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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难言

梦里呓语 13684字 2023-01-17

  这封帛书应是何墨在与杜婵娟决裂之后, 再怀抱着无穷尽的恶意放进这个盒子里的。

  其实上面也没写多少东西,言之寥寥,要不杜云歌也不会这么快就能看完。然而其中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读来字字句句皆触目惊心:

  【妙音门门主杜婵娟毁弃婚约, 弃我而去在先;不顾相交之情,以武力胁迫我娶妻在后。既如此,休怪我不讲情面。】

  【何家庄内有一护卫,时年十五, 身怀我子。着此护卫生产之后, 废去全身武功,断去经脉, 然仍留一丝可救之地, 于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置其于妙音门门主必经之路。】

  【妙音门门主心善, 必定施救。若得以救回,便顺势潜入妙音门,长留于此, 听我号令,不得有误。】

  【夫人临盆在即,与此护卫时间相近, 不逾两月。若护卫生子, 夫人生女, 便以此子代换;除此种情况外, 均将此子记在夫人名下, 取名何蓁蓁。】

  【唯恐百年之后,此子领受何家庄威势作乱,将其身世记载于此,特此存证,以防万一。】

  凤城春也已经从这份帛书中,把当年事情的真相给一点点地拼起来了:

  怀了何墨的孩子、又被在八月十五的时候扔给了杜婵娟的那个护卫,赫然便是秋月满本人了,还有什么比“妙音门里藏着自己的人”更有撼动力呢?何家庄夫人的孩子只怕是个死胎,否则的话,何墨不可能把何蓁蓁记入正房夫人名下的,也难怪两人和离之后,何家庄夫人会把她留在何家庄——那又不是她的亲生子,为什么要带走呢?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何蓁蓁便果然是杜云歌同父异母的姊妹了。

  凤城春一惊之下,便立时向杜云歌看去,心想她们心思细的门主怕是要过不去这个坎儿了。果不然,杜云歌眼下已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白玉也似的手用力握紧桌角,指节都有了失血过多而发白、甚至发青的迹象,倒是更显得她的手丁点人气儿都没有,活像个死物了。

  哀莫大于心死,合该如此。

  凤城春斟酌了半晌,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血亲相残,手足内讧,过分复杂纠葛的爱恨情仇之下,她身为一个外人,说什么都不合适,分量也不够,到最后也只能讷讷地挤出句苍白的关心来:

  “门主不值当为这种小人费心,还请千万保重。”

  杜云歌撑着桌子好容易稳住了身形,对凤城春低声道:

  “你先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在凤城春临出门之前,杜云歌又叫住了她,嘱咐道:

  “……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师姐。”

  “门主何出此言?”凤城春不解:“先不说不知者无罪,再说了,这又不是门主的错,全都是何家庄那一帮畜生自己做的孽。现恶贯满盈,一报还一报,和我们半点关系也没有,任谁都怨不到门主身上的。”

  她看了看杜云歌的脸色,小心翼翼道:

  “我也不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说‘门主心情不好,你去陪陪她’,这样可好?”

  杜云歌还是摇了摇头,摆出了相当明显的抗拒来:“我今天只想一个人呆着。别让人来找我。你让师姐先回去吧,不必等我。”

  凤城春领命而去之后,杜云歌这才踉踉跄跄、脚步虚浮地跌坐在了椅子上。她甚至不用借着一旁的琉璃樽的反光,也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怕不是很好看,因为她最害怕的、也是最荒诞不经最令人反胃的那个猜想,在看到帛书上记载着的何蓁蓁的身世之后,终于变成了现实:

  如果何蓁蓁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的话,那么她上辈子的那段婚姻……

  此事断断不能细想。

  因为只要一细想,便要齿冷心寒,几欲作呕。

  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天色都明显地暗了下来,寒凉的夜风悄然从窗缝里一点点渗入,杜云歌这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因为保持同一个动作太久而血脉不通,发麻了。

