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这可是丰盛的午餐啊！”我惊叹道，突然想起酒柜中还有梳打饼和红薯干，便一并也拿了出来。

　　“需要风筒吗？”放下食品后我问湿着一头卷曲长发的沙扬。

　　“不用，夏天湿着头发舒服。”沙扬露齿笑道，说完就拿起酒刀来开红酒。

　　沙扬开酒的动作很酷，很潇洒：左手扶瓶，右手拿锯齿形折刀稍一摁压一旋转，就把酒瓶的封帽利索地切了下来，等折刀一打回原位，便随即将螺丝锥旋入木塞，扶着酒刀金属支架和瓶颈的左手再一握紧，握住手柄的右手用力一提，软木塞子就松了，并沿着瓶颈向上滑。沙扬没再用力，稍一停顿，才把瓶塞轻轻带了出来。

　　沙扬带过来的是大肚子郁金香型的高脚酒杯，随着这深红绵软的液体在玻璃酒杯缓缓下流，一股香气慢慢弥散了开来，晶莹的郁金香酒杯也慢慢由透明变得艳红，像一朵经过艺术效果处理的花朵，在瞬间灿然绽开。

　　我端起酒杯置于鼻下，一股甜美的醇香马上沁入心脾。

　　“这就是你所说的好酒？”

　　“算是比较好吧，是我最喜欢的甜葡萄酒。”沙扬轻转着酒杯，不停闻香。

　　“嗯。”我深吸了一大口。

　　“还好吧？”等我把酒吞下，沙扬笑问。

　　“对，味道比上次的好多了，甜，香，滑，浓烈又纯净。”我咂着嘴。

　　“我喝过的最好的红酒是爱丁歌德。”沙扬微微一笑，也喝了一大口。

　　“爱丁歌德？”

　　“法国的一个贵族，也是法国著名的红酒品牌。这里有一个故事的。”沙扬又喝了一大口。

　　“嗯？”

　　“爱丁歌德是一个王位世袭贵族，有一次在法国波尔多加龙河谷的葡萄酒庄园游玩，偶然尝到当地的一颗葡萄，他被那滋味迷住了，便兴奋地认定那里是酿制最佳葡萄酒的地方，于是他马上找到庄园主，说出了自己想把庄园买下来的愿望。庄园主跟这个只有爵位的穷伯爵开玩笑说，可以啊，就把你的爵位给我吧。哈哈，爱丁歌德一听，欣然答应了。”

　　“高层人士的惊人之举啊，历史上不少。”我笑。

　　“哈哈，是的。”沙扬眼眸如星，“他这个举动让人们很震惊，都以为他疯了，从此就送了他一个绰号‘红酒伯爵’。爱丁歌德是一个真正有梦想的人，得到庄园后，他就把自己的目标定位在高品质葡萄酒的层次。因为他珍爱红酒就如珍爱生命，在技术上追求精益求精尽善尽美，所以他生产的红酒特别香醇，很快就成为了贵族们争相追逐的饮品。他的整个庄园所生产的爱丁歌德干红葡萄酒曾经被法国贵族垄断，过了大半个世纪，因为葡萄种植面积扩大，部分爱丁歌德才进入市场的。爱丁歌德酒庄的产品是加龙河谷地区出产的最高品质葡萄酒，权威专家一致认为那是‘真正葡萄酒鉴赏家的葡萄酒’。”　

　　4 最美味的葡萄，最香醇的葡萄酒

　　“想问你一个问题。”我看着渐渐进入微“醉”状态的沙扬。

　　“说吧。”沙扬醉眼迷蒙，嘴角挂着一丝莫名感伤的苦笑。

　　“为什么那么喜欢红酒？”

