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女：

　　那天，许多人都来为谭女官求情，跪了满满一屋子，眼看着公主就要松口了，徐清濛那个愚蠢琴师，居然指名道姓地说崔衡玉叫他来求情，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吗？眼看着公主脸色铁青，叫人狠狠揍了谭女官一顿，我们谁都无能为力。

　　自此之后，我每日都来给谭女官送药。

　　虽然想不明白，谭女官怎么会看上崔衡玉，但我知道其中肯定有隐情，谭女官不说，我也不会问。在唐宫时她就从欺负我的宫女们手中救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我便尽心尽力为谭女官疗伤，在公主面前拼命求情。

　　这一日我来给谭女官送药时，却见到了公主，正和谭女官手心相叠，一边说话，一边擦眼泪。

　　我不便靠近，只好选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跪坐下来，默默等待。

　　等了好一会儿，才瞧见公主出来，她见我等在这里，对我笑了笑，温柔地对我说：“快进去给谭女官送药吧。”

　　还说：“你那么尽心地为谭女官求情，一定与她相交甚好，听了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的。”

　　我问什么消息呀？

　　公主说：“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我想通了，也决定放手了，我不会怪谭晟，多亏她推了我一把才让我想明白。这件事既往不咎。以后，谭晟还是我的贴身宫女，大唐来的女官，任何人都不可对她不敬！”

　　我不知道公主这番话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我端着药进门时，谭女官倚在窗框上，泪水湿了满脸。

　　遣唐使：

　　对不住了，谭晟妹妹。

　　费尽心机，也没能让你如愿，却徒令公主对你多了个心结。

　　对不起。

　　对不起……

　　公主女官：

　　我早就该认清现实了。

　　穷尽一生，我都只能待在王宫里，待在公主身边。

　　就像公主幻想能得到崔衡玉一样，我居然幻想能回故乡？真是可笑。

　　断了这念头吧，家乡只能是回不去的远方了。

　　夏使君，多谢你助我这一程。我们到底是不一样的人，你有家可回，有锦绣前程，而我，只配终老深宫。

　　大唐公主：

　　我是个恶人，我坏透了！

　　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想谭晟能得到她想要的。

　　我早就猜到谭晟想要的是什么。

　　她才不可能喜欢崔衡玉，她只是想离开皇宫而已。

　　凭什么，我贵为公主都不能为所欲为，她一个女官就能遂心如愿？

　　不可能！

　　晟晟，不要怪我，我并非不把你当亲人看。你十二岁时为了救我差点被淹死，我守了你三天三夜，终于把你救回来。

　　你固然是我很重要的人。

　　可你想用崔衡玉换你的自由，恕我不能答应。

　　我已经得不到崔衡玉了，我不能也失去你，更不能看你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更何况，你最想要的东西，居然是逃离我身边。

　　你不能留下我一个人！

　　是你告诉我，可以放任心头的恶念生长。现在，我就要用你浇灌出的恶念，留下你。

　　大唐使者：

　　都说谭晟把我迷晕了，并对我做了什么。

　　开玩笑！

　　我都晕了，能让她做些什么？

　　做使者做成我这样，也真是惨。

　　不仅公主想睡我，她身边的女官、司药都想利用我，夏使君骗我，徐琴师怕我……

　　我一定是人缘最差的一个使者了。

　　药女：

　　今年冬天格外寒冷。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宫门口，一身风雪，满目落魄，半生潦倒。

　　我问他是谁，他苍老的声音向我缓缓述说，像是打开一段尘封的过往。

　　跟着公主出嫁之前，我曾在唐宫听过他的名字——

　　将军李暮。

　　第11章 将军篇01

　　大唐公主：

　　李将军是大唐的老臣了。

　　十年前带兵北进攻打突厥，却迷失在北方草原上，仗也没打成，兵也没带回来，父皇大怒，权当他已经死了。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他曾带着手下几个士兵，从北方草原，一路流浪到西域诸国。从兵马万千，到孤身一人；从甲胄加身，到披发左衽。被匈奴部落拦截，与之厮杀过；被西域小国扣下，关押囚禁过；还被人骗，说大唐皇帝杀了他的全家……

　　在乌孙建过楼、在车师卖过瓜、在疏勒裁过衣、在鄯善修过城……

　　半年前听说大唐有公主和亲到了屈支，便一路寻找过来。打开宫门迎他进宫时，我闻到了关外的风雪气息，他扑通一声，向我下跪行礼，我连忙弯腰搀扶他，也搀扶起大唐功臣十年的沧桑。