  她僵硬地活动了一下手脚,不小心将手边的一个茶碗碰到了地上,昂贵的梅子青莲瓣碗刹那间便四分五裂。清脆的碎裂声引起了附近掌灯和守夜弟子们的注意,她们有心前来查看,却又碍于凤城春嘱咐过的“门主想要一个人呆着”这件事,而不敢近前半步;而这道声音也终于拉回了杜云歌的些许神志,她定睛往地上一看,便陡然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于“命中注定、天意如此”的感觉;

  被她不小心摔碎的那只碗,恰巧便是上辈子她饮过毒的龙泉窑。

  她上辈子死的时候,在她身边的除了何蓁蓁之外,也就是这玩意儿了;没想到这辈子何蓁蓁死了,她却还要被何家庄遗留下来的陈年老事在心口再次捅上一刀,这只碗竟然也还在她的手边上。

  就好像一个不管如何兜转,也挣脱不开的死局。

  杜云歌深吸一口气,觉得再这样枯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缓缓起身,决定回房去。她走到门口,用力一推门——

  就跟悄然怀抱雁翎刀,守在门边上的薛书雁打了个照面。

  山里的白日与晚上温度差异大得很,再加上此刻已不再是盛夏时节,薛书雁的深青衣角已经隐隐有了潮湿的痕迹,几缕散落在额前的黑发也已经缀上了细微的夜露。再加上她怀中抱着那把不知道败过多少人的雁翎刀,这让她整个人看起来不好亲近得很、也冷漠得很:

  与其说她是“不放心自己的爱人于是前来守在门边的”,说是“终于得到了在逃多年的世仇下落于是上门来清算旧账的”更恰当一点,也怪不得附近的守夜与掌灯弟子不愿前来了:

  议事厅门口堵着这么大一尊修罗,谁会不识相地前去捋虎须呢?

  然而薛书雁却对周围人的退避和愈发低下去的温度均丝毫未觉,只是认真地看向杜云歌,问道:

  “你好些了么,云歌?”

  杜云歌伸手一握,发现薛书雁的手竟然还比她暖一点,或许这就是内力深厚之人的倚仗罢。可即便如此,她的手现已冰凉,薛书雁的手也只不过比她略暖一点而已,以常理来看的话,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便一叠声地唤人了:

  “师姐在这里等了我多久了,是一直等到现在么?我不是说了不必等我了嘛……”

  她看了看一旁还有点不敢上前来的妙音门弟子们,心中无奈得很,便叹了口气:“你们也忒不会办事,我说了不要来打扰我,可是没让你们也不管师姐啊?大晚上的,你们不劝上一劝,好歹也拿件大氅来给你们薛师姐!”

  “备下热汤和换洗衣物,再去夏护法那里拿预防风寒的方子来煎着——师姐用过晚饭了么?如果没有的话,我叫小厨房给你开火,吃点东西再喝药罢,否则对脾胃不利。”

  薛书雁略一低头,垂眸看着杜云歌:“云歌。”

  她什么也没做,甚至只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低声地叫了一声杜云歌的名字,便将杜云歌满腹的心事与过分的慌张,尽数湮没在这短暂的两个字里了:

  “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的,云歌。”

  杜云歌便陡然住了口,只觉得心头一软,鼻尖一酸,寒凉的夜风悄然拂过她的侧脸,便更是让她瞬间有点想哭的滋味了。

  若换作以前的话,她肯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扑在薛书雁怀里大哭一场。但是眼下她已经是名正言顺、威名在外的妙音门门主,一旁还有不少新入门的弟子在瞧着呢,再像以前一样随随便便就依靠薛书雁的话……往好听里说,是两人恩恩爱爱、眷侣情深;往难听里说,便是她小家子气,当不得大事,上不了台面,平白就给妙音门丢了脸。

  而且这种事情,是不能在外人的面前说出口的。再者,哪怕一旁没有这些听了她的吩咐、便开始忙碌起来的人们,杜云歌也觉得有十二万分的难言,百般困顿之下,她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也只能微微一颔首,哑声道:

  “有劳师姐费心,我没事的。”

