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狱星的夜晚, 星辰很亮。

　　与白日里芝卡城中隔离了风沙抬头依然只能看到的黄褐色天空相比，晚上的天空格外清晰美丽。

　　两轮月亮高挂空中, 其中一个星球上白色的光环看来像一线细细的丝绸缠绕其间、透着干净纯粹的明亮。

　　阿恒坐在房顶上发呆。

　　隔了一会儿，一个人也跟着上了房顶, 和她一道坐在一条线上，同样看向天空。

　　“想家不？”阿恒问。

　　温如生回想一下, 貌似有好几年没去见父亲了, 大概在父亲眼中, 自己就是个叛逆而不争气的儿子吧。

　　但是在未成年时期里, 父亲对他真的很不错，与一心修炼的母亲相比, 父亲也给了他很多关怀。

　　“有点想了。”

　　“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 就回去看看，”阿恒说，“你还承诺过要治好我的，可不能说话不算数。”

　　“但是除了精神力方面的问题，我想你的精神力空间也有异样吧，要诊治你，我还得进入你的精神力空间看看。”

　　阿恒看了他一眼, 点头：“那你看吧。”

　　于是, 温如生看到了从未看到过的景象, 断裂的大陆, 几乎融为一体的星空, 头顶上巨大的精神力空洞正在源源不断的吞噬着周围的记忆碎片。

　　无数透着荧光的光点弥漫在空间中。

　　他使用自己的精神力, 小心的探入那个空洞中，之后，意识一恍惚，他见到了空洞中的世界。

　　那真的是个光怪陆离的空间，背景是最纯粹的幽黑深邃，空间看不到边际，无穷无尽的记忆碎片黏合在一起，一道荧绿的精神力穿插在其间，将那些松散的碎片黏合在一起，还有一些混杂在一起的、来自他人的精神力在记忆碎片上一点一点的融化。

　　那一刻，就像是无数的虚影重叠在一起刺入他的眼眶，无数嘈杂的声音在他耳畔炸响。

　　【杀了她！】

　　【你跑不掉的，这酒你不喜欢吗，用你姐姐的人头泡的！】

　　【这世上，再没有人会成为我的掣肘！】

　　【妖怪！】

　　【新阁主真可怕，前几天我进去看到又有尸体从她的房间抬出来，都被吸成干尸了！】

　　【阿恒是那些人的报应！不是那些人，也就不会有这么一个地狱修罗。】

　　最后的幻影中，他看到无数血腥残忍的幻影堆叠在一起，朝着他袭来，他几乎都快迷失在这片恐怖的噩梦世界中！

　　唯有的温柔的画面中，少女阿恒站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的养父，拜别。

　　温如生几乎是挣扎着才从黑洞中退出来了。

　　他睁开双眼，问：“阿恒，你精神力空间中的空洞，是怎么形成的。”

　　“受了刺激，”阿恒平静的回答，“从我开始疯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精神力空洞就已经存在了，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只知道，被吞噬后的记忆碎片都会彻底遗忘，以前那个空洞还不大，最近两年，它越来越大了，面积已经是过去的两倍不止。”

　　那个黑洞，幽暗深不见底，就像真正意义上黑洞一样，即使是光也无法从中逃逸，任何东西都会被它所吞噬。

　　“阿恒，我刚才试探过进入那个空洞中，”温如生说，“我，看到了，地狱。”

　　“地狱？”

　　温如生将刚才所见的画面告诉了阿恒。

　　那真的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又无限可怕的空间。

　　阿恒托着腮，最后眉眼弯起，微笑：“谢谢你，温如生，很多人的精神力进入里面，包括我自己的，都会断了联系，只有你，第一个看到了里面情况。”

　　“过几天，芝卡城主就会将我需要的东西准备好，到时候，你就一起随我去寻找幻梦之涡吧。”

　　温如生点点头，伸手握住阿恒的手指。

　　“虽然现在我暂时不能解决你精神力空间内的问题，但是我可以帮你净化你精神力中被强加进去的那些负面情绪。”

　　温如生的精神力像是一束柔和的光，一点一点驱除了她精神力中的灰暗，但是他的精神力毕竟只有一个B级，要为一个SS级别的精神力强者做驱散还是一项很困难的工程。

　　何况，阿恒的体内，还有另一种新型的、未知的能量在流淌。

　　这股力量如此蛮横强大，甚至不受这颗牢狱星内神秘能量的影响。

　　温如生想了想，还是问了：“你的体内还有另一股力量，我能冒昧问一下，这是什么力量吗？”