　　我和屈支国王陪将军坐在一起，餐食一盘一盘端上来，将军吃得狼吞虎咽，眼泪流进胡子里面，他一边擤鼻涕，一边讲述十年心酸。

　　我大觉伤感，回去便修书寄给父皇，请求他派仪仗迎将军回大唐。

　　很久之后，回复我的仅有一纸冰冷书信。

　　父皇说，他不配。

　　我悄悄把信烧了，没敢令将军知晓。

　　大唐使者：

　　将军这十年过得甚是辛苦。

　　我敬重他，也怜惜他，将中原使者院落中最好的一间房子让给他住。

　　公主曾承诺寄加急信件回大唐，请陛下派人接将军回朝。两个多月过去了，公主却再也没提这事，我心里知道，陛下大约彻底舍弃将军了。我能猜到，将军自然也能猜到。他很自然地融入到了大唐来的使者团里，俨然成了一名铁匠，搬去和陈木匠同住，日日教屈支工匠冶铁锻造，自然得仿佛他本就是大唐的一名工匠而已。

　　十年了……

　　武将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他曾经的功绩，随着他十年的沉沦，尽数化了飞灰，再也没人记得。

　　武将之悲，不在于迟暮，而在于青春喂了狗，未出壮年却再不能得志。

　　将军心里有多苦，没人知道。

　　他只能主动融入工匠中，既给自己找了归宿，又不让公主为难。可怜他满腔壮志，满腹用兵雄才，最终消磨在岁月打磨中。

　　我想到曾经朝堂之上，左纳言，右纳史，朝承恩，暮赐死，很是难过。

　　也许是物伤其类，也许是惺惺相惜，我为将军悲伤了很久，我哭了三个晚上，夜夜哭湿枕头。夏使君问我怎么了，我说想家了，他说他也是，于是第四个晚上，我们俩抱头痛哭。

　　很难说清我们在哭什么，也许我们并不是在为旁人难过，只是在感伤自己的人生。

　　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药女：

　　这么多天了，我从与公主、与谭女官、与崔使君的交谈中，终于拼拼凑凑地弄懂了谭女官事件的始末，也明白了李将军的曾经与未来。

　　我见过公主一边烧信一边抹泪，也见过崔使君与夏使君相拥哭泣；见过谭女官一蹶不振，浑浑噩噩，也见过徐琴师懂装不懂，云淡风轻度日。

　　宫廷里讨生活，大家都不容易。

　　我忽然对未来提不起兴趣了，五品女官的前程似乎也吸引不了我，反而是曾经在唐宫时，上司的刁难、同伴的背叛、主子的雷霆之怒……一幕幕浮上我心头，让我彻夜难眠。这些天做梦，总梦到一些不开心的事，醒来枕头都是湿的。

　　去给崔使君送药膳时，我思绪有些飘忽，望着他身边貌美如花的侍女，心想这些姑娘们日后该何去何从呢？若是有一天，官职也没有，钱也没有，家也没有，年轻貌美也不再有，到那个时候，又该怎么办呢？曾经辉煌如李暮将军，都有被皇帝舍弃的一天，我们这些小人物，又该如何自处呢？

　　许是我的心不在焉引起了崔使君的注意，他以指关节轻叩桌面，问我在想什么，为何不回他的话。

　　我想了想，决定实话实说。我问使君：“若是有一天，你没有官职，没有钱，没有公主的宠爱、皇上的信任，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他沉默地望着我。

　　我猜他也想到了李将军，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告诉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多做好事，多积德，兴许可以让自己在落魄时不那么倒霉。你看李将军，现在和陈木匠一起谈天说地，不是也挺快乐的么……”

　　快乐吗……

　　我皱着眉低头想了想，罢了，你说是就是吧。我端着托盘站起身，准备行礼告退了。

　　使君忽然从背后叫住我。

　　“龙司药，我们在西域共事，也是缘分一场，不如交个朋友。我保你做内廷女官，送你我在宫里的人脉，让你助手环绕，如鱼得水。只要你有困难，我必当为你两肋插刀。我只求，若是有一天，我在前朝出事，希望你能在太后皇后面前，多为我说情。再不济，至少在我母亲入宫为我奔波时，你能为她引荐一二。”

　　相依的两支烛火，一支颓然欲灭时，靠着另一支的火焰，能够再次燃烧起来。

　　我们都是弱小的凡人，不能独行，只能互相搀扶砥砺前进。在这个略微寒冷的午后，我和崔使君正式结成盟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