  薛书雁觉得杜云歌的脸色已经差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极致,怎么看都不像是她自己说的“没有事”的样子。可是杜云歌本人不想说,她也不能强人所难,只能反手握住杜云歌的手,低声道: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的,别怕。”

  杜云歌脸上的神色轻微松动了一下,像是要露出个宽慰的笑容来的样子,可是最后还是没能笑出来,这个表情又来不及收回,便使得她的神色更像是心灰意冷、神思倦怠的苦笑。

  两人已经离开了议事厅,妙音门弟子也不敢离她们太近,杜云歌这才有了吐露心声的契机——却又不敢多说,只得避重就轻,将满腹的苦涩和纠缠悄然露了一点出来:

  “我本想说,让师姐定要说话算话的来着……可细细想来,如果真的有什么都不好了、什么都走到头了的那一天,师姐你又这么守诺,那可了得。”

  薛书雁抿唇沉思了一会,对杜云歌斩钉截铁道:“要是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云歌说什么都不管用。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肯定要陪在你身边的。”

  薛书雁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连杜云歌都有点惊着了。然而她一想起那个薛书雁拼着疾驰千里、走火入魔,也要来带着她的灵位魂归故里的噩梦,便又觉得薛书雁这种认死理的性子,可真是让人又心爱又心疼,便低叹一声,道:

  “师姐日后还是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了。世事难料,如果真有言谶的那天……”

  薛书雁依然在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暗潮汹涌,似乎在等着她说些什么似的。然而杜云歌心里实在堵得很,即便她知道,导致了眼下如此混乱状况的罪魁祸首不是她,然而她却又是唯一一位知道全部真相的、这辈子和上辈子的双重受害者,说什么都不得劲,便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了下去——当真是苦水都往心里吞——对薛书雁轻轻摇了摇头,道:

  “算了。师姐还是让我一个人静静吧。”

  次日一早,杜云歌起床之后,下意识地伸手往床边一探,便发现薛书雁在的那个位置不知道已经凉了多久了。她慢吞吞地起床,更衣洗漱,便有侍女为她捧了一碗温度正好的燕窝上来:

  “门主,这是薛师姐三更天的时候特意去小厨房嘱咐了,说是要炖给你吃的,能够凝神养气。快些趁着合口吃了吧。”

  可惜薛书雁的这一番好意注意是要落空了,杜云歌现在是丁点儿东西也吃不进去,只觉倒胃口,草草搅了几下之后便把碗放在了一旁,问道:

  “师姐呢?”

  “薛师姐在习武堂。”侍女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杜云歌的脸色,问道:

  “要请薛师姐过来么?门主的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不必了。”杜云歌眼下除了薛书雁之外,一时间谁都不想见;可是一听薛书雁在练武,她就要想起那个梦,再联想起她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上辈子,便连带着也没脸见薛书雁了:

  “拿件大氅给我,我下山走走。”

  她没用轻功,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下了忘忧山,觉得心头的闷气这才抒发出来些许,终于觉得自己好了一点。于是杜云歌便悄然伫立在乱石的后面,借着丛生的树木与蒿草的掩映,沉默而孤寂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山下烟火。

  忘忧山山脚下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戏班子,借了妙音门的地盘搭了高台,正在咿咿呀呀地唱戏呢。杜云歌凝神听了没几句,就发现他们唱的是《秋江》。她本来心情就不太好,在听到这折戏之后,便更是心绪复杂了,心中自嘲一声,真是山上山下都容不得她半点落脚休憩的空隙,转身便要向山上走去。

  恰巧此时,半句戏文曲折又缥缈地飘到了她耳畔——

  这别离中生出一种苦难言,恨拆散在霎时间!

  杜云歌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啊,是了是了,只有“被拆散”,才堪配“苦难言”。

  只因我不是被拆散,别离之苦便愈发有口难言。

  就在她险些把这件价值千金的大氅给揪秃之前,从她身后伸过来一只纤长而有力的手,带着不容置疑却又无比温柔的力道,将她收紧得指节发白的十指松了开来,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云歌,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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