　　“因为我遇到了一颗最美味的葡萄，喝了一口最香醇的葡萄酒。”沙扬说着又喝了一大口酒，一边慢慢吞酒一边落下两颗大大的眼泪。

　　“沙扬，对不起。”我有点懊悔自己的鲁莽。

　　沙扬没再说话，也不遮挡，任泪水像两条小溪般源源不绝地流淌。我默然无语地喝我的酒，吃我的小鱼干、鱼皮花生，一边等待沙扬安静下来。

　　沙扬这样无声无息又酣畅地哭了好久，才进洗手间去清洗。我把剩下的一小半红酒都倒进了她的酒杯。

　　“好点了吗？”等沙扬出来坐下的时候，我问。

　　“嗯，好多了。”沙扬比任何时候都平静地笑了笑。

　　“我吃了大半了，你加油吧。”我指着几子上的食品笑道，“吃饱才是硬道理。”

　　东西吃得七七八八以后，沙扬开始跟我讲述她的故事。

　　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后，沙扬被分配到一家中日合资的电器分公司，从事翻译工作。沙扬聪颖、努力，很快就得到公司领导的信任和欣赏。工作一年后沙扬被提拔到总公司，在总经理身边当专业翻译。

　　像沙扬这样年轻有为才华横溢的女子，在她们公司并不多，而沙扬是全凭自己的能力获取高职的，所以尽管她的出色招来不少嫉妒，但并没树什么真正的敌人，倒是她的美貌、真诚和明朗让她得到了普遍的尊重和肯定，尤其是她不爱攀附、洁身自好、喜亲近下层的作风，使她很受同事的欢迎。沙扬无心向上爬，一心就想过自己的平民生活。上班的时间里，她努力本职工作，不离老总左右，下班后则与上司毫无关联。她常常跟同事一起到公司食堂就餐，或与同事相约到附近的大排档或者小食店用膳，周六日的时候要么一个人安静看书，要么与同事去打球、游泳，生活轻松写意。

　　调到总公司三个月后，公司中日双方的高层办了一个联谊酒会，总公司和各分公司的优秀职员都被邀请参加了，在酒会上，沙扬认识了一个会计，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蓝铃。

　　蓝铃是日本人，因为不满日本对女性就业的歧视和不公，大学一毕业就来到中国，已经在中国工作三年。蓝铃长得比较男性化，个头跟沙扬差不多，不过比沙扬壮实。一头又黑又粗的短发刚刚过耳，一双漆黑的粗眉稍稍向上飞扬，眼睛不大，但黑白分明、炯炯有神，偏厚的嘴唇抿起来的时候显得特别刚硬和坚定，开怀的时候则唇红齿白，非常悦目。蓝铃是健康、活力、硬朗的化身。

　　第一次见面，沙扬就被蓝铃深深吸引了，她的干脆利落、风趣幽默、大方谈吐、爽朗笑声，在沙扬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浪。那一晚，沙扬喝了两大杯爱丁歌德，那是她第一次喝酒，第一次喝红酒，第一次醉，醉在蓝铃的怀抱里：蓝铃这个热情开朗的女孩，半扶半抱地把微醉的沙扬搀到了沙发上休息。这个亲密的举动让沙扬心醉神迷，尤其令沙扬感动的是，为了照顾酒醉的沙扬，蓝铃没再投入到酒会中，就一直陪在沙扬身边，给她冲泡醒酒茶，陪她说笑话……

　　这一次酒会后，蓝铃被调到了总公司，从此，沙扬便天天与蓝铃见面。

　　在跟蓝铃的交往中，沙扬发现她们的共同之处非常多：喜欢旅游，喜欢荷花，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喜欢运动，爱看体育比赛，尤其是乒乓球赛和排球比赛。由于两个人都懂中文、英文和日文，交谈起来也没什么困难。因彼此欣赏以及共同的志趣，她们很快就成了朋友，下班后一起去吃饭，散步，周末一起去打球，游玩。