　　阿恒看着他的眼睛，半晌不答话，直到温如生都感到自己似乎问到了什么禁忌，她才忽然笑道：“在我们的那个国度，我们称呼为——内功，以人体的经脉为修炼的容器，衍生出的另一种力量体系，比起精神力的诡异莫测倒是要简单一些，但也是不容小瞧，要不要我教你一套运行的方式？”

　　温如生一愣，倒是没想到阿恒竟很自然就说出了这句话。

　　“条件只有一个，”阿恒凑上前，笑道，“你得拜我为师，内功单独修炼倒是没什么异常，可是结合精神力后，可是事半功倍，将你的精神体提升到S级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

　　“拜师？”温如生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郑重其事的词，但也仅限于一些封建落后的国度。

　　在那些国度，拜师一次，就是一辈子的事情，而且，师父的地位，就像父母的地位一样，且不可违逆，今后未经师父本人的允许，更不能将自己所学传授他人，否则便是背叛师门，会被追杀到天涯海角。

　　温如生根据自己之前有限的理解说了一遍，末了问：“是这样的吗？”

　　“对，”阿恒点点头，“机会只有一次，你想好了。”

　　温如生没多想，他也很好奇那样的力量，于是回答：“好。”

　　不知为何，他对阿恒，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

　　芝卡城主也曾说过，阿恒虽残忍无情，可针对于自己的下属，或是被她划入保护势力内的人，她一向偏袒得无边。

　　阿恒伸手，在温如生的手臂双腿上捏了捏。

　　在温如生面红耳赤的时候，阿恒忍不住笑起来：“你不是说你和你的一众狐朋狗党吃喝嫖/赌，怎么摸一下都会脸红呢，你的骨龄虽然大了一点，但我已在大宗师以上的境界，给你疏通经脉也就不成问题，你跪下吧。”

　　温如生心下还是有几分别扭。

　　毕竟这姑娘今年刚满二十岁，比他还小近乎一倍的年龄。

　　如今他却要给一个小姑娘下跪，心下总是怪怪的。

　　但想想这姑娘是来自封建社会，便也就不再犹豫。

　　“今日，温如生拜我为师，是为我阿恒第一个弟子，也是唯一关门弟子，若今后有违逆之处，或擅自传授本门功法，便是天涯海角，定遭天谴，死无全尸。”

　　阿恒的语气中一向带着来自野蛮的落后时代带着的时代气息，她低头，俯视着双膝跪地的男子，问：“你可愿，拜我为师。”

　　温如生的思绪中，却是父亲的面孔。

　　其实中间有一次，他也有过内疚，想到了回去看看父亲，那是他颓废后的第三个年头。

　　结果换来的就是短短几句话：【闹够了，舍得回来了？闹够了就收拾一下，你的母亲给你找了一个更有前途的地方，明日启程。】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不过是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孩子叛逆的表现而已。

　　温如生对家人也就彻底失望了。

　　出身于宇宙中的顶级豪门家族，他不太信这些天谴誓言，毕竟因果之间，有时候并不是绝对的，但是这一次，他也是十分认真的，想要拜眼前的少女为师的。

　　这就算是，他最后一次的，叛逆吧。

　　他慢慢回答：“我愿意，师父。”

　　阿恒反手摸摸温如生的头，满意的笑了：“乖徒弟，等以后你师父嫁人了，可得让你去主持婚礼的，今后，你也很可能就是我唯一的弟子了。”

　　当天夜晚，两个月亮正在星空正中之际，他在阿恒的指导下盘膝打坐，阿恒伸出手，落在他的头顶上。

　　他控制住自己，没有去躲开。

　　毕竟这双手曾经可是将好些人吸成了干尸。

　　少女的头按在了他的头顶上。

　　“在我们那儿，这叫做，醍醐灌顶！”随后，一股柔和的力量从顶心，慢慢延伸到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畅快得都快呻/吟出声了，力量沿着他的身体如清水运转流淌，阿恒低道，“收心，记住它的运行路线！”

　　温如生定下心神，闭眼感受着暖流所流淌过的方向，竟是异样的舒畅，仿佛心都变得轻快了不少，在他的意念中似乎只过了一会儿，等他清醒过来收功，看了时间之后才发现早已经过了三天，阿恒已经将准备好的隔离服穿上，就像一层薄膜一样贴在了身上，她检查着各种探测仪，带上了先进的登山设备，最为准确的地形地图都准备完毕。

