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历史 > 《长安印免费无删+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三十一章
永延五年的晚春,这人间似是同二十六年前一样,有那么一丝不太平—
—有人听说西南之地曾天生异象,山崩地裂,不过后来倒也没闹出更大的祸事。
后来只有一日,朗朗乾坤之下,这天下所有的凡人,都忘掉了一个弹指的光阴,忘了那一弹指间,他们看到了什么,忘掉了一弹指的寂欲。
凡人只记有一场大雨,天下之大,却处处都有雨水落下,又落了一刻便雨散云开。
雨水止于一声佛钟长鸣——天下万间佛寺,万口佛钟,竟于同一瞬不敲自鸣。
那一瞬间,人间只能听见这一声佛钟长鸣,铺天盖地的雨水便在这一鸣间遽然止歇。
雨散云开,凡人唯见长虹贯日,横贯了这一整方人世,一整片人间。
那日之后,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庙,着实叫一个香火鼎盛,求神拜佛的人真是踏塌了不知多少根门槛。
人人都道,这人间怕是有真佛显灵,于是赶忙趁机去庙里上一炷香,求去病消灾者有之,求家宅和顺者有之,求财名福禄者有之,求姻缘好合者有之,还有那顶贪心的,跪在佛前求菩萨:“保佑我以后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啊!”
囚龙江南青山如黛,山脚处有一个小镇子,名唤“喜旺”——喜旺镇虽小,却依山傍水,风水当真是不错,吉利得就跟这镇名似的,镇上几代人都没什么大病大灾,虽也没出过什么大富大贵的人物,小日子也是过得喜悦怡然。
人日子过得好了,心思就善,有捕鱼为生的镇民,有日竟从江边拣了个大活人回来——这人并不是失足落水,被渔夫救了回来,渔夫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江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
渔夫以为这小伙子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心事,怕他有轻生之念,忙停舟泊船,想要劝上几句。结果一细瞧,又道是自己想岔了——只见那青年神情安宁,叼着一根芦苇,静静看着江水,明明只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生得那叫一个鼻是鼻、眼是眼,俊得不行,却让人一眼看去,先注意到的,不是他风华正茂,容姿俊美,而是让人觉得,怎能有人的神情这样宁、这样静。
“小伙子!”
渔夫是个中年汉子,不仅心善,而且热情,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儿,再怎么宁静,到底孤单了些,便出声招呼道:“吃了吗?”
正是晌午饭的光景,渔夫在船上熬了一锅杂鱼,带着家中婆娘为他备的干粮,还偷偷摸摸自己打了壶粗酒,当下摇摇酒壶,热情地邀一个不认识的人道:“要还没吃,过来一块儿喝两盅?”
青年坐在江边石上,叼着芦苇,望向江畔渔舟,突地一笑,也不等那船靠近泊稳,竟掠水飞渡,身姿蹁跹地上了船,竟还是个身上有功夫的。
“哎呦喂,”渔夫不懂武功,只能看出这小伙子的身法真是漂亮,一拍大腿,嘴中蹦出一个打说书先生口中听来的称呼,“这位……这位少侠!你叫啥啊?”
“不记得。”
这位“少侠”却语出惊人,淡笑摇头道,“我不记得自己叫什么。”
不记得姓甚名谁,不记得年方几何,不记得家住何处,不记得打哪儿来,不记得往哪儿去,酒喝了几盅,渔夫也问明白了——这人就记得……他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事儿可咋办?
看这小伙子康康健健,也不像是生了病,撞了头的,渔夫跟他喝了几盅酒,便觉得自己得揽了这个事,好心问他:“要不……你先跟我家去,好歹先有个地方住,万一这一觉睡醒了,就想起来了呢?”
