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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渐却呀 13741字 2023-01-18

  午时九重刑场断头台前。

  诺大的刑场哪怕在烈日阳光下也依旧森然阴霾,殷红的土地不知泼洒浸润了多少人的鲜血,刑场重兵把守,围观百姓纷纷对着跪在断头台上佝偻身形的老者指指点点。

  “时老先生怎么会杀人?”

  “是啊,他一辈子为了德修书院的那群学生耗尽心血,这样的人……怎么会呢?”

  “听说娄析能够上书院求学还是他资助的,会不会是误判?”

  众说纷纭,德修书院的学生们也夹杂在人群中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却不曾有人上前一步,那些时安帮助过的学生们,此时此刻,又有几个肯上前来与他说最后几句话?

  还有一刻就要行刑,人群中一阵躁动,一名学生挤了出来,他面色焦急,额角满是汗水,应是匆忙赶来。

  他冲到断头台前,被侍卫挡在几尺开外,抬头死死的盯着时安。

  “先生!先生!你看看我!我来了!江冬来看你了!”

  这名为江冬的学生便是曾和时安一起来到沈默摊前卜卦之人。

  一直垂头的时安终于抬起了头来,不过一夜之间,脸上沟壑便深了许多,双眼也浑浊无神,再不是那个哪怕白发苍苍也精神十足的老先生了。

  “江冬?也好,也好,也只有你肯来与老夫说句话了。”

  江冬抬手尽可能想要去够到他的先生,却是无用功。

  “先生?为什么?是你吗?是你杀了娄析师兄?”

  看着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望向他充满困惑悲戚甚至失望的眼神,时安神色几分动荡,“杀他?杀他……是了,老夫……不,我杀了他,可我明明是在救他!我在救他!我在保护他!就像我一直做的那样,不是吗?我在保护他啊!连你也不理解我吗?”

  “娄析是我最看重的学生……可是他活得太苦了,也太累了。”

  “从他来到书院这几年,我看着他,看着他那么努力,那么挣扎的活着,读书给了他希望,他快乐,却也短暂,但他总是笑,总在笑,怕我担心,怕你担心,那日他又从家里逃了出来,来找我,对我说,先生,活着好累,他活着竟是看不到丝毫希望……“

  “娄析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哭,那么坚强的孩子,可我却不知该怎么办……”

  “我能资助他读书求学,能短暂的庇护他,可世间纷扰那么多,我又如何一直护着他?”

  “都说熬过童试就好了,可就算童生试考上了,也不过是能离开我这小小书院,去都学求学,那又是另一条慢慢长路,童生试后乡试,乡试后会试,会试后殿试,他又能熬到几许?我总说娄析有灵性,学问好,可他真的学问好吗?别人不知,江冬,你还不知吗?死记硬背不知变通,你几次从我这里偷试题拐弯抹角的给他复习模拟论策找重点,你当我不知?也只有娄析老实,看不出来罢了。”

  “后来,他在我这里呆了几日后离开,也未回家,我到处找他,找到他时,他在河边捂着额头跪地痛哭,哭苍天不公,哭人生皆苦……”

  “我看着他,看着他被困在这无尽的痛苦里……我就想不如让他彻底远离……从以前我就隐约有了这样的想法……只有这样,只有这样……”

  江冬瞪大了眼睛,“可就算如此,先生你也不能杀了娄师兄啊,你这明明是害他!”

  “我没有害他!是娄氏夫妇害他!是郑路平害他!本来!本来他们马上就要得到报应了!可到头来……这尘世肮脏,是万恶之源,远离这里不好吗?离开,就没有烦恼了……你,能理解我吗?”

  江冬不断摇头,泪水涌出,丝毫不见曾在沈默面前剑拔弩张的叫嚣模样:“先生你错了,你这次错了,真的错了,谁不曾有绝望难过之时?你不能,不能就因此替师兄决定他的生死,便是他自己也不能!哪怕他父母不对,郑路平不对,可,可最终将他送上黄泉的人,是你啊!我不会理解你,所有人都不会理解你!”

