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雪花悠然而下，恰好落在翎鸢鼻尖，凉凉的，清回亦感觉周身温度明显下降。翎鸢声音细细如蚊，惊疑道：“这温度……难道是雪女？她来做什么？”

　　清回面对着翎鸢来时的方向，恰好看到远远两个身影一前一后极速而来，她担心苏玖误入名画浮生会损害他的亡灵之体，于是远远地朝苏玖大喊：“小玖，闭上眼睛，不要朝这边看，最好不要过来！”

　　只听苏玖的声音遥遥而来：“为什么？”

　　还未待清回回答，身后的幻境画轴被宋雨时咕噜噜收起，花婉兮笑嘻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哟，宋大人，还没埋伏到人，怎么就收起来了。”

　　“多亏了花大人的使役妖，替我省了份操作‘浮生’的力气。”宋雨时语气气愤却无奈。

　　清回不再蒙着翎鸢视线，雪女和苏玖亦降落在凉亭前。浅薄又不甚温暖的日光下，微微冰冷的温度里，一众人正式相见。

　　雪女看了一眼翎鸢，微微点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对兰谷三人说道：“我不妨碍你们谈事情，我就来要个人，要完我就走，不耽误你们时间。也请各位利索些，马上把小攸交给我吧。”

　　“千行，听我一句，我求你不要把小攸交给他，小攸会死的……”苏玖目光湿润，哀哀说道。

　　“我不是应千行！”应千慎微微愠怒，冷漠说道。

　　苏玖愣住了，呆呆看着应千慎，满眼疑惑。清回悄声简短向他解释了应千行有一个弟弟名叫应千慎的事实之后，苏玖第一反应便是：“那千行去哪了？”

　　显然，这句话也并没有使应千慎开心多少，他语气又冷淡了几分，面色疏离道：“应千行在哪就不劳你费心了。小攸是我承诺要保护的人，我也不会放他出来的，二位请回吧。”

　　此话一出，苏玖弯唇垂眸，露出一副宽心的神情，并对应千慎微微点头，以表谢意。

　　雪女却不乐意了：“我劝你好好想想，真的打算不给我想要的人吗？是不是我在兰谷大开杀戒你也不在乎？”

　　雪女说着，看向翎鸢说道：“你也是来兰谷找人的吧，兰谷向来顽固，铁定不会遂你的意，不如我们联手，先□□兰谷一番，话就好说了。”

　　翎鸢轻轻叹口气，继而又笑起来：“你怎么还是一副狂躁的性子，好歹是得了仙缘的妖怪，能不能别这么凶残。”

　　“赶紧的，要打就打，别浪费我时间。”雪女一面撸着袖子，一面朝花婉兮走了几步，屈膝行个见面礼，语气和缓了许多，“花大人是不是和兰谷谈不妥？不如加入我们一起和他们打一架，等他们打输了，就愿意听我们说话了。”

　　花婉兮爽朗笑道：“没问题啊！他们刚才还质疑我，说我带着一个使役妖一定打不过兰谷泱泱之众，把我给气的。我现在就证明给他们看。”

　　花婉兮和新来的翎鸢雪女迅速结成联盟，攻击势头直指兰谷。兰白见眼前这局势不对，立刻步下台阶，满脸带笑劝说道：“花大人，翎鸢哥哥，雪女姐姐！大家平日里都忙，难得来兰谷一聚，千万别客气，快坐下喝杯茶吧。”

　　“那就不用了。”翎鸢趁着说话的功夫，顺势向兰白靠近了几步，从站位上离宋雨时远远的，“你们有沏茶的功夫，不如赶紧把阎明镜、宜君还有小攸他们带过来。我可提醒你们一句，兰谷得罪的人已经够多了，就别再作了，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兰白的眉头拧得像被压皱的棉布，可见其纠结。正当他以眼神示意宋雨时和应千慎，想让他们放人时，雪女忽然插了一句话，语带嘲讽。

　　“你真的不如你姐姐，至少她做殿下的时候，兰谷还没这么遭人嫌弃。”

　　不知道是雪女提到“姐姐”还是“不如”惹怒了他，兰白忽然变了脸色，咬着牙愤声说道：“雪女姐姐，我尊敬你是前辈，是大妖怪，才不愿与你动武，但不代表你可以随意侮辱我。既然你想要与兰谷一战，我也不是不可以奉陪，如果你想清楚了，那就拔刀吧！”

　　兰白说着，从腰间摸出了令牌，随时准备号令谷内兰妖决一死战。

　　翎鸢无奈地拍了拍额头，以手肘轻轻撞击雪女一下，轻声责备：“你会不会说话，原本都快成了，结果被你一句话抹了。”

　　雪女微微挑眉：“怕什么，又不是打不过。你什么时候成了这么怕事的妖怪了？”

　　“打得过是一回事，但不是每件事都要用武力解决，如果谈判就能做成的事，为什么一定要屠杀生灵呢？”

　　雪女惊诧到眉梢高高抬起：“我真是太久没见你了，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温和的妖怪。”

　　隔了一隔，雪女又叹道：“其实你这样也好，只要你的仁慈能被仙人看到，你便离升仙不远了。我们做妖怪的，总是想修成正果的。行，为了我们的前程，这次我听你的。”

