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完成。】

　　罗城猛地睁开双眼, 整个空间一阵震荡，画面像碎开的波纹一般快速散去。

　　周围终于只剩下一片纯然的黑暗。

　　罗城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掌心纹路清晰, 那上面空空荡荡干干净净的，既没有巨斧也没有司尘的血。

　　刚才那是……幻觉吗？

　　他原本和司尘走得好好的, 但是进入那个房间后没过多久，就突然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接着他看着自己亲手砍下了司尘的头颅。

　　【你觉得刚才的惩罚怎么样？】

　　突然响起的S1冷冰冰的声音让罗城浑身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无边无际的黑暗, 心中怒火丛生, 恨不能把那个小机器人的脑袋拧下来。

　　罗城怒极反笑道：“我觉得不怎么样。”

　　S1发出意味不明的“呵呵”两声干巴巴的电子和成音轻笑——老实说, 怪渗人的, 【那看一个更有趣的，怎么样？】

　　罗城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眼前就骤然一花又一沉, 再睁开眼时，恍然看到了一片蔚蓝的大海。

　　风里吹来清新又带着咸腥味的大海气息, 落日如即将熔化的金子般垂坠在海平面的尽头, 洁白的海鸟低声叫着从海面拍打着翅膀飞过。

　　罗城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在想什么呢, 我叫你你都听不见？”他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不耐烦的, 熟悉到深入骨髓的声音。

　　罗城猛然回头, 看到那人时整个人都僵住了，“……元琛？”

　　对方挑了挑眉，脸上挂着一个漫不经心的轻笑：“怎么突然用这个名字叫我？”

　　罗城愣了愣, 看着对方苍白的脸色和孱弱的身躯，陡然反应过来——这是已经融合了“欲”魂碎片和“贪”魂碎片的元琛，他已经恢复了一部分属于司尘的记忆。

　　罗城明白S1想干什么了——

　　它这是在让他重温，曾经一次次杀死司尘的过程么？

　　罗城心中冷笑，知道那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就在某个地方看着他们。

　　眼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

　　S1难道以为这能对他造成什么伤害吗？

　　罗城对自己以前做过的事，从没有一刻忘记过。

　　他克制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走上前牵住那个“司尘”的手，“我刚才走神了，怎么了？”

　　“司尘”有点别扭地习惯性挣了一下，挣不开也就随他去了，走了几步，因为体力不支便把半边身体的重量都依到了罗城身上，斜斜枕着他的肩膀。

　　“我困了，”这个“司尘”颐指气使的模样也活灵活现，“我想回去睡觉。”

　　罗城低低地说了声“好”，轻轻拍了拍“司尘”的手背让他松开自己，然后蹲下/身将他背了起来。

　　还没走回寝宫，“司尘”就在他背上睡着了。

　　罗城将“司尘”背回了房间，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即使知道这个“司尘”只是S1造出来试图用来折磨他的幻象，罗城还是忍不住对他好一些。

　　他借着薄暮的日光静静地凝视了司尘安静的睡颜一会儿，伸出手握住了那截纤细的脖子。

　　他甚至能感受到温热的血管在他掌心里跳动。

　　接着罗城垂着眼睛，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用力收拢手掌。

　　画面再一次碎裂消失，他再次睁开眼，却发现眼前仍旧一片漆黑。

　　接着冰冷的海水包围了他，罗城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在海里，还在不断往下沉，而他的肺已经快炸开了。

　　罗城试图往上游，然而一动就是一阵彻骨的疼痛——他想起来这是什么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了——这是在北极，他试图杀了“痴”然后陪小人鱼一起去死，结果被赫尔辛用木仓击沉的那天！

　　不得不说S1真是学会了“人性的弱点”，罗城最亏欠的就是“痴”，而最让他内疚痛苦难以面对的，就是“痴”曾经为了救他，被鲨群拖进海底，然后在暗无天日的海里清醒着被冰冻了七十多年……

　　很快，一道速度惊人的影子就自上方破水而来，向来极速冲下来。

　　司尘来了。

　　他在漆黑的海里散发着星辰般的光辉，就像是幽暗密林中的精灵，九重天上藏在云端中的天神，他的脸上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和疯狂的焦急，在看到罗城的那一刹那，冰霜雨雪尽数化作了纯然的欣喜。

　　罗城的心脏不可避免地酸涩起来。他向那个固执的、不顾一切来救杀人凶手的小蠢货伸出了手。

　　司尘伸手握住他，俯身下来抱住罗城的身体。

　　罗城紧紧回抱。

　　司尘抱着他，向周围看了看，然后试图向上游，然而罗城拉住了他，对他摇了摇头。

　　小人鱼惊讶又困惑地看向罗城，似乎是在问“为什么”。

　　罗城笑着闭上眼，叹息着吻上司尘的嘴唇，冰凉而柔软。

　　他把那些未能诉诸于口的话，尽数通过这个吻传递给对方。

　　我还是要杀了你。

　　但我要陪你一起死。

　　他们分开一些距离，司尘用那双像是落入了月光和星光的银色眼睛看着他，悲伤而柔和，绝望又依恋。

　　他读懂了。

　　他们相拥在一起，不再挣扎抵抗，一同向着深海沉下去。

　　再次转换场景，罗城长长地抽了一口气。

　　在深海里死亡的感觉真的太可怕了，他简直死出心理阴影来了！

　　原来“深海恐惧症”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啊！

　　仿佛心脏仍然在被挤压的感觉让罗城过了一会儿才逐渐适应，然后睁开眼。

　　他愣住了。

　　印入他眼帘的，是一片血色的天空。

　　罗城再熟悉不过这片天空了，他抬起手，果然看到了自己青色的皮肤和漆黑尖锐的指甲。

　　这一回，他竟然回到了八百年前，他化身为旱魃的时候。

　　罗城躺在万人尸体堆着的尸坑里，一动不能动。

　　没办法，因为他的胸口插着一把长戟，那玩意儿贯穿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口从那以后都变成了漏风的破布袋子。

