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灯火阑珊

　　第二十一章绚烂神话

　　1 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采薇，在想什么呢？”

　　“没想什么。”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

　　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

　　地何如是之茫茫兮，

　　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

　　望伞盖之陆离兮，

　　抑箕尾之光耶？

　　列羽葆而为前导兮，

　　卫危虚于傍耶？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你今天没说过话！你没事吧？”

　　“没事。” 　　那榆阴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闻馥郁而飘然兮，

　　纫蘅杜以为佩耶？

　　斓裙裾之烁烁兮，

　　镂明月以为珰耶？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咳，再怎么样沙扬也不应该选择自杀啊！太傻了！”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你说什么？”

　　“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采薇！你……怎么了？”

　　“我想哭。”

　　“那就哭吧。”

　　“要放声大哭。”

　　“那就放声大哭吧！”迷林犹疑了一下，坦白地看着我。

　　我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可我哭不出声！只能任泪水纵横而下。

　　迷林犹豫了一下，终于伸开两手轻轻抱住了我。我一把掰开她的双手，转身跑到一棵高大的樱花树下，倏地张开双臂趴在树干上，卡在喉头的哽咽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如狼嚎般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是一整天没说过话，我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说过话了！我说不出话来！脑子里除了沙扬的千百种形象和乱糟糟的一些诗文的片段就什么也没有了！我想哭，可流不出泪，我想哭，却不知道找谁来哭！不知道哪个怀抱可以容我一哭！更害怕这么一哭，这千里防线是不是从此决堤、崩溃！我不可以崩溃，可是已临近崩溃的边缘……

　　迷林没走过来，我知道她在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地方，什么也不做地默默等着我，这个一辈子都没哭过也永远哭不出来的女人如一棵劲草，渺小却坚韧，像个孩子又像个老兵，面对我的激烈极端的表现不知所措，只好无所作为地陪伴。

　　我哭，不仅为沙扬，还为迷林，还为曲莉，还为我自己，似乎还不仅仅如此，我的放纵的凄厉的嚎哭里，揉进了许多无以名状的东西，仿佛这个天地都让我愤怒让我悲泣，让我莫名厌恶莫名孤独莫名凄伤，纵使哭出一条黄河一条长江哭出一个太平洋，也无法倾尽我的悲伤……

　　“采薇，喝点水吧。”迷林终于走了过来。

　　我不想泪眼模糊地面对她的注视，低头接过水就转身坐到树下的泥土上。

　　“好受些了吗？你哭了一个多小时了。”迷林背对着我问。

　　我不吱声，拧开瓶盖，咕噜咕噜往嘴里灌水，眼角的泪因我的仰头而流进了耳朵，凉凉的。

　　“天晚了，休息一下我们就回去好吗？”

　　“好。”我盖上瓶盖，擦干了眼泪。

　　夕阳很浓重，黏糊糊地映在樱花林中，樱花落尽的枝干如一丛丛明晃晃的尖刀，生硬杂乱地挺立在山坡下的这一片土地上。泥土上全是飘落的残花花瓣，细细密密的，早失却了鲜妍和娇嫩，或者枯干着焦黄的脸随风乱飞，或者皱着黄了一半的半干半湿的残妆粘贴在泥土上，离了枝头的花，是最令人不忍目睹的伤……

　　遵照沙扬的遗嘱，我和迷林在她离去一周后，来到樱云花园，在最里边的山坡下悄悄给她埋了个衣冠冢，那是“甘”字最长那一横的末端，最后的一棵樱花树旁，泥沙和着落花，沙扬安息了……

　　“我应该早点把她介绍给你们，她太自闭了。”迷林在我身边坐下后我说。

　　“是啊，她太压抑了。长期一个人承担这样的感情，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

　　“我太‘尊重’她的意愿了，那是一种纵容和伤害，我怎么就不能果断一点强硬一点呢！”我抓起一把泥土，狠狠捏碎，使劲扔在地上，泪水随之又倾泻而下。

　　“别自责了，你不是早跟她提过了吗？是她把所有人拒之门外。性格决定命运，她的孤傲害了她！”