　　“你醒啦？”阿恒抬起头，道，“收拾一下，准备出发了。”

　　温如生忙去上面简单的收拾一下，便急匆匆下来了，门口早已有原始的飞行器停在别墅门口。

　　由于信号问题，这辆比起星际来说落后得多的飞行器大多数时间还得靠人工驾驶。

　　阿恒侧头问：“会驾驶不？”

　　温如生上了飞行器，试了几下操作杆，最后尴尬的回答：“不会。”

　　芝卡城主在一旁问：“主人，是否需要一个向导。”

　　“找个熟路的吧。”阿恒无可无不可。

　　一行人便这么上路了。

　　驾驶飞行器的是个年过中年的女子，她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枯黄，头发也和皮肤一样，像稻草一样干枯泛黄，她上了飞行器后，恭敬的说：“阿恒姑娘，您要去哪里？”

　　阿恒上了飞信器，与温如生并肩坐在一起：“道格拉斯裂谷。”

　　中年女子沉默一下，准备下飞行器：“阿恒姑娘，这地方太过危险，进去的人，九死一生，你还是换人吧。”

　　阿恒面不改色，一根银丝架在了她的颈侧，似笑非笑：“不好意思，我还就喜欢强人所难了。”

　　于是三个人便朝着道格拉斯裂谷走去，飞行器是属于低空飞行器，照中年女子的话来说，更为省能源一些，一路日夜不停的赶路，一行人顺利到了道格拉斯裂谷边缘。

　　阿恒倒也没有为难中年女子，给她扔出一颗C级能源石后便下了飞行器，带着温如生朝着裂缝深处走去。

　　“阿恒，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阿恒抬手给了他一下：“要叫师父。”

　　“师父……”

　　“乖徒弟~”

　　“我们要去的是道格拉斯裂谷最深处，”阿恒披上控温斗篷，拿出地图，道，“据说幻梦之涡就在最里面。”

　　“……这东西，真的就这么重要吗？”温如生问。

　　“很重要。”阿恒面无表情。

　　一个月后。

　　阿恒和温如生从裂谷中平安走出。

　　两人经历了一番波折，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地方，一切信号都被屏蔽，就连光在发出的瞬间也会被瞬间吸收得一干二净，眼前也就只剩下一片纯净的黑暗，他在阿恒的带领下前行，之后，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就被某样东西全部吸进去了。

　　温如生在那个世界里，做了一个久远的长梦。

　　梦中，他在另一个地方复生，成了一个普通的渔民，每日靠打鱼为生，那是一个落后的地方，官吏为了得到谋取暴利的珍珠，又加征了各种税收，逼着渔民下海捞扇贝，活生生葬身海洋中的渔民不计其数，而他则是在危险之际遇到了一个修仙之人，从此踏上了修仙之路。

　　梦中的他在战斗中一点一点变强，甚至超越了大多数人，拜入仙门，成为众人景仰的大师兄，更加深了他对精神力的理解和运用，他游遍了好几块大陆，达到了化神期修为，几乎只差一步之遥就能达到飞升的境界。

　　就在他手握长剑，准备应付雷劫之际，天空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

　　“温如生，你该醒了。”

　　之后，天上传来雷声，就像是有人隔着天空在上面不停地敲击一般，之后，在众人的眼神之下，他一个修道近万年的老祖就看到天空被敲开了一个巨大的裂缝。

　　一只巨大的手以他无法匹敌的力量将他一把抓住，扯进了裂缝中。

　　裂缝中并不是一片虚无。

　　他只看到耀眼的白光散射而出，让他什么都看不到了。

　　当白光消散后，他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依然身处于那个裂谷中，只裂谷中不再是一片漆黑，四周的悬崖上生长着一种未知的矿物质，将漆黑的地底照耀得恍若白昼。

　　阿恒站在他的对面，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问：“怎么样，之前的那个梦境，做得还算不算美好？”

　　她的手中握着一块天蓝色的宝石，宝石中似有光辉在闪烁，就像一滴光源集中在其中一样，美丽而让人痴迷。

　　温如生在梦境中过了近万年的时间，无论是疼痛、还是绝望、还是在其中经历的友情、师徒之情都是真实的，真实到他逐渐淡忘了前世的一切，直到阿恒叫出了他前世的名字，他这才想起了几乎遗留在前世中的记忆。