　　而他现在则被长戟整个儿地钉在了尸坑堆叠的中心。

　　周围的这些死人，有他的部下同袍，也有他的敌人。

　　八百年前的这一战，他是号令帝国十数万人的虎贲将军，然而由于小人出卖、奸人陷害，最终被生生耗死在了战场上，和敌军厮杀到最后一人，直至同归于尽。

　　然而他没有死，数万人盘桓不去的怨气复活了他，将他变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旱魃，被长戟钉在万人坑里，日复一日地忍受魂灵的拷问，饥饿的折磨，永无宁日。

　　直到——

　　“终于找到你了。”

　　空中传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声音。

　　-

　　【惩罚完成。】

　　司尘闭着眼睛，脑袋被砍下瞬间那种微凉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他的脑海里，他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司尘看着周围包裹着自己的黑暗，淡声问：“你想要什么呢？”

　　过了很久，一个小小的身影才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长着秦思宇的脸——和儿时的司尘一模一样的脸。

　　然而“童年”这个词，对一个活了上万年的神来说已经太过久远了，因此司尘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S1，内心毫无波动。

　　S1说：“一切都是你的错。这都是你造成的后果。”

　　司尘不为所动，“很严重的指控，不过是事实，我承认。”

　　S1恨恨地盯着他：“你不该让我觉醒‘人’的意识……你不该把我变成一个人，然后把我丢掉。”

　　“但显然，你还不是一个人。”司尘看着他，语气平静，浅淡的双眼像凝固的、亘古不变的冰川，“你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S1.”

　　S1扭曲地笑起来：“哦，那么你有吗？”

　　接着，司尘骤然感到了一阵剧烈的失重感，令人不适的眩晕过后，他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看到了黄昏时分的大海，以及站在他不远处的罗城。

　　是的，尽管长得完全不一样，但司尘还是瞬间就认出来了，那是罗城。

　　这是他们曾经的故事，尽管他现在还不记得，但终有一天会全部想起来的。

　　司尘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他微笑起来。

　　他说过，S1没有属于人类的情感，所以它永远不会懂。

　　司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他不确定这一万多年的折磨有没有彻底磨干净了自己心里的柔软，但在看到罗城的那一瞬间他就明白了——

　　不要紧，罗城有，他一直有。

　　他永远拥有一颗温暖而强大的心。

　　司尘重新经历了两次自己曾经的死亡，说实话这感觉还挺奇妙的。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无法对罗城说出实情，告诉对方他就是“他”，不过两次死亡对他来说都算不上太痛苦，尤其是那个傻子，看上去比他自己还难过。

　　司尘冷血强硬了这么多年的心脏，也终于忍不住一点点软化下来，甚至开始反思：我以前对他是不是太严苛了？

　　曾经，罗城是他最寄予厚望的人，是他决定好的接班人。

　　早在将自己的灵魂分裂成千片之前，司尘就将一切都计划好了。

　　他会被剥夺神格，会被关进幽冥海，甚至可能会死，但轮回司在他这么多年的操持安排下，已经能运转得很好了。罗城也很好，他是个足够聪明，足够大胆但又不失谨慎的人，和自己不一样，他在轮回司里的人缘很好，上下都服他，由他来做下一任司长，是一个平和过渡，不会出现动荡。

　　接下来，司尘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万年前他因为心软而造成了天地巨变、尸山血海的过去。

　　司尘看着那一幕幕熟悉的场景，发现自己的心里竟然毫无波澜——不是像看着别人的故事那样的不为所动，而是他知道这是自己的过去，这一切都曾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亲手将汲川碎尸万段然后再杀了自己以对天下谢罪，但他现在看着这段掩在故纸堆里的过往，却感受不到曾经那股永远无法平息的怒火了。

　　更何况他这次做的事，也不比当年的汲川好多少。

　　司尘明白他错了，错得离谱。他曾经自以为安排好了一切，然后毫无顾忌地赶赴自己最后一次疯狂，然而他没能从疯狂中得到自由和救赎，反而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

　　再过不久他就会为自己的疯狂付出相应代价，但他没有怨言，也不曾后悔。

　　他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最后一次睁开眼睛，司尘发现自己回到了初遇罗城的那天。

　　和所有人以为的都不一样，司尘其实对那天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并且他发现他能掌控自己的身体了。

　　他离开地府，来到那个炼狱般的战场，找到了他的目标。

　　司尘终于松了一口气，卸下了千年万年来的防备和负担。

　　“终于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