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之遥，三辆黑色无牌车开进不起眼的巷子，前后两辆车里，几个精干强壮的年轻人跳下来，几人向前，几人向后，麻利地站好位，其中一人走到中间那辆车旁，为车里的女人拉开车门。

　　张疏瞳走下车，抬了抬下巴。

　　在三辆车前方的二十米处，一辆车安静地停在阴影里，直到张疏瞳走到第二排车窗旁，抄起手淡漠地看着车门，才懒洋洋推开车门。

　　“大侄女，你好手段啊。”

　　“手底下人本事，徐爷也肯给面子，如果徐爷不肯见我，底下人再机灵也不好使。”

　　能在偌大皇城根下，找到他的跟脚，让表示“友好”的信息出现在他床脚，确实是本事。

　　中年男人面带笑容，看着张疏瞳的目光亲切地就像看自家子侄后辈，不同于张疏瞳如鹰般锐利观察着他的目光，中年男人惫懒得就像许久没出过门，举手投足都懒洋洋的。

　　“大侄女想要见我，我怎么能不来，”他笑嘻嘻地油嘴滑舌。

　　张疏瞳扯了扯嘴角，“以前习惯了在电视上、聚光灯下见到您，现如今竟然只能在午夜凌晨才能碰面，真是……辛苦了。”

　　语气里的嘲讽与暗刺并没有遮掩，男人丝毫没有被侵.犯的愤怒，依旧笑嘻嘻的，“现在是年轻人的年代了嘛，该死没死的人就要识时务，太阳底下太晒，不适合叔叔了。”

　　张疏瞳冷笑不减，“识时务？徐爷您逗我玩呢，”她将夹在胳膊里的文件夹拍在车顶，中年男人抽出里面的照片看了眼，唉声叹气地说道：“哎呀，何必呢。”

　　照片里的女人风华正茂，烈焰红唇能勾住所有人的心头热血。

　　张疏瞳任由中年男人翻看文件夹里的其他资料，“徐爷您这些年藏得太好了，若不是这次意外，我都不知道您在时代后面躲了这么多年。灯下黑，这招被您用得绝妙。也是赶巧，这个时节点让我碰到了你，只要找到你，你身边那位也就一并从影子里出来了，你说，我说得对吗。”

　　中年男人无奈地摊了摊手，他翻到文件夹最后，是一份体检说明，却不是年轻貌美的女人的体检，而是一份关于九十岁老人的体检，这份体检内容中年男人当然不陌生，不过即便是熟悉的信息，再看一遍，仍然让他愉悦地眯了眯眼。

　　耳边是张疏瞳清冷的声音：“前些年，徐臻没坐稳江山，偌大徐家只有徐家大爷一个老不死，不知多少人盯着徐家大爷的身体状况下饭，这两年谁都知道时代尽在徐臻掌握，老不死的身体状况再没人关心，反正他死或不死，别人也没机会。若是搁当年，想要拿到这份体检报告，除非我舅舅出马才有可能，现在连我这种小角色都能看看大爷的胸透片子。”

　　顿了顿，张疏瞳紧紧盯着中年男人的眼睛，“但我猜，他的生死对您，却是至关重要的，不是吗。”

　　“您是他儿子，是他继承人的父亲，也是时代、整个徐家传承的死生大敌，别人都以为当年不过一场闹剧，但我恰好知道一件事，徐爷您当初离您想要的一切，就差一步，机缘巧合的一步。徐臻虽然聪明绝顶，但她斗不过自己的父亲，你人不在这里，你的影子一直刻在她身上、心里。徐家大爷是熬过大革.命的狠人，对别人狠，对自己人也狠。为了他的帝国和他的帝国的下任继任人的身家安全，他怎么能一个人孤零零离开，不把你一块带走，他怎么能放心走。”

　　“现在这位徐家大爷快到熬不住的时候了，您说，您还有多少日好活？”

　　中年男人搓手道：“大侄女，你这小角色可不‘小’。”他竖起大拇指，真诚地赞叹道：“手段太棒了。”

