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不系之舟[珍妮]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26章 林念的转变
离开东坪的时候,正是六月的黄昏。
镇上有小学毕业在举行毕业典礼,小朋友在唱骊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唱到“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时,东坪镇上的晚钟当当当响起来,空气里有玉簪花的香味,林念的脚步顿了一顿,但始终没有回头。
诚如程征所想,林念是果决坚毅的女子,绝不会为旧事所牵绊。她离开了东坪,终其一生,再没回过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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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东坪河上走水路去杭州,是程征的意思。东坪河河面宽阔,吃水很深,江轮早开进来在码头上等候。
侍从们中有伪政府派稽查处视侦组派来的监视者。火车车厢,汽车里,都有可能有窃听,这一点程征很清楚。
直到现在,伪政府对他还是不能完全放心,毕竟是为了一个女人来的,他除了要接受日伪的思想教育和政治培训,监视也是必不可少的。
其余的人不知道程征为什么这样决定,但还有一天的空余时间,走水路也没有什么问题。坐在船上,程征也无法和旁的人接触。因此此次赴杭,程征林念单独乘了一艘江轮,其余的人则在另一艘上。
便是午间再热,入了夜,山里还是清湿的寒气。林念在甲板上的竹床上躺着,寒气贴着床沁入肌肤,竟别有一种酣畅。抬头看漫天的星星,无序地铺排于蓝紫色的天上,明灭不定;极淡薄的云飞动着,展开来,又消失,至于缥缈无踪。
程征走过来,在林念的竹床边上坐下。半晌,林念问:“林惠的事儿,你怎么知道的?是你编的么?”
程征道:“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知道了。在宛平路,林念说了她的遭遇后,他就去查了当年事情的经过。林三奶奶在信中写有了良配,连林念自己都以为是个虚指,实际上真有这个人。
很巧,这个人就是四年前和林惠同居的那个纨绔子弟。这男人和林惠挥霍无度,把家业败完了后,林惠抛弃了他,攀上了日本人小林宽三郎。而日本人厌弃了林惠,她沦落到关门亭,则是最近几个月的事。
程征说罢,又道:“阿宝,带你回东坪,本是想让你开心过一次生日,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就说出来。这艘江轮很干净,那些跟来的监视的人什么都听不见。”
他语气歉然,仿佛一切不愉快都是他造成的。
林念久久不语,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她双臂抱着肩,表情平静。
半晌,她声音低低地开口:“在姆妈去世的九年之后,我才这样真切地知道——我是个没有家的孤儿了。可是你知道吗?出离愤怒之后,我却并不感到特别难受,人的心原来是会变得很硬……”
世界上唯一一个仅属于她的地方在大火中焚烧殆尽,母亲死亡的真相又再一次赤//裸//裸地袒露在面前,虽然很痛苦,但却反而更激起她对痛苦的轻视。
世界上有人会被痛苦打败,有人会打败痛苦。
林念无疑是后一种人。唯其清醒地回忆起从前的种种艰辛和不易,她才明白要更加奋力地活下去——这一切是姆妈抛下了自己的命给她换来的生活,她有什么理由不好好活下去!
程征看着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地想要告诉林念,以后他就是她的家,他就是她的家人,无论什么时候,他永远会守护着她。
他张张了口,滚烫的誓言就在嘴边,在晚风中渐渐冷却,他还是没有开口。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不敢许下这样郑重的承诺。
不敢叫林念把她的一辈子都赔在他这样无路可退的人身上。
在感情上,他的确不如她勇敢。对面林念,他实在是一个犹豫的人,对她爱护至此,她在他身边但凡有一点不好,他便开始自责。枪击案如此,林宅被围如此。
程征分明看见林念眼中泛起一种泫然的水色,他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
她的反应永远都让他觉得出乎意料。
林念非但没有哭,连那持续数月出现在她脸上的脆弱和凄惶也渐渐消隐下去。在故乡的这一天的经历,似乎给她的思想上带来了神秘而难以琢磨的转变。
许多年以后,林念的外孙女菲比在日内瓦结婚。林念送给她的结婚礼物里面有一枚价值百万的巨大钻石戒指。这钻石是水滴形的,纯净无瑕,顶级货色,大得戴在无名指上总是歪掉,无论白日或夜晚总是掣动着闪闪的艳光。
离开中国以后,林念很少再戴这样张扬的首饰,她的女儿和孙辈都不知道她有这样贵重的东西。菲比是她最小最宠爱的外孙女,捧着那个深蓝色的丝绒小盒子,惊叫道:“外婆,这是你被求婚的戒指吗?太浪漫了吧!”