　　“可能是她小时候在省队碰到的那个被孤立的女生给她的印象太深了。”我舔食着流进嘴角的泪水，“这样的感情有几个人愿意公开曝光呢，何况只是单恋。曲莉藏了十八年，她藏了十一年。”

　　“嗯。如果没有互联网，我也是打死都不会跟别人提起的，就连是对方，我也难于启齿，无法面对。其实沙扬已经很勇敢了，跟你一样。”

　　“我不如她勇敢，还做不到从三十四楼跳下去。”我笑了笑，用手背抹掉泪水。

　　“咳，胡说什么！她那不叫勇敢，而是糊涂！这么美好的年华，这么优越的条件，怎么可以做这么傻的事！唉，太可惜了！”

　　“沙扬，太可惜了，听到了吗？太可惜了！”我忍不住高声叫起来，眼里马上又泪水迸溅。

　　“采薇，别这样，这是她选择的路，谁也没办法……”

　　“你觉得很好，是不是，沙扬？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采薇，现在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了，至少沙扬现在不痛苦了。不要再哭了，好吗？”迷林递给我一张纸巾。

　　“如果有一天我也这样跳了，你会不会哭？”我擦了擦鼻子，转脸看着迷林怪笑，“会不会因此让你流下平生第一颗眼泪？”

　　“不许说这样的话！自杀不是坚强的表现，你一直是坚强的！”迷林严肃地责怪我。

　　“不对，我也自杀过的……自杀这两个字已经陪了我二十年了，我十八岁就想自杀。要是哪一天我决定走，你不许生气。”

　　“我不允许你再说这种话！这种念头都不应该有！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的！不许你吓唬我！”迷林生气了，说话像开炮一样。

　　我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2 作别西天的云彩

　　沙扬去了日本以后，我在Q上跟迷林说了沙扬的事，并且约迷林在天台见过一次。对于沙扬的这个人，迷林是欣赏有加的，并极其羡慕：美貌、才华、品质、优越的生活兼而有之，另外，虽然沙扬的故事是苦情故事，甚至或许仅仅是单恋，但毕竟是让她投入了整个生命的“悲壮爱情”，相对于迷林的“旷古空白”，就是无比的博大和深厚。当然，迷林是不赞成她的“吊死在一棵树上”的，认为她这样的女子只要不过分执着，完全可以拥有非常完美的人生。对于蓝铃，迷林非常不喜欢，说她那种冰冷的自制简直就是道貌岸然，还说她学生时代曾经看过《人性的证明》《砂器》及很多日本推理小说，觉得日本人都是为了所谓的社会地位而不顾亲情、人情的，说日本的民族就是具有这种隐忍、埋藏真实的自己、个人意识屈服公众意识的民族，她激动地说：“蓝铃就像一个设置了程序的机器人，配不上沙扬炙热的感情，让蓝铃所谓的意志力和克制能力见鬼去吧！”又说：“咋看上去，蓝铃的形象好像很理性、很大度、很有牺牲自我的精神，其实，我认为这一切是虚伪的，冷漠的，自私的。人作为感情动物还是应该表现得感性一些，不要过多考虑面子和地位的东西。表现真实的自我才是活着的质量。”

　　我说，我打算把沙扬引荐给我的朋友，但愿迷林能和她成为好朋友，迷林马上惶恐起来，说：“她条件那么优越，哪会看得上我这种下里巴人的朋友！”我说：“你是精神上的阳春白雪，糅合了生活上的下里巴人，最适合做沙扬的朋友了，她需要你这样的淡定、豁达、刚强，沉淀了一切悲苦、无聊、寂寞的澄静。”

　　这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孩子气地瞪大了眼睛：“我真的有那么好？”

　　“当然了，只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笑道。

　　“那好啊，随你吧，就怕沙扬失望哦。”这个女人可爱地偏了偏头，露出两个浅浅的笑窝。 迷林还没来得及让沙扬失望，沙扬就让迷林失望了：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那个美好的生命，迷林哀痛不已。可是她用她的坚韧和刚强，陪我度过了这非常艰难的一周……

　　“迷林，谢谢你。”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说。

　　“谢我什么？”迷林疑惑了。

　　“谢谢你陪我来完成这件事。”