　　张疏瞳盯着中年男人，没有一丝一毫地放松，“既然徐爷对一切心知肚明，还肯来见我，那么徐爷，我送给您的礼物，您有兴趣收吗。”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中年男人保持着大拇指的动作，笑眯眯地看着张疏瞳，“我只有一点点疑惑，你觉不觉着，你这一路过来，‘赶巧’的次数，有点多？”

　　张疏瞳眉毛一挑，慢慢道：“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老话，不止徐爷懂，我也懂的。”

　　中年男人仔细看着张疏瞳的神情，慢慢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来，他拉开车门，作出一个请的姿势，“走，去个暖和点的地方，叔叔与你好生叙叙旧。”

　　中年男人有着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孔，但张疏瞳的目光却落到了男人的手上，那双手同样得到了很好的护理，但……恐怕在那个女人心中，比起她心目中的那双手，这只手更像恶魔的爪子。

　　张疏瞳的脑海里飞快地闪过几个画面，别人说人生如戏，可惜她却不是这场大戏的主角。做别人人生里的配角，有名字或没有名字，都一样悲哀。

　　去年，她费尽心机收拾了身边活蹦乱跳的绊脚石，做上了张骁则的秘书，可就在她对未来还颇抱期待的一天夜里，远方捷报，她最大的竞争对手，拿到了南欧未来五年的订单。

　　未来五年，在南欧的土地上，张氏将会在包括最古板的梵蒂冈在内的二十个国家建立分公司，在葡萄牙、保加利亚等五个国家成功得到了政府背书，数百亿的融资，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资源，无数张合同，巨大的利益……这是张氏集团自成立以来最具有魄力的一击，于张疏瞳，则是来自地狱深渊的呼唤。

　　得到这消息的当晚张疏瞳回到了公司，以秘书的权限，进入了张骁则的办公室，在打开的保险箱里，她看到了关于徐臧的资料，那个她以为早死了的徐臧。

　　当她将那些资料从保险箱里拿走时，她心知肚明地知道，这些资料从未在这间办公室里出现过，她今晚，也从未来过。

　　她已经输了，一塌涂地，手里薄薄的纸张，并不是她的生机，而是魔鬼的契约。

　　拿走它们，签下它们，赔上自己已经注定庸碌的下半生，

　　也挺好。

　　张疏瞳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双手插兜，坐进了车里，几辆车一前一后离开小巷子。

　　街边的路灯懒洋洋地散发着冷光，漆黑的首都静谧又冰寒，中年男人细细地打量着她，那目光……让人耳后寒毛直竖。

　　“你有多了解我，”中年男人温和地问她。

　　张疏瞳冷笑起来，“我了解得足够多了。”

　　“是吗，”中年男人也笑起来，笑容温暖，就像长辈一样，那双保养得当地手放在了张疏瞳的腿上，与中年男人的声音一样的不紧不慢，“既然了解我，你应该知道，我有多爱我的女儿。”

　　男人说着深情款款的话语，那声音，与车外时的言语完全不同，就像褪下了面具，每个字都是心里话。

　　张疏瞳知道，他确实在说心里话。

　　这章保养得宜的面孔慢悠悠地靠近，给了张疏瞳足够地反应时间，但张疏瞳只是漠然地看着那双眼睛靠近自己。

　　“所有与我家阿臻有关的人，我都很有兴趣，看到你们，感觉就像能更靠近阿臻一点。”

　　张疏瞳突然问道：“所以你当初才会找上她……是吗？”

　　男人轻声笑起来，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得意：“当然。”

　　他们并没有点名道姓，但彼此心知肚明，张疏瞳的目光里陡然闪躲了一下，有些许痛楚。

　　男人的目光更加得意了，像看到喜爱的玩具一样的，有种儿童般的天真和愉悦，他的手指没有阻碍地滑到了想去的地方，恶作剧一样地用指甲划拉着。

　　揣在兜里的手指用力握紧了手机，静音的手机，示意信息的灯光在掌心中一闪一闪，像是不肯放弃一般。但手机的主人至始至终没有打算去看一眼。

　　看一眼吧。

　　看一眼吧。

　　那些闪烁的灯光好像无声的哀求。

　　但最终，直到包裹着手机的衣服被无情地从车窗外扔了出去，当车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天仍然是黑的，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