　　当发现自己面前依然是阿恒时，他第一个反应是环顾四周。

　　之后，他看到了让他惊悚的一幕。

　　层层白骨铺就了一条路，还有的骨头都已经腐化了，在裂谷的尽头还堆叠着许多人类的头骨，少数是其他误入此处的生物的遗骸。

　　温如生提气运功，却发现自己体内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灵力，他身上依然是进入道格拉斯裂谷之前的衣服，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修真界老祖，而只是一个只拥有着治愈类别精神力、与战斗系无缘的医者。

　　阿恒托着下颌，问：“还没回过神来呀？看来在梦中，你得到了圆满，对吗？”

　　“圆满？”温如生不解。

　　阿恒说：“因为我在梦境中，也看到了一个圆满的世界……真的，很美好呀，但是一旦否定了现实的世界，你在那个世界的灵魂和现实中，将会一起死去，我原本是要看看你会在什么时候醒过来的，可是我没想到，你竟然彻底认可了那个世界，所以等到你飞升的时候我才把你拉出来，否则你就会被雷劫劈成渣，连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

　　温如生的手颤了一下，他在异世活了万年，自然是有定力的，只是万年的生活，竟然只是大梦一场，他也有些恍惚，也不甘心，可他依然能接受现实：“可是，我依然感谢那个世界，圆了我的梦想，师父，你的梦想，可曾圆满？”

　　阿恒伸手，将另一块宝石丢到他身边，道：“幻梦之涡的确很有趣，它能勾起人心中最渴望的期盼，可惜了，这种东西终究是死物，怎么可能知道我最渴望的东西，那样圆满完美的一生是很美好，可都是假的。”

　　温如生接到了那一块宝石，与阿恒手中完整的天蓝色宝石相比，温如生手中的这一块宝石上面有一个明显的裂痕，内里的光源处只留下一个烧灼后的痕迹。

　　阿恒说：“你不是靠自己破出的梦境，而是靠我拉出来的，所以这块宝石上的裂痕，也就是你当时看到的天空中的裂痕，这个幻梦之涡虽然已经废了，你拿回去权当做个纪念吧。”

　　宝石的质地温润，他用指腹轻轻摩擦着表面的裂痕，直到阿恒起身。

　　“走吧，我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阿恒道，“再过上几天时间，我的舰队就会来接我们离开牢狱星。”

　　在出了裂谷之后，温如生曾好奇的问她：“师父，我有点好奇，你的梦境，是什么样的？”

　　“很美好，”阿恒简短的说，“就是我做梦中最想过的人生。”

　　但是那样完美的人生，可不是她这样一个神经病想要的，她硬生生把安稳美好的生活过成了跌宕起伏，在高中的时候辍学，跑去非洲成了一个雇佣兵，到处打架杀人放火，搞得家人基本对她失望，她的微信朋友圈中基本上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那个世界，是直接被她给玩崩的。

　　只因为，她太清楚不过，本质上来讲，那些东西都是自己的幻觉，塑造得再逼真再美好，也只是回应了内心深处的渴求和呼唤而已。

　　出来之后，阿恒便发了一条信息，让芝卡城主来接他们。

　　一天后，芝卡城主派来的飞行器到位，他们安全回到了芝卡城。

　　之后便是匆忙紧急的闭关，阿恒对温如生说：“如果你再脱离不出幻境中的世界，后果如何，你该知道的。”

　　几天的时间，温如生从一个还有些轻浮跳脱的青年，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持重沉稳的人，幻境中的世界，终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这最为具体的，是在芝卡城中遇到不平的事，大多数时候，他都处于一个观望的状态，不去插手，比起以往像个愣头青一样一头栽进别人的陷阱，又或者充斥着一腔热情的去做一些在他人看来可笑的事情，现在的他，沉静了很多。

　　当阿恒好奇问他：“为什么不去帮忙？”

　　温如生便会回答：“那是他们的命数，在牢狱星中，这也是他们注定的人生，就算其中有无辜的人，可是他们的价值观和世界观都早已被牢狱星中的观念扭曲，根深蒂固，想要拯救，只能先接受外界的教育，否则就这样送回外界，以后只会早就一批毒瘤，现在救了，也不算惩恶扬善。”

　　阿恒笑了。

　　“你果然变了很多，不过，这对你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温如生平静的说：“师父说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