青年竟也不推辞,干干脆脆地点头道:“行啊,谢谢。”
然后这一住,就不止住了一天——一觉睡醒,青年也没想起来自己是谁,却在这喜旺镇上,就此住了下来。
镇民心善热情,怜惜他生得这样俊,可偏什么都不记得,也不疑心他是什么大奸大恶,躲避官府通缉的要犯,七手八脚地为他在镇上找了处闲置的空房,送他被褥家什,让他能有个安顿的地方。因自江边把人拣了来,大家就唤他,“江公子”。
如此过了几日,江公子就变成了小江——这年轻人虽说什么都忘了,话也少了些,人却非常和气,因寄居的空房在镇上一位乔姓大娘家中,便每日帮乔大娘打水劈柴,修补好了茅房漏雨的棚顶,又顺手堵上了西间的耗子洞。
乔大娘生了三个闺女,都嫁了出去,前年老伴去了,平日虽有乡亲帮衬,但到底晚景寂寞,这下乐得每日脸上都挂了笑,顿顿要做上一个拿手菜——自己吃饭可以将就,但小江既在她家搭伙,那定是不能亏了他的嘴。
不仅乔大娘喜欢他,镇上几乎人人都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他初来此地,一副姿容不凡、知书达理的模样,听说还会功夫,却不自矜身份,谁家有点什么事,都愿去帮个手。
镇上正有人家娶亲,要起新房,他看到了,一个人便把新房上了梁,直让老木匠啧啧称奇,一来奇他力气大,二来奇他明明没盖过房子,却什么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透。
要说泥瓦木工是粗活,学得快也就罢了,可乔大娘扯了布说给他做身新衣裳,他也能看一看就看出门道,那针脚比寻常女儿家缝得还细密,也是有意思。
镇上人各有营生,日子过了半个月,猎户上山,渔夫下水,药郎采药,全都愿带着他,不图别的,就图他那张嘴,简直是说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来什么——不管是山里多难觅的野兽,水中多难捕的大鱼,又或是多稀罕难找的草药,带着小江去,他说有收获,便定有收获——几次下来,唬得拣人回来的渔夫睡前躺在炕上跟自家婆娘唠叨:“我这是不是把江神拣回来了?小江这命也太吉利了点,又啥都不记得,没准就是江里的神仙……”
“哪有这么好说话的神仙,”他婆娘笑了一句,却也奇道,“不知这孩子原本生在什么人家,这运气得是祖上积了多大的德。”
不止镇上大人喜欢他,孩子们也喜欢他——小镇只有百十来户,子孙运却挺旺,镇上小儿下到三岁,上到十三岁,天天跟在这位“特别好看的哥哥”后头,吵着要听故事:有日这位江公子去镇外繁华些的县城里转了一圈,买了些书回来,镇上人识字的不多,不晓得他看的是什么书,却也听那有几分墨水,还考过乡试的老童生道,小江可不得了哦,那是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之能,若愿做学问,考个功名还不是轻而易举。
只是看这位江公子,却没有一分一毫做学问的心思,过目成诵的本事,全用来给孩子讲故事听了,可见对功名没有半点兴趣。
所以说了,这位命特别好的江公子,可当真是学什么会什么,看什么懂什么,想来自能干什么成什么——无论是想出名还是想发财,镇上人都觉得,若是小江愿意去做,定是什么都能做得成。真应了渔夫婆娘那句话,这得是积过什么德,才能有这样的运气,简直是天生菩萨眷顾,许给他四个大字:心想事成。
只可惜他既不求名也不图利,偏愿在这镇上过平平淡淡的日子,偶尔乔大娘见他在院里晒太阳,安安静静地也不知在琢磨什么,手中握着两块碎石,看那模样,若拼成一块,便像是一方半个巴掌大小的石印。
“小江,你可是想起点什么来了?”
乔大娘也曾这样问他,却见那孩子翻手把碎印收进了怀中,右手轻抚过左腕上的佛珠道:“没有,什么都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就算了,你愿意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娘去给你切块瓜吃。”
乔大娘到底是年逾七十的老人家,有句俗话道“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她大字不识一个,却也懂得看人,于是问过一次,便就不再问第二次——这孩子虽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那安安静静的模样,让人看着难免替他伤心。
活到如今这把年纪,乔大娘别的不晓得,只晓得人活得久了,便什么都能过去,什么都能忘记。
记不得伤心事本是份福气,只是话说回来,哪怕像她一般,活到七老八十,什么都熬过了,熬忘了,半夜三更躺在炕头上,打记不清楚的梦里头醒过来,仍有心口发疼的时候。
陈年旧事,故人身影,什么都能忘了,却还记得痛。
乔大娘未尝没想过给小江撮合一桩亲事,镇上与她一般心思的人怕也不只她一个,却没谁真问到小江跟前来——不是因为对他不知根知底,而是觉得这十里八乡,村野之地,实在找不出一个配得上他的姑娘。
且又说不准,哪天人家就自己想起点什么,或是人家的亲戚爹娘找上门来了?
