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许乐乐被陈少华带到了医院。

　　她知道奶奶生病了，但生了什么病，她没有概念。她只知道，奶奶的病很重，躺在床上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她从没见过如此虚弱的奶奶，她叫了好多声奶奶，奶奶还是没能睁开眼看她一下。

　　爷爷一下子像是老了好多岁，动不动就叹口气。要不就是看着奶奶发呆，看着看着，眼泪就下来了。他怕被人看见，赶忙转过身偷偷擦掉。

　　爸爸的烟抽得更凶了，他身上总是一股烟味儿，几乎把汽油味儿都盖过去了。之前爱说爱笑的那个爸爸，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的身体里，似乎注入了另一个沉默的灵魂。

　　许乐乐不知道该怎么做，只好乖乖的，不哭也不闹。

　　傍晚，陈少华过来了。他手里提着些吃食，递给了许仕强。“过来的时候路上买的，你跟叔叔吃点儿吧。”

　　许仕强也不客气，拿出饭菜摆到了桌子上。“爸，过来吃点儿饭吧，吃完了你就回去，我一个人在这儿就行。”

　　乐乐爷爷摆摆手，他嘴里发苦，什么也吃不下。

　　许仕强拿了一个驴肉火烧塞到乐乐爷爷手里，口气有些强硬地说道：“你当你身体好哪，到时候你再给倒下了，你让我和乐乐怎么办？这时候你就别再添乱了，行不行？”

　　这两天，他这心里一直憋着把火，不知怎么回事，这时候竟控制不住，对着自己的亲爸爸发了出来。

　　乐乐爷爷的火也被逼了出来，把火烧重新丢给许仕强，喊道：“我不用你管，我怎么着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小兔崽子来管！”

　　许乐乐吓了一跳，顺势抱住一旁的陈少华。

　　陈少华摸摸许乐乐的脑袋，默默地看着爷俩吵架。

　　许仕强深吸口气，慢慢冷静下来。他放柔了声音，道：“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担心你。”

　　乐乐爷爷没说话，眼睛一直盯着乐乐奶奶，好像是期待着乐乐奶奶能突然睁开眼，好好管教一下她那脾气暴躁的儿子。

　　陈少华见状，开口说道：“叔叔，我这就带乐乐回去了，不行您也跟着一块儿回去吧，省得到时候再不好打车。”

　　乐乐爷爷摆摆手，看了陈少华一眼，勉强笑道：“谢谢你啊，小陈，这几天乐乐就辛苦你给看着了。我说放她婶婶家，乐乐还不乐意。”

　　陈少华赶紧道：“没事没事，乐乐跟佳铭是一个班的，俩人玩儿的好，正好做个伴儿。”他看了许仕强一眼，“那我们就先回去了。”

　　乐乐爷爷说了声路上小心，看向许仕强道：“你送送。”

　　许仕强点头应了，跟着陈少华出了门。他半蹲下身，亲了亲许乐乐的额头，叮嘱道：“要听陈叔叔的话，不能哭也不能闹，记住没？”

　　许乐乐红着眼眶抱住许仕强的脖子，乖乖道：“记住了。”

　　许仕强拍了拍许乐乐的后背，许乐乐松开了手。许仕强站起身，疲惫地看向陈少华，道：“那辛苦你了，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

　　陈少华点点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觉得这个男人脆弱又坚强，像是一个充满矛盾的组合体。他很想抱一下许仕强，最终还是忍住了，说道：“叔叔情绪低落，你也别太着急了，好好儿跟他说说。”

　　许仕强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搓搓脸，感觉脸上刺痒痒的，仿佛落满了灰尘杂物似的。

　　陈少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道：“钱够用吗？”

　　乐乐奶奶病得急，因为情况又比较严重，连手术都省了，现在在医院住着也就是输几瓶营养液，别的什么也做不了了。因而，花费不算太大。许仕强道：“倒也没花多少，你就不用操心了。”

　　陈少华点点头，他还想说点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他拉起许乐乐的手，道：“那我们回去了。”

　　许乐乐摆了摆小手，乖乖道：“爸爸再见。”

