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圈的车标苏大妈认识，在她眼里，这可是了不得的好车。虞筝和她客气打招呼，苏大妈顿时喜笑颜开，满脸的褶子都笑开了。目送虞筝发动车子开远了，才想起问儿媳：“这是你领导吧？看着真年轻，人也漂亮，开这么好的车，在你们公司肯定挣的不少。”

　　平安刚要解释，苏大妈抢在前面说：“妈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则开始脑补起职场里某些不可描述的人际关系。

　　苏大妈是和肖大爷怄气出来遛弯散心的，正碰上虞筝送平安下班。平安一看时间快十点了，就劝老太太先回家，想着先把人劝回去，赶紧给肖军打个电话问问他知不知情。老两口闹气闹一阵也就得了，可别像往常那样闹来闹去血压也高了头又疼了，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回谁受得了！

　　奈何老太太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没有抽身，一把按住媳妇的手。

　　平安：“……”

　　“平安，你的领导一个月怎么也得两万吧？”苏大妈已经浑浊的眼底满满的羡慕，要是平安一个月也能拿这么多该多好！又说：“她这年纪能挣这么多，和头儿关系肯定不一般吧？”

　　这弦外之音不太美妙，平安深知有必要阻止老太太胡乱歪歪下去，但又不知该给她如何解释。虞筝在公司是靠实力说话的，并不是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但同时也清楚未必有用，苏大妈的固执好比一块顽石，点不透的。她认定的事情，在肖家目前就没人能改变，哪怕肖红都不成。

　　平安很纠结。

　　她劝老太太先回家，老太太则让她陪自己继续压马路。平安看时间真不早了，委婉说：“妈，明天还上班呢，要不明天我早点回来再陪您？”这边劝着苏大妈，手上悄悄给肖军发消息，让他快点回来，老太太又和老爷子闹别扭了。结果肖军回复：“让他们闹！一天都不消停，早晚家散了都老实了。你甭劝，赶紧回家洗洗睡。刚送完朱哥，再拉俩活就回去。”

　　默默收起手机，平安无声叹口气。上一天班了，累得腰酸腿痛，她也想回家，也想赶紧洗洗睡，可是碰到婆婆了，难道真扔老太太一人在大街上不成？答案明摆着，亲儿子不管，难道当媳妇的就能不管？

　　胡同前有一片广场，是福利投建的健身区域。平时这个时候还有为数不少的老中青在这儿锻炼身体，今天冷清清想必是闷热天气憋雨的缘故。这会小风渐起，眼看着大雨将至，老太太说什么不肯回家。平安不好意思给公公发消息，只得把消息又发给了肖军。

　　肖军异常烦躁，回复的语言也毫不客气，呵斥道：“都说叫你别管，就不听！整天挑事，还嫌家里不够热闹吗？去去去，赶紧回家，接单了，不说了！”

　　平安想骂人。

　　但理智告诉她不能这么干，她坐在老太太身边，把刚买的水递给婆婆，“妈，今天因为什么啊？”

　　“还不是那老bi太太惹的！”

　　老bi太太？平安消化了足足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苏大妈骂的是肖军他奶奶。肖军他奶奶在家里几乎就是一个禁忌式存在的人物，原因无他，只因和苏大妈婆媳不和。平安从认识肖军开始，见过苏大妈和婆婆同框只有他们结婚那一次。平时苏大妈对肖奶奶不闻不问，肖奶奶也从不主动往家里打电话，就连逢年过节，也只是春节的时候肖大爷带着儿子去看看亲妈。两边平时根本没有任何联系，那架势大有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面对这种诡异局面，平安也找机会问过丈夫，肖军支支吾吾，只告诉她历史遗留问题，矛盾太深，调和不了。不过肖军最后还是承认，其实他知道的也不多，反正和他爸年轻时的一些事有关。但是平安怎么看也不觉得肖大爷是那种能招蜂引蝶沾花惹草的主，总觉得事情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

　　窥探老一辈人的八卦当然不好，所以平安后来就把这件事选择性遗忘了。的确平时家里很少有人当着苏大妈的面提肖奶奶，在肖奶奶面前也没人敢说苏大妈，日子就这么过着，仿佛井水不犯河水，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今天苏大妈主动提到肖奶奶，张嘴即粗口，看来家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让苏大妈心里不舒服的事。不好意思问公公，她再次给肖军发了消息，这次肖军连回都不回了。平安一看这样不行，硬着头皮问；“妈，奶奶怎么了？”

　　苏大妈哼了一声。

　　平安耐心继续劝：“您老说把我当亲闺女，那心里装的事儿不舒服，就和我说说，说不定一会心里就不难受了呢。今天到底怎么了”

　　苏大妈其实恼得也不止肖大爷一个人，甚至自己的亲儿子、儿媳妇都是假想敌。老太太很发愁，身边一堆敌人，没一个可心向着她的，唯一心里惦记她的吧，还去了别人家。苏大妈心里苦，这种苦就被她转嫁给家里随便任何人。老太太属于典型的这一类人——我明明为家里付出这么多，为什么你们都不把我当回事。