　　“傻瓜，这不用谢啊！我们是好朋友，是知己！”迷林抿嘴笑了笑。

　　“我一直最害怕的是处理这种事。”

　　“哪种事？面对死亡？”

　　“差不多。”

　　“不用害怕，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这是自然规律。”

　　“我无法用很好的心态来对待这个自然规律。”

　　“见多了就无所谓了。”

　　“我见得也不少啊，就是无法做到。”

　　“你年轻，所以珍惜生命吧，我是看得很淡的。”

　　“不仅是对于我，对于所有的生命都如此。小时候村子外面有一块墓地，经常见到送葬的队伍，一批一批四季不断地在那里来回，红棺材白丧服，鞭炮声哀号声，每一次我都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淡忘，总在想象棺材里面躺的是什么人，他这辈子都干了些什么，他对这个世界都有些什么体会和牵挂，他走得安详还是痛苦，从今以后，他去了哪里，当这个世界上的人想念他的时候该去哪里寻找他，等他的尸体腐朽了只剩下一堆白骨的时候，他是否还有灵魂……”

　　“你想太多了，死了就死了，哪里还有那么多后来！”迷林叹了口气。

　　“见到市场里的小贩活剥了青蛙的皮，再按住依然在跳的青蛙拦腰砍成两段，卖黄鳝的捏住黄鳝的头压进钉在木板上的铁钉，拉直了它翻卷的身体剖腹剔骨，我就想，这青蛙，这黄鳝，在忍受临终痛苦的同时，都在想些什么呢。那些被砍倒的不会挣扎的大树，那些被采摘的沉默的花朵，它们又都在想些什么。这样的杀戮，这样的生死，我不能面对……”

　　“唉，没见过像你这么多愁善感的，痛苦是一瞬间的，死了就全解脱了。人家青蛙黄鳝大树花朵都安息了，你却还要纠缠不清，这不是在自寻烦恼吗！”

　　“它们应该死得自然一点、快乐一点……沙扬的死是快乐的。”我的眼睛不觉追随着倾斜的林中夕阳。

　　“采薇。”迷林急切的声音拉回了我的视线。

　　“嗯？”

　　“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坚强地活着！我是你……永远的朋友！什么时候都还有我来垫底！我会陪你到最后……”迷林着急地望着我，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我握住了这个女人的双手，这双白皙纤小柔软的手：是啊，你是我的后盾，谢谢你。

　　我们终于都站了起来，在沙扬的平坦的“坟”前默默站了几分钟，踏着夕阳离开了樱云花园。这回，迷林一定让我先上车她再走。一个多小时的嚎哭确实也消耗了不少，我便先登上了回家的车。很快，车窗外迷林挥动的手臂消失了，放眼窗外渐沉的日暮，沙扬的遗书又赫然出现在我的脑海：

　　采薇：

　　对不起，我骗了你，利用了你，刚才我去买沙拉酱的时候配了钥匙。

　　我等不到三十五岁了，我没有勇气和兴趣再活下去。

　　我们是结束了，彻底结束了，我最终得不到她，她也将永远失去我。

　　她对我还是像上次那样，舍命陪君子，同时小心谨慎步步为营。那天晚上，我想了个办法让她先进房，然后就关上了房门……她看了我一眼就马上转过身，不敢再抬头，说“沙扬，求求你，不要这样……下辈子我一定要你！”我说“我不要等到下辈子，我这辈子就要，现在就要！”说完就紧紧抱住她。哈哈，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推开了我，冲出了房间。她的力气很大，我撞到了床脚的木桌上，在眉边撞出了一个幸福的印记。真的是个幸福的印记。她爱我。她真的爱我。抱着她的时候，她急促的呼吸，狂乱的心跳，特别的眼神，她全身都在发抖，蓝铃，她爱我……她不是不想接受我，只是不接受“同性恋”。

　　你分析得很对，她不可能接受一种影响她的事业和成功的生活。我也想清楚了，我决定放弃。那天晚上她冲出了我的房间后，我一晚没睡觉，回顾了我们的整个交往。我知道了，爱在我心里，也在她心里。我满足了。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旅馆。我到箱根的山中看了一天一夜樱花，感受了一天一夜樱花雨，樱花雨，很美，从容，壮烈。