老去的林念宽容而宠爱地笑了笑,并没有对外孙女解释太多。像菲比这样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在稳定幸福的岁月中成长起来,对于爱情的纯度有狂想般的期待;不浪漫,毋宁死。
林念看着那枚昂贵的戒指,想起了那个对她和程征都极其重要的夜晚。
事实上,那晚的求婚恰恰和菲比想象的相反,气氛异常严肃,一点也不罗曼蒂克:与其说是程征向她求婚,不如说是她自己逼他做出选择。
但正是这样,她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眼前的这个男人爱得这样庄重而隐忍。
·
那时的程征下意识地摸了摸西裤的口袋,那里有一个小盒子,他预备在今晚拿出来。这只小盒子要不要拿出来,关乎着他们两人今后的命运和各自的走向。
此刻的气氛非同寻常,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这小盒子沉重地像一块铁,一直往下坠,跃跃欲试地逃离,似乎在害怕些什么。
这时林念却先开口了。
林念缓缓道:“受伤之后,我曾有过逃离的念头。这个念头我压在心底,就连对着你,我都不敢说——我在想,为什么非要这样下去呢?”
程征默然不语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你不要这样看我,这不是动摇,而是疑问。……找一个时机,找一个地方,就像有一天我无心说出口的那样,我们悄悄消失,离开程公馆,离开上海,去一个小地方住下来。无论是国是共是伪,我们也只不过是两个普通人,天下之大,难道救国救民的使命就只担在我俩的肩上吗?”
“我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你很清楚,对吗?”林念继续,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坚决,那种在女性身上罕见的魄力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身上,“这就是为什么独轮被抓之后,你企图一直避开我,将我推离情报的中心,甚至秘密打算将我送出国的原因,是么?”
“是,也不是。”程征两条长腿交叠,十指相扣,搭在腿上,他靠在林念躺着的竹床上,身子侧向她说话。
另一艘船上的监视者远远看去,程林两人的姿态非常亲密,亲密地就像世界上所有共坐闲庭观星赏月的情侣一样。
程征并不像他看上去那样闲适。他的声音很低沉,趋近于喑哑,他坦白:“从很早起,或者说,从我在和平饭店见到你的第一面,我就做好了一切准备。”
“做好了一切准备送我离开?”
“是。”
“那你带我来东坪过生日,是什么意思?”
“组织上的意思,应该在借这一次离开上海的机会,彻底将你吸收成为我们线上的一员。你是我潜伏任务的一个必不可少的掩护,只要你在,就让我叛逃重庆的这件事有了最合理最不可动摇的解释。”
“我不要听组织的意思,我要听你自己的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只希望你的忧郁能够快点好起来。阿宝,你知道吗,为了这一次旅行,我准备了很久,但把这件事弄糟,好像只需要两个小时。”
见林念摇摇头,程征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来东坪的这一趟,母亲的死在林念记忆中已经渐渐淡去了,林府将在她心里永远保持完整如旧的样子。
现在全毁了,就是因为他还不够周密,还不够妥帖,才让她受到第二次的伤害。
她无法想象,当他看到她在林府里孤身一人被围住的那种心情,他恨不得举枪将那些人统统毙了,但是不行。他不能够动手。
身份所限,他只能给李县长留下了明确而不会落人口实的指令,先断了林金氏的大烟。这种抓心挠肺的烧灼感应该够她受一阵的了。
然后在一个月内的时间里,慢慢处理掉林金氏,对外就说病死的。
至于处理的结果,林念可以知道,但最好不要知道。就让这件事渐渐淡下去,不要再给她留下第三次的印记。
“面对你,我总是犹豫和软弱。”程征低下头看林念,他的眼睛像炙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他用呓语般低沉的嗓音说道:“因为我很自私,我一面觉得应该让你走,另一方面却不舍得让你走。从我救下你的那天起,就在杨树浦码头准备了一艘随时可以载你离开的船。但即便是这样,我却一次次给自己找借口,祈求你能够留在我身边,哪怕多一天也好。”
因为自私,他活在矛盾的漩涡中。他没法掌握爱她和保护她之前的分寸,一面准备了让她离开的船,一面却又准备了将她套住的指环。
他轻微地摇了摇头,这是对自己的失望,也是无可奈何的自嘲。
林念闻言,忽地想起在宛平路时,程征就说过让她拿了派司之后去杨树浦码头登船离开。她问:“如果我走,你预备怎么交代?向延安,向重庆,向河内,怎么交代?”