　　“再见。”许仕强看着二人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这才往屋里走。

　　乐乐爷爷还坐在床前，他这一整天，除了上厕所，几乎没动过地方。

　　许仕强把桌子挪到乐乐爷爷前面，拿出一次性碗筷，摆好了，柔声道：“爸，刚刚是我不对，说了不该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不过，咱这饭该吃还是得吃。”

　　乐乐爷爷回过身，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没接话，但拿起了筷子。

　　“以前你妈没病的时候，我总觉得她强势，闹腾，无理取闹，但是现在看她躺在病床上，我这心里就跟缺了点什么东西似的。以后要是没了她……”说到这里，眼眶已经红了。

　　许仕强看了乐乐奶奶一眼，直到现在，他还觉得像是在做梦。一切都太突然了，突然到一点儿心理准备都没有。

　　他感到，人的性命，是如此脆弱。生活，是如此反复无常。这种感觉比之前张妈走的时候还不一样，强烈到胃疼。

　　他握住乐乐爷爷的手，似乎想通过这种方式把力量传递给乐乐爷爷。“爸，你也别想太多了，到时候你去我那儿住，咱爷仨一块儿过。正好我平时上班，您啊就辛苦一下，帮我照顾一下乐乐，怎么样？”

　　乐乐爷爷回身看了一眼乐乐奶奶，叹道：“孩子他妈，你睁开眼看看，你儿子长大啦……”

　　晚上，爷俩说了好多话，很多都是许仕强小时候的事。许仕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么多年前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乐乐爷爷怎么都记得那么清楚呢？

　　他认真地听着，不时插上两句嘴，看着乐乐爷爷满脸回忆的表情，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混蛋。

　　他终于确信，他不是一个好儿子。

　　他一点儿也不了解眼前的这个父亲，不知道这个一向似乎寡言少语的男人，讲起往事来也能如此滔滔不绝。

　　他看一眼病床上的母亲，心里忍不住哆嗦一下。有些事，终归是来不及了解了。他知道，这个女人给他的爱绝不会比父亲少。很多他以为已经忘记的事，就像放电影一样在他脑海中流过。

　　他想起那些失去父母之后痛哭流涕的人发出的警告：一定要对你们的父母好一些，趁他们还在。他之前一直不能理解，但现在，他突然就明白了。然而，还是太晚了。

　　对于母亲，他有无限的愧疚。他多么希望时间能过倒流，他多么想回到过去，安安静静地听她说会儿话。而不是总觉得她烦，就连月底回去吃饭，都像是完成任务一样，吃完就走，甚至连碗盘都很少洗。

　　他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嘴巴，但，这一个嘴巴又能怎么样呢？能换回那些浪费掉的时光吗？

　　好在，父亲还在。

　　许仕强暗暗下了决心，绝不能让悔恨和遗憾重演。

　　九点钟，许仕强把乐乐爷爷送到楼下，看着他坐上计程车，这才回了病房。

　　第二天的凌晨四点二十三分，乐乐奶奶走了。

　　许仕强的心情竟出奇的平静。他先是给亲戚朋友们打了电话，接着叫来了灵车，联系了婚丧公司，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陈少华在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那时候，许仕强正在跟婚丧公司沟通丧礼上的细节。看着许仕强镇定自若的表情，陈少华觉得这个男人，似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了。

　　挂断电话，许仕强跟陈少华打了个招呼，惊讶的表情里带着几分感激，“这么快就来了？”

　　陈少华拍了拍许仕强的肩膀，关心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直说。”

　　许仕强飞快地笑了笑，摇头说：“都联系好了，你只要帮我看好乐乐就行。”

　　陈少华点点头，刚想再说点儿什么，乐乐爷爷进来了。

　　许仕强赶紧上前搀住乐乐爷爷，叫了一声爸。

　　乐乐爷爷走得很慢，好像每一步都有千百斤重。他走到病床前，拉住乐乐奶奶的手，缓缓地叫了一声：“老伴儿……你总归是走在我前头啦……也好，也好……这样，我走的时候你就不会难过了……”

　　许仕强听得一阵难受，他拍拍乐乐爷爷的肩膀，一句劝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没过一会儿，屋子里就挤满了人，挨个儿上前跟乐乐奶奶道了别。