满镇人都喜欢小江,却也都觉得,这人总不会真在他们这镇上安家落户,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只是满镇人也没谁能够想到,待这位江公子真离开时,会惹出这么大的阵仗——七月初的一日,家家户户早起刚洗漱完,便闻镇外马蹄声声,铜锣开道:那是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排场,没见过那么大的官,也没见过那么多带刀配剑的兵士。
可勿论大官还是兵爷,却都在乔大娘的院门口都跪下了——一百多人齐齐下马,齐齐下跪,对立在院门口的那位江公子齐声拜道:“恭请君侯回京!”
“那就走吧。”
那位江公子却只静了片刻,便闲庭信步一般从这一百多人面前走过,挥手道:“起来吧,莫扰了旁人清净。”
七月初十,中吉,大晴。谢喧斋外草木葱郁,百花鲜妍——京城里已是盛夏景致,皇宫御书房中却不如何燥热,冰盆袅袅冒着白烟,同静燃的檀香混在一处,不闻半分人语之声。
“澜澜!澜澜!”
突闻语声聒噪,却是陈公公轻手轻脚,奉命捧着一只鸟笼挂到了廊下。笼中一只当今天子打小养起的鹦鹉,许是见到了什么熟人,兴高采烈地扑腾着翅膀,边作人语,边用鸟喙去啄笼门,一副迫不及待想扑出去的模样。
“你看,连它都记得你,”天子一身常服立在廊下,对身前人道,“朕小时叫你澜澜,它听多了,便一直只叫你澜澜,这么多年了,再改不过来。”
“…………”
“你说你都忘了,可是真都忘了?”
君前无人敢不答话,但这天子驾前之人却竟敢一昧沉默,半晌只摇了摇头。
“是不记得?还是不想记得?”
这人不答话,不下跪,不称臣,天子口中却听不出丝毫怪罪之意,只温言续问道:“朕与你……那么多年的情分,你都不愿记得么?”
“…………”
“若真想不起来,就在这里慢慢想吧,”圣上转身进了书房,不回头地补了句,“跪着想。”
“你说……”
天子口中无怒,面上无怒,心中却是动了真怒,怒到明明惯常克己,这日却在谢喧斋中自斟自饮,外头那人跪了多久,他便喝了多久。
酒喝到最后,想是真的醉了,天子一手支头,一手执杯,问悄无声息随侍在旁的老内侍道:“你说他……”
却又久久再无下文。
“他不记得,也不愿留下……”过了足有一炷香的光景,天子方续上前文,问陈公公道,“你说,是真的吗?”
“……老奴不知。”
陈公公不敢不答天子问话,便只道不知。
“朕也不知道,虽是不知道,却有一千个法子把他留下,”天子醉也醉得口齿清楚,含笑问道,“……可我留他干什么?”
老内侍终是不敢言语,双膝一弯,跪到了地上。
没人陪这位孤家寡人聊天,他便在心中自问自答: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长生不老的妄念——那位长庚寺的僧人虽是遍寻不得踪迹,但他未尝没有听闻,他的挽江侯与那位僧人所交匪浅,留人在宫中,总也是条线索;留
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春花秋月的陪伴——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他却在今日前,从未真觉得自己是什么孤家寡人,他自小便有涌澜陪他,留人在宫中,总也是份温情;留他干什么?或可留他求一个不能言说的念想——因为不能言说,便连在心中自问自答,都不能再多言一分。
“安邦、定国、平天下,”天子再开口,却突然说起旧事,“涌澜打小不喜欢读书,我便笑话他,连兵法都不肯读,以后可不敢叫你带军领兵,白瞎了你一身好武艺。”
“…………”
“你知道他是怎么回朕的?”老内侍默跪无言,皇上却也不是真要他说什么,只兀自笑道,“他那年才十三岁,却对朕说,‘殿下,日后你有文臣为你安邦,有武将为你定国,还有我可为你平天下。’”“…………”
“后来朕铸了这把囚龙给他,”天子抚过一把特为那人寻回来的宝刀,“赐刀那日,我说了什么,你总该记得吧?”