　　当然，蓝铃的朋友不仅限于沙扬。蓝铃是实干家，工作效率非常高，常常是几个人干几天的工作，到了她的手上一天半天就干完了，她最看不惯的是那种慢悠悠一边闲聊一边工作的人，这一点跟沙扬不谋而合。因为蓝铃的工作效率高，富余的时间很多，有时不免到公司各处转悠，跟各同事嘻嘻哈哈说一通笑话。这是一个精力充沛得无处发泄，脑子灵敏得无法偷懒的人，其实她不适合仅仅当一个会计。蓝铃活跃爽朗，好开玩笑，乐于助人，尤其是在金钱上的慷慨大方，令她人缘特别好，来到总公司没多久，她的身边就聚拢了一帮一帮的朋友。作为一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蓝铃没心没肺地享受着这些热闹而快乐的时光，经常呼朋引伴地与同事进进出出，高兴起来就搂搂这个抱抱那个，夸夸这个笑笑那个。蓝铃，是个典型的工作狂和玩乐狂。这是一个还没定性的女孩：严肃的时候像个老学究，顽皮的时候像野孩子，安静的时候像个极其理性的思想者，活跃的时候像个胆大包天的冒险家——她会跟公司的任何一个领导顶撞、争辩，只要她有理。

　　沙扬自从被蓝铃所迷，脑子里就全是蓝铃的形象，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无不牵动沙扬的视线和情绪。沙扬开始强压着自己的热情，静心观察着蓝铃，揣摩蓝铃的一切举动及其背后的含义，研究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期间，沙扬对自己不可自拔的深陷同性情网也深感困惑和恐惧，她想起了还在省少年羽毛球队时遇到的那件事，那个被同学排斥、唾弃的体校女生。但困惑是瞬间的，爱上蓝铃是毋庸置疑的，恐惧也是微弱的，爱的激情如此激荡人心，如此芳香甜美，就算陷阱就算深渊，沙扬也会义无反顾一头栽进去。此时，她只关心一件事：蓝铃，这个无论是外表还是个性和能力都极其男性化的女孩，她喜欢的是同性吗？蓝铃也喜欢她吗？就像沙扬喜欢她一样？

　　5 沙扬娜拉

　　为了有更多接触蓝铃的机会，沙扬常常约蓝铃去打羽毛球，蓝铃本身精力充沛，浑身充满着运动细胞，大学时代还是系里最出色的乒乓球手，所以跟沙扬对垒不会很差，在整个公司的年轻女子中，只有蓝铃可称得上沙扬的对手。为了与蓝铃同步，沙扬也开始不停训练打乒乓球，在跟蓝铃的切磋中，她很快掌握了要领并取得突破性的进步。这一对球友，一度成为全公司注目的最佳拍档。

　　在运动场里，沙扬留意着蓝铃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每一句亲昵的话。蓝铃高兴的时候会紧紧握住沙扬的手，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她，那是一双肉质丰厚的非常温暖的手，它向沙扬传递着力量和热情，那是一双大胆而热烈的眼睛，它们用尖锐的穿透力直抵沙扬的心底，闪烁着放肆而明媚的波光。蓝铃对美女有敏锐的感知力，并且会将这种感知毫不遮掩地表达出来，沙扬体味着来自她的每一句赞赏、每一句夸奖，陶醉在蓝铃的强烈的喜爱和温柔的语气里。

　　有一次公司举行羽毛球团体赛，全公司分成四个大队，分别进行男女双打、男女单打、混双等多场球赛，沙扬有三场赛事，蓝铃有两场，因为巧合，整个的轮流赛她们都没成为对手。沙扬留意到了，每次她上场，蓝铃都会远远地注目，专注到什么人来拉都动弹不了，她就目光炯炯地木立着，看着，笑着……沙扬自然是全胜的，不仅因为她的基础和技术，还因为在整个球场的上空，都飞翔着蓝铃的目光，它使那只小小的花儿似的洁白的羽毛球长出了一对天使的翅膀，在沙扬的拍下尽情翱翔。

　　蓝铃，这个让沙扬入迷的女孩，她不仅给予热情的目光，还有许多生活上的关怀、工作上的帮助，每次外出吃饭，她都抢着付钱，每次饭后散步，她都关心是否起风了，沙扬的丝袜是否会被野地里的毛草刮破、高跟鞋是否累脚，每次沙扬提到翻译上的问题，她都及时提供书籍、资料……