　　谢谢你一直对我这么包容和忍让，这一年来，在我心里，你是最真的朋友，最亲的亲人，真的谢谢你。我知道我很任性、执拗，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够好，请你，原谅我、理解我。

　　你不仅是个很好的朋友，我相信你也是个很知心体贴的爱人，得到你爱的人是一个很幸福的人，祝愿你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如果你真的带来了蛋糕和花，就当是为我送行吧，我走得很快乐。

　　我打扮成这么古怪的样子，是不想有人认得我，也怕你担心和追问。

　　最后，请你帮我完成一件事，把我换下来的这些衣裤埋在樱云花园。第一次去樱云花园，我决定了不惜一切去追随我的爱，最后一次去，我就想好了今天的结局。就让我睡在那里吧。

　　我要走了，原谅我！

　　3神话

　　秋蝉不再□□，秋水日渐澄静，在林木换上缤纷的艳妆，石头□□着光洁的身躯骄傲地披着白霜、陶醉地沐着秋阳的时候，各地的动物再次奔赴森林，进行第二次聚会。这次禽兽们谈论的主题是生命的意义。

　　还是昏昏欲睡的猫头鹰首先发了言：“黑夜给了我一双眼睛，我要用它寻找光明……呼噜……这是那个叫什么的人类说的？”

　　“不就是那个自杀还杀了人的诗人顾城说的吗！哼，看你那见识！”狐狸摇着脑袋哼哼冷笑。

　　“噢，对，那圣人叫顾城……嗯啊……生命的意义嘛，就是在黑夜里永葆锐利的眼神，快速的俯冲，精准的抓握……呼噜……当一个空中体育健将……咕咕……”一说完，猫头鹰就进入了梦乡。

　　“唉，夜猫子就是夜猫子，这黑白颠倒的生活真可怕。”狐狸叹了口气，眯起了缝隙般的小眼睛。

　　“这也不奇怪啊，世界就是因为有了各种各样的禽兽才精彩无限嘛！”小老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众禽兽的中心，曲起前腿半站着昂首挺胸仰视着大家，“像我吧，虽然其貌不扬，极其渺小，但我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我们鼠辈照样可以活得很有意义。嘿嘿，不得不自夸一下，谁的繁殖能力比得上我们呢？谁能像我们一样，短短几个月就可以儿孙满堂几十代同堂？哈哈，尽享天伦是我们最大的福气！所以啊，生命的意义对于我们老鼠来说，嘿嘿，就是每次能成功窃取食物，并高高兴兴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不知廉耻的纵欲的家伙！闭上你的臭嘴！”狮子猛吼一声，扬起了敦厚锋利的爪子。老鼠急忙一闪身，吱溜一声不见了踪影。

　　“真英雄必须有雄才大略，不能困守家里那点狭小的天地。”狮子傲慢的眼神掠过大家望向高远的天穹，“生命的意义是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草原，建立一个自己的王国。”

　　“是的，我们是高级动物，不能鼠目寸光，实现理想才不枉此生。”野马抖着鬃毛附和，一边仰天长啸几声，“但是，我们野马不愿意被名利成就所困，我们需要一片草原，但不想被困于任何一个草原。那个外国的人类裴多菲不是有一首名诗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写得好极了，简直就是为我们野马写的！获得自由才是我们生命的意义！”

　　“是啊，自由自在的活才是真正的活。”大象挺着厚墙一样的身躯，满身的皱纹散发着温床一般舒适的柔光，“我没有你们那样远大的理想，就想像老子所说的那样，无知无欲地终老，混沌敦厚地过日子。对于我们大象来说，生命的意义就是能在一个不被人类打扰的地方安静恬淡地度过一生，而不是被驱逐，被捕杀，被拔牙。”大象深深的叹息掀起了一股灰尘。

　　“为什么人类能够伤害你们，正说明你们不够强大。”狼的眼睛如两道电光，“要想拥有理想的生存环境，必须靠我们自身的力量。所以我认为生命的意义是壮大自己的族群，把自己的种族打造成世界一流的军队。有了这个前提，我们才能永葆实力，长盛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