  随后江冬转身挤出人群,神色匆匆,似是恨不得立刻远离时安。

  时安又颓丧的垂下头,肩膀颤抖。

  “我没错……我是在救他啊……错的是娄氏,是郑路平,是老天不公啊……”

  几个离得近的听了时安的话,各个面露惊异,只当他有病,端的是这种诡异思想,如何让人理解?

  “午时到!”

  时辰一到,刽子手手握大刀,高扬,手臂肌肉收紧用力。

  “先生!”

  就在这时,江冬端着碗清水跌跌撞撞的又挤了过来,极力的从侍卫的阻拦下伸长手臂,递着手中水碗。

  “先生!天干,喝碗水再上路吧!”

  时安颤抖着抬头看向江头,似乎是想不到他还会回来,干裂的嘴唇抖动半响。

  奈何无论江冬如何努力,也与时安尚有几尺距离,刽子手手起刀落,登时血柱高昂,喷溅一地,泼洒进了江冬手中水碗,一碗清水登时染上点滴殷红。

  失去了头颅的身体倾倒在地,主人的头颅远远滚在一边,到底是没有喝上这来自他学生的最后一口清水,也最终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将自己锁在名为“救赎”的牢笼里。

  时也命也,这时安一辈子为了书院而活,为了学生而活,最终棋差一步,思想走了异端,命终断头。

  沈默看着被眼前黑布渲染上暗色的画面,这是来自文明时代的沈默第一次亲眼看到死刑现场,恐惧没有,感慨也无,人生一世,死人永远没有活人来的可怖。

  “蹇,跛也。家道衰落,百事不顺。破卦则,君子以反身修德也。”

  时安这一卦,未能破卦重生,便是顺卦而为,生而成蹇。

  二者无论如何,到底是得一结果,才可续命。

  果真逆天续命,实非易事。

  沈默喃喃话落,身旁蓦地响起一声,“君子以反身修德?小瞎子,这就是你为他卜的卦辞?倒真是准确。”

  宿源欢?

  沈默侧身一步,不知宿源欢何时消无声息的来到他身旁。

  “可惜了,小瞎子,我本想拉你来执法堂,却没想到你来头倒是不小。”宿源欢看着沈默啧啧出声,平凡无奇的脸因那灿烂的笑容倒是生了几分光辉。

  随着宿源欢话落,四面八方涌来无数黑衣侍卫将沈默团团包围。

  沈默静静的看着自己被包围困住,似是对自己的处境丝毫不在意。

  “你不怕?小瞎子,你这个人倒是有趣得紧。”

  随后宿源欢抬高嗓音,声含内力,震荡向四面八方。

  “执法堂奉帝君之命,恭请已故国师弟子,小国师沈默回帝宫!”

  这刑场刚执行了一场断头,又有执法堂重兵围捕,引得百姓们惊惧后退、散开的同时还不怕死的张望打探。

  “国师的弟子?”

  “小国师?”

  “怎么可能?”

  “战天国要有国师了吗?不会吧?”

  提到国师,所有人无不先想到曾经飘摇在城门整整七日的人皮,战天国帝君素来是与国师对立的存在,如今横空出世的国师弟子……

  这还真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沈默被执法堂一路押去了帝宫,穿过曲折蜿蜒、雕栏玉砌的宫殿,来到高台厚榭的朝堂,便被按着跪在了朝堂中央。

  这九重帝宫的朝堂,虽富丽堂皇,却也空荡至极,两侧官吏纷纷禁声低头,恭敬不已,整个朝堂弥漫着阴沉压抑的氛围,莫名倒觉得比那刑场还来得的阴翳许多。

  感到头顶一道凛冽视线,沈默抬头看去,正看到一张漆黑诡谲绘着复杂红色纹理的半张面具,面具下一双眼覆着寒霜,含着肃杀之气,如有实质般将沈默紧密包裹。

  帝君下首一位总管模样的人开口道:“沈默,你贵为国师关门弟子,应深居窥极殿日日卜问天机,为战天祈得福运,为何私自偷渡出宫?”

  “我并非——”我并非国师弟子!  

