露没有理他，只转头看着不远处开的极好的一丛花，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也传入她的耳朵。

　　“那边那个，穿黑衣服的，就是新来那户人家的小娘子。”

　　“我知道，我知道，她家那个相公，啧，长得那叫一个俊俏。前些日子，她相公去市集买菜，我亲眼看着卖豆腐的衣娘子多给了他好多——”

　　“那衣娘子就是个花痴，还以为自己能有点什么呢，也不看看人家家里人的长相，岂是她能比的。”

　　“可是吧，虽说那小娘子的脸是长得好看，可你们发现没有，她那条腿——”

　　“嘘！小点声，人家看过来了……”

　　邝露转过头，和那几个住在附近的大婶微笑着点头示意，那些大婶们也连忙笑着点点头，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尴尬。邝露转回头，看着远处放风筝的两人，手无意识地在左腿上抚过。

　　那条腿，比之以前，已经好了很多了，或许是多亏了院落里的那一潭温泉。

　　她一开始还有些好奇润玉会带她到哪里，后来来到这个偏僻小镇上的小院，润玉推开后院的门，那冒着白色热气的温泉便出现在她的眼前。

　　“这小镇上的温泉特别好，于你身上的伤很有益处。”润玉笑着同她说，“你每日在这里泡一泡温泉，身上的伤一定会好的很快。”

　　邝露打量着后院，不吭声地往里走，却被润玉拉住了手臂，邝露下意识地一把甩开，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邝露沉默的盯着地上的青砖，润玉则盯着那条甩开他的白皙手臂，半响，脸上才重新挂了笑开口，只是说话的声音却有些不稳:“温泉附近，地比较滑。你若要来，和我说一声，我在院外陪你，也好照应。”

　　邝露这才抬头：“你要留下来？”

　　润玉点点头，邝露话里的不乐意刺得他有些喘不过气，却还是笑着：“我当然要留下来，我还要照顾你啊。”

　　“我不用你照顾。”

　　“邝露……”

　　“我一向把自己照顾的好好的，不需要别人来照顾。”

　　“但我放心不下。”

　　润玉拿出了做天帝的架势，带着些说一不二的态度：“我会让他们把要处理的事情送过来，你只要安心养伤就好。我在这里，陪着你。”

　　邝露看到润玉的坚持，想起他是一个多么固执的人，便又垂下了眼，不再多说什么。

　　算了，他想留就留吧，邝露有些自暴自弃的想，反正只要不烦到她，就随便他好了。

　　但是很快她就后悔了，那天灯儿跑到房间和她说该去泡温泉了，她也没多想就由灯儿拉着过去，可推开门进去的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那一潭温泉里，隐在雾蒙蒙热气下的，是亮闪闪的银白龙尾，再往上看，是支着头闭眼休息的润玉，至于他的上身……

　　邝露有些慌，转身便想离开，身边的灯儿不知道什么时候早已消失不见。邝露走到门口，才发现门已经被锁上，灯儿的声音在门外欢快的响起来：“娘亲，你要好好~泡温泉哦~”

　　“灯儿，开门，”邝露压低声音，“你再不开门，我可要生气了。”

　　然而门外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邝露又低声喊了几句，这才肯定灯儿是跑了。身后却传来了润玉疑惑的声音：“……邝露？”

　　“你别误会，”邝露连头都不敢回，“是灯儿拉着我来的——”

　　邝露一边解释一边努力的想要拉开门，门自然是拉不开的，地又太滑，她一个不稳向后倒去，眼看着后脑勺要和地面来一个亲密接触的时候，她倒进了一个带着些许潮湿气的胸膛。

　　“邝露，你没事吧？”润玉的声音有些慌张。

　　然而此刻的邝露却比他要慌张的多，她能感受到，她的脸正贴在一片结实细腻的肌肤上，带着些微微的热气和温泉特有的硫磺味，还有她跟随了千年有余的熟悉又陌生的冷香。

　　邝露顿时觉得呼吸有点困难，心也跟着狂跳起来，干脆就闭起了眼装晕。

　　“邝露，邝露！”润玉怎么喊都不见邝露睁眼，干脆把她横抱起来，一脚踹开门出了院子。

　　说来也巧，润玉刚抱着邝露出了院门，就听到灯儿正一本正经地和上门来的邻居解释着：“我爹爹和娘亲忙着呢。真的，他们正在一起泡温泉呢。”

　　邝露霎时一口气吸不上来，于是真的晕了过去。

　　自那以后，她每次看到邻居，都觉得他们的眼神，有些怪怪的。

　　邝露叹了口气，不远处放风筝的两人却在此时带着风筝走了回来。

　　“娘亲！”灯儿跑过来，亲密地挽住邝露的胳膊，“你看到了吗？刚刚的风筝里，就数我和爹爹放的最高。”

　　邝露笑了笑，把剥好的果子喂给灯儿：“你可真棒。”

　　灯儿却笑嘻嘻地握住邝露的手往边上一转：“我不是很想吃这个果子。”