程征不说话。
他沉默了片刻,选择不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转而道:“我在国民党潜伏的等级是绝密。绝密,这意味着即便有一天胜利了,我的身份也不能够被公开。这是无可回头的炼狱,我可以死在炼狱,但我爱的人不可以。”
林念的心强烈地震动了一下。
她低下头,整个人因为他的那句“我爱的人”而沐浴在细细的喜悦和酸楚之中。他从前虽不常说这样的话,但是也不是从没说过。可唯独这一次,令她的触动尤其大。
她忍住喉头的涩意,假装玩笑道:“我以前没发现你这样大男子主义。我的未来,就这么全由你决定了么?你真是个……”
没等林念说完,程征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在她身边半蹲下来,轻轻抚摸她软而厚密的发端,无限温柔地说:“阿宝,今天是你二十五岁的生日,你以后的人生还有很长很长。我希望你能够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这对我来说很重要,比给谁一个交代重要。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已分开,只要知道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平安地生活着,我会很高兴。战争结束后,我会拼尽全力去找你。如果这算是大男子主义,你可不可以大度地容许我,就这么一次?”
波光粼粼的水色中倒映出一个皱巴巴的月亮,船一往无前地朝着既定的目标开过去,把月亮碾碎。
程征的话语因为过于柔软而让她感到分外疼痛,心口像是被有实形的尖锐物体狠狠扎了一下。
“阿宝,真是抱歉,我没有准备蛋糕。”程征说。虽然他准备了戒指,但已不准备拿出来了。他转而说:“但你如果想许愿,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我能给你的,全部都可以给你。”
林念眼睛里像东坪河岸边泡在水里的青黑色小石子,缓缓浮起含泪的笑泡儿。她的笑容很大,眼睛弯起来,鼻子皱皱的,眼泪却这么流下来了,“好啊,我许愿,我的愿望就是不要你天涯海角地找我。我已经回来了,就再也不想和你分开。我要永永远远地和你在一起,一生一世,三生三世,生生世世。张小四,你来实现我的愿望吧。”
“刚才我要说的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完。”程征正准备开口,林念以指腹轻轻挡住他的唇。她眼睛里有彗星划过的光芒,坚定地说下去:“小四哥哥,谢谢你带我回家。回了家,我才知道天下之大,无以为家。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你明明比谁都清楚,我和你,就是彼此唯一的归宿。”
东坪无疑是个桃花源般的地方,因为地理位置的原因,战乱也没有完全打几千年来的固有生存方式。然而沉重的历史宿命却依旧流宕在东坪的每个角落,流宕在诸如林金氏这样倒退而可悲的人身上。
尽管这不是程征的初衷,可是回到了东坪,革命的必要性和必然性以如此形象的方式呈现在林念的面前。在这时,她竟回答了自己长久以来的疑问:她和程征的确只是两个普通人,可救亡图存的责任正担负在每一个他们这样的普通人身上。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在这段完全黑暗的岁月里,四万万人民,千万有志之士,一分热,一分光,是在这个不知黎明何时降临的岁月里萤火一般的光亮。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亮跨越千山万水,跨越层峦叠嶂,跨过战火纷飞,期盼全新的历史降临。
她明白这些以后,才知道从前的自己作为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是脆弱而易碎的水晶,一旦跌下理想的悬崖,便无可挽回地粉碎了。
坚强不屈的是像程征那样的潜伏者,污泥里的软钢,他早看破万分之一的渺茫,早已看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能得”的结局,他屡次三番想要推开她,但却仍然选择孤身一人坚守在这片土地上。
这样的人,她有什么理由不爱他万千。
如果他信仰革命,那么她信仰他。
“我只有你了,我不想和你分开。”林念在微微地颤抖,但她固执地看着程征的眼睛,不避不闪,一如她重新闯入他的那天。
程征几乎是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他不忍心这样看着林念的眼睛。那种清醒而不退让的眼神他感到胸口有什么在隐隐作痛,他有一种预感:林念总是能够撼动他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字数很多,当作我前两天没有更的补偿~谢谢你们昨天的留言,我每一条都有认真看!谢谢你们,真的很开心!
有读者留言,说这两章的走向似乎和前期预期的不太一样。其实就跟之前写的伏笔一样,绝对是有用的情节。这些情节都是为女主的思想转变铺垫的。我试图理解的革命者的情感是深沉的,男主的孤独感和女主的动摇情绪都需要一个情节的刺激而作为出口释放。就像我之前预告的,坚强的特工林念会在24章以后回归。林宅以后,你们重新看见坚定而勇敢的林念!至于男主,也许看惯了霸总之后,可能会觉得他在最后时刻想要放手很不“爽”,会觉得憋憋的,但是这就是我想写的,他不是爽文男主,而是一个腹背受敌的三面特工,有极复杂的感情。(但也正是这样,女主的勇敢才更有的放矢呀!
p.s.明晚求婚警告,有糖,纯糖,铺垫了这么久真的要来了,我对天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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