  沈默开口想要反驳,却没想到只言几字便感到颈间劲风袭来,随后便说不出话来。

  所有人像是看不出沈默的异样般,垂首躬身,只当自己耳聋眼瞎。

  那总管还待说话,被帝君一个手势打断。

  沈默便看到那帝君拿过一边雕龙金纹手杖,站了起来,缓慢的拄着手杖走到了他的面前。

  走动间,袍角摆动,一侧空空荡荡,不像是作假,这战天国帝君当今是个断腿残疾?

  离得近了,便发现这断条腿的帝君身量极高,整个笼罩在沈默面前,气势压人。

  他一伸手,示意沈默起身,“沈默,为本君卜一卦,若是让本君满意,便绕了你这一次。”

  围绕在耳畔的声音低沉,似夹带着凛冬寒风,让人遍体生寒。

  静默少顷,沈默抽出腰间豪素,递给战天国的主宰,帝君战。

  帝君接过豪素,也不过问,直接当空批下一字。

  沈默死死盯着那里,似乎真的能在空中看到漂浮的一字。

  一刻,静默。

  二刻,静默。

  三刻,仍旧静默。

  整个朝堂仿佛没有活人般,无人言语,也无人讶异,可见战天国帝君积威颇深。

  终于,沈默尝试着张了张口,发现发声顺畅后道:“不得卦。”

  “不得?”

  阴寒二字在耳边响起,微凉气息弥漫耳际,竟是让人遍体生寒,其中所言压迫之意,纵是沈默也感到压抑。

  沈默抬手,伸向帝君,大胆的想要触碰帝君的手。

  帝君一个闪身,眨眼已是回到帝位甩袍坐好,并不给沈默抚掌问卦的机会。

  “也罢,你虽身为国师弟子,到底年幼学得并不到家,这寻常的卜卦问辞都不得。本君念在老国师的恩情上,饶你一次。”

  帝君话落,便有人前来再次押上沈默。

  那总管开口:“帝君仁善,念在已故国师旧情,沈默年幼的份上,带小国师回窥极殿禁食三日,潜学卜问,以求早日为战天求得福运。”

  众人暗下思索,帝君与已故国师的旧情?怕是旧仇吧。

  这总管大人当真一副睁眼说瞎话的好本事,不愧是帝君战的一条好狗。

  这战天国朝堂官员,也一个个学得一副装聋作哑的好演技。

  沈默再次被带走,一路上,他一直在想帝君所写之字。

  帝君所写乃一“天”字,而凛暮卜卦时所写的,也是一个“天”字。

  两个人都同样得不到卦辞,莫说是卦辞,就是卦象卦名也窥不得一丝一毫,若不是当时直接接触了凛暮掌心纹路脉络,怕是连那一句卦辞也难得。

  然而这战天国至高无上的帝君怕是不会让他肆意触碰手心问卦。

  提字问卦看似简单,实则深藏天机。

  一个人所写之字,恰是他心中所思所想的具现,笔画转折间也带着这个人的一些特性,见字如见人便是也有点这种意思在其中。

  帝君写“天”,怕是因为不信天、不畏天,如他亲提的国名战天所蕴意义一般——与天而战,争得一线生机。

  当真是疯狂至极。

  而那时安当时所写的字,是“善”。

  时安认为自己是“善”,也确实一直在行善,行善到最后,有了分歧,字形歪斜向左,一边坚定,又一边怀疑,摇摆不定而又冲动行事。

  所以他才会在杀了娄析后又去破庙祭拜,他内心深处角落可能已经察觉自己的错误,他彷徨,又武断,然后再掩耳盗铃般一层又一层的将其掩埋遮盖,只当自己是“善”,是解救娄析,是救赎,是正道。

  他又想以一己之力去惩戒所谓的“恶”,便主动报案,打算将一切顺水推舟推到娄氏二人身上,后又异变突起,便想要将郑路平也拖下水,却又说多做多露出破绽,即将面临制裁时下意识的为自己开脱,将一切蒙上一层美好的所谓“惩恶”的面纱,自欺欺人。  

  他真的“善”过,也在后来享受过因“善”而带来的夸奖与吹捧,他确实为娄析着想过,也一直认为自己站在娄析的一边,可这一切都因最后的自大、武断与隐藏在深处的自私晦暗而分崩离析。

  那么,凛暮所写之“天”,又是为何?  

  作者有话要说:  凛暮:今天的游戏是,找找我的腿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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