　　邝露的手被灯儿握着一转，便转到了润玉的面前，润玉倒也反应的快，低头便咬了上去。

　　邝露被父女二人一气呵成的操作搞得有点懵，看到润玉细嚼慢咽的吃着果子还对着她笑得满面春风，就更加懵。那几个大婶带着笑的声音又从一旁传了过来。

　　“哟哟哟，还喂果子呢。”

　　“当着孩子的面——”

　　“当着孩子的面怎么了，我听说，他俩还大白天的，一起泡温泉呢……”

　　一旁的笑声带上了些调笑意味，听的邝露脸都有些发烫。她抬头看润玉，却只看到那人笑得一脸和善可亲，邝露转开眼，心里不禁暗骂，脸皮真厚。

　　邝露有时候觉得润玉在这些日子里的脸皮是越发的厚，而且手脚也越发的不老实，可是一日比一日清晰的眼睛，日渐恢复的灵力和旧伤却让邝露拉不下脸骂他。

　　有许多事情，润玉以为邝露不知道，可其实是他不知道，每一件事情，邝露都清楚得很。

　　她知道每一天他替她疗伤的时候都在偷偷输送灵力给她，知道他总是在角落里、房间里偷偷地打量她，也知道他明明忙得不可开交却还是熬着夜也要挤出时间陪着她坐在一起。

　　她知道，那夜狂风暴雨之中，她浑身上下的旧伤疼的她晕了过去，又冷又热之中，将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有着清冷的眼和柔和的音。那人抱着她，轻声唤着她的名字，他说，不疼，邝露，不疼，我在这里，我陪着你，不疼，不疼……

　　邝露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睁开一条细缝，看到了大片的银白。那龙尾轻柔地缠在她的身上，带着温温的热度，将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人安心。

　　邝露缓缓闭上眼，心口莫名堵了起来，有些事情，让你想忘记，可有些记忆，让你忘不了。

　　邝露习惯了将一切好的东西递到润玉的面前，如今却不能习惯润玉带着讨好的温柔。

　　他越温柔体贴，她就越想逃。

　　到了最后，也只能冷着脸装聋作哑。

　　大人之间装聋作哑，小孩子却往往看得清楚。

　　灯儿一直和邝露强调，自己深得月下仙人真传，对男女之事格外熟稔。

　　邝露笑着听完了这话，就在心里皱着眉头给月下仙人的脸上狠狠的打了个大大的叉。

　　“东街的小九和西街的阿烈，那就是我牵的线。”

　　“怪不得昨天小九她爹找上门来。”一旁看折子的润玉抬起了头，“去把你最近读的那本书抄十遍，抄不完不准吃饭。”

　　灯儿眼睛一瞪，又委屈地转向了邝露，邝露微微笑着摸摸她的头：“不用抄那么多，抄一遍就可以了。”

　　那不还是要抄，灯儿放弃了装可怜，在心里默默吐槽，这时候倒是夫唱妇随的典范了。

　　灯儿跳下石凳，往房间里跑的前一刻又转过身来，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马上要除夕了，你们可要想好我的除夕礼物。”

　　“书抄不好，什么礼物都没有。”润玉头也不抬的跟上，灯儿皱了皱脸，朝着润玉吐了吐舌头，一溜烟的跑远了。

　　邝露看着灯儿远去的身影，想起了自己那三百年里过的每一次除夕，伴着黑暗，伴着孤寂，但是也伴着窗外的鞭炮声，她在一片漆黑里听着那些噼里啪啦，和自己说，新年好啊。

　　“新年好！”灯儿穿着一身桃红色小棉袄，扎着两个小髻，额上还被邝露坚持的画上了朵小花，蹦蹦跳跳地跳到润玉和邝露面前伸出个手作讨要状：“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润玉一个屈指打了上去：“只有要压岁钱的时候才背得出四个字。”

　　灯儿低呼一声，揉着自己的额头瞪润玉，邝露笑着拿出一个红包递给灯儿：“来，灯儿，新年好啊。”

　　“还是娘亲好！”灯儿抱着红包笑得开心，“娘亲一定要永远永远陪在灯儿身边，拉钩上吊？”

　　邝露看着灯儿伸出的小小手指，却只是笑着揉了揉灯儿的小脑袋:“去放鞭炮吧。”

　　灯儿小孩子心性，一听到放鞭炮就开心地跑了出去，润玉在一旁看着邝露含笑的眼，心里的酸涩不断的蔓延。

　　时间要到了吗？你不愿留下来吗？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爹爹！”灯儿在门外招手，“快来啊！放鞭炮啦！”

　　鞭炮响的噼里啪啦，一阵阵烟伴随着的是满目的红红火火，喜气洋洋。

　　灯儿对着响的嘹亮的鞭炮声许起了愿望：“新年愿望是，我，娘亲还有爹爹，永远都在一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灯儿许完愿又冲着润玉喊：“爹爹，你的愿望是什么？”

　　润玉愣了愣，望向了邝露，又垂下眼眸，扯出一抹笑，声音却有些低沉：“愿，昨日已去逝流水，轻装扬帆荡长河。”

　　邝露眸中一滞，不禁抬头望向站在一片喜气中却带着些黯然的润玉。

　　远处天空中有烟花盛放，彩光四溢。

　　邝露募地想起了三百年前在人间看的那一场烟花，那个时候，她还怀揣着满满的欣喜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