　　不到六点钟，灵车来了。许仕强坚持自己一个人把乐乐奶奶抱到了灵车上，接着坐到了一旁。他要陪着她一起回家。

　　许仕强同辈的人不多，只有婶婶家有一个妹子，在外地还没赶回来，所以，许仕强上去之后，灵车里就再也没人了。

　　陈少华见状，抬脚跟了进去。

　　许仕强诧异地看了陈少华一眼，“你怎么进来了？”

　　陈少华想了想，确实，他跟许家又没血缘关系，按理说，实在不该坐在这里，只好道：“陪陪阿姨，也陪陪你。”

　　许仕强深深地看了陈少华一眼，心道事情办完之后，一定得好好跟人道个谢，低声说：“谢谢。”

　　陈少华笑了笑，没说话。

　　两个人一路沉默着到了家。婚丧公司的人已经到了，很快帮忙给乐乐奶奶化好妆，换好了衣服。

　　看着打扮一新的乐乐奶奶，许仕强感觉有些奇怪，这个人，还是他亲妈吗？

　　接下来，大都是婚丧公司的人帮忙处理了。许仕强就像个木偶似的，被人牵着线指挥着，甚至来不及悲伤。只是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看一眼浓妆艳抹的女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好像，一直没从那种做梦的感觉中醒过来。

　　第三天，灵车拉着遗体去了火葬场。正好前面没人，许仕强办完手续，直接就到了遗体告别间。推进火化炉的前一个瞬间，许仕强最后看了一眼女人，差点儿喊出一个停字来。

　　他有种感觉，仿佛女人随时都会自己坐起来，对着他大骂小兔崽子。

　　然而，女人还是变成了一堆灰。用那么一个方方正正的小盒子就能装下。活着时，明明是那么大的一个人，死后却只用这么一点儿地方。

　　回家的路上，许仕强独个坐在灵车里，怀里抱着骨灰盒。

　　陈少华今天没来，说是有一台手术要做。当然，许仕强并不觉得孤单，他也想独自送母亲一程。

　　葬礼上，人们吃吃喝喝，笑笑闹闹，并不显得多么沉重。

　　许仕强十几岁的时候，总会觉得这样有些不尊重死者，不尊重死者的家属，似乎只有悲伤压抑的氛围才是葬礼上应该出现的。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生活已经够叫人压抑的了，所以，还是要苦中作乐。而且，死去的人，也一定希望活着的人开心。所以，没必要那么苦大仇深。人啊，还是得想得开，毕竟，只有短短几十年。

　　下葬的时候，许仕强在心里郑重地跟母亲道了别。他希望，如果有来生的话，他们能反过来，这次换他来照顾她。

　　葬礼结束后，许仕强挨个跟亲戚朋友们道了谢，接着就回了家。

　　乐乐爷爷年纪大了，许仕强没同意他跟去下葬，一直由许乐乐在家陪着。乐乐爷爷看见许仕强回来了，嘴唇动了动，“都弄清了？”

　　“清了。”许仕强想了想，怕乐乐爷爷触景伤情，便用商量的语气说，“爸，你跟我们去那边住吧？”

　　“我住惯了，就不过去了。”乐乐爷爷摇摇头，“你啊，别担心我，我一个人……好着哪。”

　　许仕强半蹲在乐乐爷爷面前，柔声道：“那就我和乐乐搬过来吧，这边离学校还近点儿。”说完，看向许乐乐，“乐乐，咱们搬来跟爷爷一起住，好不好？”

　　许乐乐笑着点点头，很给面子地说道：“好啊，这里离陈佳铭家近多了，以后我就能经常去他家玩儿了。”

　　许仕强怔了一下，想想还真是。

　　乐乐爷爷脸上也带出点儿笑来，他对陈佳铭印象很好，“就是上次来的那个小小子儿吗？”

　　许乐乐头点得像个捣药杵似的，“对呀对呀。”

　　乐乐爷爷摸摸许乐乐的脑袋，看向许仕强道：“强子啊，小陈人不错，又帮了咱家那么多忙，你回头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许仕强赶紧应了，“您放心，我都记着哪。”说着，心里暗暗打算第二天去陈少华家道个谢。

　　谁知，当天傍晚，陈少华带着陈佳铭倒先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