　　其实真的没当回事吗？当然不是，因为太当回事了，这才助长了苏大妈这些年蛮横无理尖酸刻薄的气势。

　　老肖家的历史遗留问题平安了解有限，不过眼下苏大妈情绪在她连番安抚下稍微缓和了一些，絮絮叨叨开始说囫囵话，虽然声音不小，但平安能分辨清楚的并不多。不过说得多了，终是让平安捕捉到了一些平时很少提及的细节。苏大妈语速快吞音严重，老太太一般只有在暴躁值飙升到一定程度才会用方言破口大骂，平安发现她所有的话的焦点都围绕遗嘱和厂区宿舍。

　　——厂区宿舍？那不是肖军爷爷原单位的职工宿舍吗？家属可以免费住，但不能转租转卖，产权归工厂。

　　苏大妈仍在断断续续骂街，平安实在听不下去了。虽然她无法判断具体发生的事情，但她肯定如果是肖奶奶立遗嘱，一定和房子有关。既然和房子有关，那么怎么处理自然是老人家的自由，别人没有任何理由干预。以对苏大妈往日做派的了解，平安也多少想到这事一定没有如她的意，所以和肖大爷吵了起来。肖军应该也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他选择出门躲了清静。

　　平安预料的不错，肖军确实知道实情，因为老两口刚吵起来时他在场。肖军奶奶年纪大了，最近感觉心脏总不舒服，很怕自己哪天撑不住眼睛一闭就过去了。老人家很有主意，也没通知儿子，反而把老肖家几个在世的长辈和几个叔伯辈为人比较正直的小辈请了过来，就身后的事情做了交代，并直接做了公证。

　　其实这样一来，虽然事情看着很公证，但对肖大爷一家来说则非常没面子。老太太把所有该走的流程都走完了，该过的手续都过了，才通知了肖大爷夫妻和肖军一起过来，甚至都不叫上肖红，也是够绝了。

　　老太太的遗嘱并不复杂：第一，一旦她过世，该宿舍居住权转移到肖军名下，指名由肖军夫妻共同居住；第二，老人银行户头定期存款十万元，各类理财产品五万，每月退休金以账户实际金额为准，在减去丧葬费用后，全部由肖军继承；第三；也是最重要一条，老人要求落叶归根，指名由肖军以主家孝子贤孙身份护送骨灰回老家安葬。

　　遗嘱一公布，苏大妈当场就崩了。天天恨不得扎小人，诅咒赶紧去死的人，在她认定万事俱备的情况下，提前给她玩了一招釜底抽薪。

　　那处宿舍房虽然面积不大，但如今也是黄金宝地，周边小学中学竟没有一个普通学校，这对于学龄孩子来说是非常大的优势。苏大妈很早就撺掇肖大爷去游说肖奶奶同意把肖红的两个孩子户口转过去，只是老太太咬死了不肯同意。房子一旦指定肖军继承，也就等于把学区的名额留给了肖军未来的孩子。

　　每个家长都会为孩子能有一个好的教育环境而奋斗，优质学区对家长的诱惑力简直不次于盛开的罂粟花的芳香。很多家长为了能给孩子创造一个优质学区的上学名额，使出浑身解数甚至抛家舍业，在目标学区提前多年租房或者买房。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苏大妈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她用实际行动力所能及去做了她认为该争一争的事。

　　不过肖军体会不到这份母爱，他妈争的也不过是为了他哥。说到底，亲爹指望不上，到最后一心给自己铺路的还是自己的老奶奶。肖军把爹妈送回家后，躲屋里哭了半个小时。抹干眼泪出来，爹妈已经打得不可开交。肖军惨惨一笑，也没说话，就当什么都没听见，开车出了门。

　　“……叔叔，你又走神了？”小孩不满的声音把肖军拉回现实，他把小孩抱在腿上，夺走手里的酒瓶，板起脸假装生气：“臭小子，不许喝！”

　　“那叔叔你为什么喝？而且每次来都喝？”

　　肖军想了想，诚实回答：“烦。”

　　小孩鹦鹉学舌：“烦？”

　　“我说你挺大人了，和小孩烦啊烦的不怕带坏孩子？”

　　女人的声音在身后突兀传来，咯噔咯噔高跟鞋特有的清脆声音绕过桌子，在对面款款落座。对面的女人很有气质，一席黑底绿碎花连衣裙勾勒出女人袅袅身姿。她把盘里的羊肉串往前一推，看着肖军怀里的孩子笑了笑：“文文，快谢谢叔叔来给你过生日！”

　　“谢谢叔叔！”

　　小孩缺了两颗门牙，说话总是漏风。肖军仿佛很喜欢这种发音带着fufu的感觉，笑着轻拍拍他新剃的瓜皮头，把他放下了地，那个笑容像极了一个父亲看自己家孩子时的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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