　　“我也不全是为了前程，只是见过了太多生离死别，不忍对生命不敬罢了。”翎鸢淡淡说道，眉眼平静，如静水无波。

　　兰白仍然紧握令牌，戒备地望着雪女花婉兮等人，沉声道：“我兰谷并没有太多的要求，也是想替全天下妖怪发声，求一个同人类平等的地位。我们没有恶意，就算不小心做了得罪除妖师界和妖界的事情，也不是出于我们本心。我兰白在此诚心与花大人、翎鸢大人、雪女大人交换条件，只要能达成我的愿望，保妖怪地位、保兰谷平安、保雨时安全、并不再追问应千行的下落，我兰谷会将各位所要的人，毫发无伤地奉上，并撤出所有傀儡，加入除妖师交涉人间纷争，保人间早日平息战乱，归于和平。”

　　“也是雨时诚心所求。”

　　“也是千慎诚心所求。”兰白表态后，两人亦附言说道。

　　花婉兮沉吟许久，又与清回低声交换了几回意见，最后下定决心说道：“我愿意相信你们的诚心，也愿意相信你们过去的过错是无心之为。”

　　闻言，兰白缓缓放松了戒备警惕的神情，与宋雨时应千慎相顾舒气。

　　“你们的要求不过分，用来和我们交换很公平。只不过，你们手里的筹码，得来的过于卑鄙了些。”花婉兮撇撇嘴角，继续道，“罢了，我跟你们换就是，只希望你们浪子回头，别再做恶了。条件是可以答应，但你们造下的罪孽却不是几句话可以勾销的。别的就不说了，只这吸取凡人生命制造傀儡、放傀儡祸乱人间两件事，就足以让你们死一万次了。要保兰谷平安、保宋雨时平安，总要有人站出来以死抵罪，不然我擅自保下了你们，难道要替你们承担罪孽、承担天谴不成？你们不谢个罪，我不好交代。”

　　兰白与宋雨时应千慎互相交流了许久，兰白才哀戚问道：“花大人，一定要这样吗？”

　　花婉兮面色不改，神情端庄：“你自己要知道，不是我要你们谢罪的。今日你们推出一人，就此收手，还能换得平安周全，若是来日遭天道审判，可不只是死一个人这么简单了。道理就放在这儿，你们想清楚了，是不是这个理。”

　　“为什么要这样？明明我们才是受害人，为什么到头来却是我们要受上天谴责？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公平，有的人可以肆无忌惮，有的人却要永远在深渊周遭徘徊！”

　　伴随她成长的苦难，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宋雨时眼眶微红，却仍然倔强地笔直站着：“兰白，千慎，我们不该认命！”

　　“雨时，你不能局限于自己的怨恨中。有时换个角度看事情，世间就不一样了。”许是宋雨时的神情激起了翎鸢的恻隐，又或许是翎鸢还保留着对她最后一点情义，他忍不住劝慰她，“还记得我带你到河里叉鱼吗？你问我为什么鱼叉明明是笔直的，伸到水里却像段成了两截一样。其实鱼叉还是那个鱼叉，你非要透过水面看，看到的自然是它折断的一面。你能明白吗，水面就是你心里的那道魔障，它给你看到的一切蒙上了一层阴影，将你圈在黑暗中。只要你冲破魔障，你的人生还是很美好的，你才十七岁，路还长呢。”

　　宋雨时双眸牢牢注视着翎鸢，想说什么，却又闭上嘴巴，如此张张合合数次，却最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红着眼睛望着他。

　　花婉兮盯着宋雨时手中的名画浮生，轻咳一声，开口道：“你们慢慢商量谢罪人选，在此之前，可以将我的使役妖和阎明镜放出来吗？‘浮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在里面呆久了不好。”

　　兰白面有迟疑：“花大人不必忧心，用‘浮生’取人性命需要咒语和术法操纵，雨时就在你面前，无须担心她会出手。还请大人谅解，阎大人和你的使役妖是我们重要的筹码，我不能放他们出来。”

　　花婉兮有些无奈，但还是容忍道：“好，还请你们快些商议。”

　　“不必商议了！我来抵罪！”

　　一道清亮的声音骤然撞入众人耳膜，如晨钟的尾音一般嗡嗡撼动人心。

　　这声音如此熟悉，以至于清回和苏玖无需回头，便知道是谁来了。

　　兰白的表情千变万化，由震惊转为愤怒，继而转为忧惧，而后转为慌乱，慌乱中又有些哀伤、脆弱，最后重归愤怒，将万般情绪化作一声呵斥：“是谁放兰述出来的！”

　　他大步向前行走，指着兰述恨声道：“你给我滚回去，这里没有你的事！”

　　可是兰述压根就没有理他。

　　她一步一步向这边走来，从容得像是春季的和风。在花婉兮面前站定后，她微微屈膝行礼，扬首朗声说道：“花大人，我是兰谷第三代继承人，兰谷犯下的过错，理应由我承担。”

　　兰述说着，抬起右臂将广袖一挥，事先布置好的祭坛便出现在凉亭旁边的空地上。

　　她从背后抽出一柄法器，状似短剑，其上阳刻繁复咒文，整体色泽暗淡，像是封藏了多年生锈的铁器一般。但清回知道，那个东西一旦启动，周身会包裹着刺目的光芒，从天际引来的雷电会在凸出的咒文上蔓延，直击受惩者心脏。

　　那个东西，叫做引雷剑，不过妖怪和除妖师一般不这么叫它，而是称其为“天雷惩”。它是由仙人制造遗留凡间的，除妖师界留两把，妖界留两把，专门用来惩罚恶贯满盈的除妖师或妖怪，或是身负罪孽之人自行惩戒自身。

　　只见兰述拿着它，淡然自若，也坚定不豫：“我现在就自裁，向天神和人间谢罪。兰谷的平安，就拜托花大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