“……老奴记得。”
“可惜……”
天子放下酒杯,放下又拿起,突掷杯于地,便闻一声清响,清清脆脆,粉身碎骨。
“圣上息怒。”
老内侍口中说着息怒,语气却也没什么惊惶之意,只膝行一步,叩头道:“老奴斗胆,和圣上说一说老奴不入耳的身世。”
“老奴六岁跟着家里人来京城,本是投奔亲戚。”
天子不说允,也不说不允,陈公公便伏地说了下去:“后来家中薄财反被亲戚骗光了,我爹上了吊,我娘养不活三个孩子,我便自卖入宫,给弟妹求了条活路。那年老奴八岁,年纪已有些大了,能熬过来是九死一生。”
“再后来我想出头,就央求一位能说上几句话的侍卫教我武艺。那侍卫心肠好,跟我说,他练的刚猛功夫我学不得,若硬要学,早晚有场大罪要受。”
“可老奴一个阉货,也没什么挑挑拣拣的余地,既是实在想出头,便还是要学,侥幸活到这把年纪,浑身的关节都不中用了,这一日日的,也就是活着受罪。”
“只是活到这把年纪,老奴却也没有一日后悔——当年入宫不后悔,当年学武也不后悔,这人活着,总无非四字,有舍有得。”
千倾宫阙,有些秘闻,旁人不晓得,陈公公却清楚。
那方长安印背后干系着怎样一个妄念,这妄念又要天下百姓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心中自是清楚不过。
心中清楚,却又磕了一个头,最后亦只说了四字:“——皇上圣明。”
“……既是关节不好,就起来吧,”天子笑了一声,却也不知在笑什么,“一个两个都跪着做甚。”
他拿起桌上囚龙,举步走向门外,虽说醉了,脚步却也不见虚浮,走得很是稳当。
“你可知……”
拉开书房门前,天子却又停下,不回头道:“你应是知道——十年前那位僧人开堂讲经时……那一日你也在。”
“…………”
“你可知那日朕看到什么?”
“……老奴不知。”
圣上摇头一笑,伸手拉开房门——到底是被龙气眷顾的天子命格,十年前长庚寺中看到了什么,他记得;十年后金銮殿上看到了什么,他也记得。
——因为记得,所以舍得。
圣上持刀出门,挥手让挽江侯平身,待他站直了,方将囚龙递给他道:“这刀你可还认识?”
“…………”
“接刀吧,它本就是你的。”
——“今日朕把刀赐你,便是准你代朕天下行走,代百姓平不平之事,你可愿意?”
——“臣领旨!”
当日对答仍在心头,天子复又摇头一笑——后来他的挽江侯,刀尖鲜血,可也没有几滴,是为天下百姓流的。
都是为了皇家流的,都是为了皇位流的,都是他的挽江侯,其实不愿去做的事。
“自今日起,你便不再是朕的挽江侯,”天子把刀掷予身前人,看他抬手接住,方含笑道,“刀给你,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今日起,再与朕无关。”
他望着持刀人的眼,看着他眼中神色,不肯信他什么都忘了,却也终愿舍一个长生妄念,还这人一个海阔天高。
代代帝王,皆称孤道寡,既为天子,便终不能免俗。
——他舍得。
“涌澜,你以后若是想起来了……”
说是舍得,却又在那人转身迈步的一刻,出言唤住他。
——你若是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我。
心中字句无声划过,天子不再称朕,亦不再把这句话说出口。
最终只道:“去吧。”
甄儿,你可晓得,人活一世,哪里有什么不悔?
天子单名一个甄字,老内侍从小看他长大,伺候了三十年,极偶尔时,会偷偷在心中唤他,甄儿。
——我后悔入宫,后悔学武,诸般不悔,到老了,却都难免悔不当初。
今日我劝你一句舍得,待我死时,想必也会后悔。不悔欺君大罪,只悔对不住你。
陈公公未遵圣命起身伴驾,只跪在书房中,又默默磕下一个头。
这人间事,总是有悔有憾,可明知有悔有憾,却仍有必须说时,必须做时。
他这一辈子,连个囫囵人都算不得,却也算是说过一句人话,做了一件人事。
老内侍默默磕下一个头,心中代天下百姓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作者有话说:有的品种的鹦鹉是很长寿的,能活六十来岁,大师你叫澜澜的次数还没有一只鸟多,你甘心吗?皇上哥哥会有番外,最疼他的陈公公思维回路都不完全跟他在一个频道上,这就叫孤家寡人呀,给个番外甜一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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