　　蓝铃让沙扬温暖、安稳、激动不安，半年交往下来，沙扬无法再遏制，初识的快乐和甜蜜被思念的痛苦和膨胀的欲望所代替。可是，尽管蓝铃对她很好，也不能说明什么，蓝铃几乎对所有的女孩子都很好。沙扬，这个谨慎的女子，不敢贸然行动。可是，天天饱受痛苦折磨的她必须释放，必须勇敢，沙扬找到了办法。

　　沙扬提出请蓝铃教授她日文，说她想把本职做得更好，也想更深入地了解日本文化，热情的蓝铃爽快地答应了。她们约定的“授课”时间是每天晚上的一个半小时，当时蓝铃住三人套间的集体宿舍，沙扬则拥有单独的套间，自然是老师上门比较合适。

　　蓝铃是个有趣的老师，教沙扬日文，其实是在跟沙扬闲聊日本的文化和风俗人情、社会状况，这种教授法无疑非常符合沙扬的心意：对蓝铃所属国的深入了解实际上是在拉近她和蓝铃之间的距离，蓝铃的这种轻松自在的交谈刚好又缓解了沙扬的紧张和拘谨。在沙扬生命星空里最璀璨的这些夜晚，沙扬如此切近的感受着蓝铃思想的缜密、心思的细腻和性格的宽容大度，惊叹着蓝铃与她高度一致的审美趣味和对人事的看法……

　　两周后的一个周六，蓝铃无意中发现了沙扬房里的一箱红酒，那箱红酒的精致瓶子有一大半已经空了。蓝铃吃惊于沙扬这样文气的“酒鬼”，沙扬趁机说：自从那一次公司的联谊酒会后，她就天天喝红酒，红酒真是世界上最浪漫甜美的酒啊。蓝铃不解沙扬话中的含义，就说：喝红酒好啊，喝红酒的女人漂亮，难怪你那么漂亮了！一边说就一边望着沙扬笑。沙扬受了蓝铃话语和眼神的鼓励，就拿出两只高脚酒杯，说：今晚可否陪我喝两杯？不醉不散？蓝铃爽快说道：好啊，你不醉我不走！

　　沙扬熄灭了房里的灯，点上两只玫瑰花盒装长蜡烛，那是她二十三岁生日的时候朋友送的。蓝铃对此不仅不介意，反而很喜欢和欣赏沙扬的浪漫情调。两个人就坐下来喝酒，一边喝一边谈笑。几杯下肚，沙扬情难自控，借着微醉跟蓝铃说：蓝铃，我喜欢你！没想到蓝铃嘴一咧，也笑道：我也喜欢你啊！沙扬一听，感到一阵热血上涌，天地似乎也跟着微微摇晃起来，不觉站起身走到蓝铃的身边，蓝铃见沙扬走过来，不觉也条件反射地放下酒杯站起来，激动的沙扬一下子紧紧抱住蓝铃，把热烈的吻印到蓝铃的唇上，一边低语：我爱你，蓝铃，我爱你……

　　正当沙扬头昏脑热之时，蓝铃猛地把她推开了，夺门冲了出去……

　　蓝铃，这个男性化的整天跟女孩子嘻哈的女生，说她对同性都只怀着友谊之情。

　　沙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更无法从感情的漩涡中脱身，她从来没有，也相信今生不会再有这样沉醉的激情了，她不死心，不甘心，不释心。每天每夜，沙扬都在回顾，回顾这半年多来的奇异人生，回忆与蓝铃共度的所有时光和细节。回忆令她落泪，也让她一再变得狂热。

　　蓝铃拒绝了沙扬，但这个温和、宽容、友善的女子依然尊重、爱护着沙扬，这让沙扬忍不住一次又一次飞蛾扑火。但她最终失败了，蓝铃的拒绝温婉，但极其坚定。

　　沙扬的痛不堪再忍受，她辞了职。

　　沙扬走的时候，蓝铃没有送，却给她发了一则短信，是徐志摩的《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像一朵水莲花

　　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这一则短信一直留在沙扬的手机里，十年来，沙扬换机多次，那部手机一直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