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回认为自己完了。

　　被父亲赶出家门，被同窗讥讽嘲笑泼泔水时，他没有这样绝望的念头。

　　行军作战时，带队的首领战死，只剩他和八名战友被百众敌军包围时，他也没绝望过。

　　从前流浪时没绝望，是他并不想死，哪怕做乞丐，也想厚颜无耻的在这乱世苟活，活到实在支撑不下去时自然地死去便是。

　　后来打仗，多次遇险，他也没绝望，是因他知道这世上真的有神，而他有了新名字，有了新的方向，心中有了信念，生死都已无所谓，只求死在信念之道上，拼尽全力就是。

　　可当他看到从魔界回来的太子妃时，他绝望了。

　　完了，他……笨拙的，动心了，对殿下的女人，对一个有夫之妇，动了心。

　　他起了不该有的念头，他不再是一个品格高尚的君子，他脑海里塞满了一些不忠的想法。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梦里的都有她的身影，她圆润的下巴，丰盈的脸颊，说话时，水光潋滟的双眼。

　　萧回耻了。

　　他喜欢上了殿下的女人，喜欢上了太子妃乔娇雨。

　　他把她的名字放在舌尖上反复嚼，品尝丝丝的甜味儿。他知道私底下，殿下会叫太子妃娇小姐，他喜欢这个娇字，后来只要听到娇字，他就想起她。

　　梦醒后，他决定礼貌些，一个忠臣，一个君子，应该主动远离她，远离这不该有的念头才是，可再次见到她时，萧回在绝望中明白，自己注定要陷进这不属于他的娇软中，一生都离不开了。

　　他数不清自己救了她多少次了。

　　尽管每次他都会想，这是作为臣子应该的，可他心底也曾无数次期许，期许她会说“将军救我，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可笑的妄想，让他更加绝望，更加羞耻。一切都是虚妄，她永远只会是他心中不敢说不能说的梦。

　　他是一个不忠的臣子，他心中有愧，所以他发誓，要做个清醒的忠臣，要做一个名垂青史的好人，他不能允许自己有任何出格的行为。

　　如果他控制不住，他就会害了她，让她的名字和自己一起遗臭万年，他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的名声，她的所有，都不能因他而受到玷污。

　　他不能对她说爱，连想都是大逆不道的，于是，他将这思念和该死的情扭为忠诚，他要保护她，呵护她。

　　他甚至恨不了殿下，因为殿下对她很好，看得出她也很喜欢殿下。

　　就这样，无数个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的夜晚煎熬后，他迎来了人生的转机，他看到了曙光。

　　那光，给了绝望的他一棵救命稻草……不，是希望的田野。

　　黎明前的那一晚，当殿下那晚召集军将，公布自己的女儿身时，他浑身的血都在沸腾，每一次澎湃起伏，都是兴奋和快乐的浪花。

　　他心中的罪恶感消退了，他再也不必背着沉重的道德枷锁前行一生了，他可以安睡，也可以拥有有她的明天了！

　　他几乎是立刻决定，要用一生来回报殿下，这位殿下，将是他一生最敬重的救命恩人。

　　于是，他几乎是没有犹豫，第一个跪下来表明立场的，不仅如此，当叛将说不的时候，萧回立刻抽剑，砍杀了他。

　　他的美好明天，他的梦，都要等殿下来成全。

　　天底下没有比殿下更合适的君主了，他无比支持殿下公布她的身份，只有这样，他才能靠近他的美梦，他的娇姑娘。

　　可后来，他才知道，他能否拥有娇丫头，与殿下是否公布身份无关。

　　他与她之间横着的墙，永远不是殿下，不是她的那个“夫君”，不是他的君主，而是……姻缘情爱本身。

　　哪怕女殿下堂堂正正做了皇帝，乔娇雨成为了顶着皇后头衔的未嫁女，可他仍然没能表露心意。

　　再后来，殿下的皇帝都做了三年了，他依然没能表露心意。

　　这三年来，他驻扎过西边，驻扎过东边，大启的九州四海他几乎都去过，他日日夜夜，都在思念他的娇姑娘，可他仍然没能把自己的心思说出口。

　　或许，她值得更好的。

　　或许，她并不属意他。

　　直到第三年中秋，萧回回华京。

　　宫宴上，大家推杯换盏，庆祝公主满月，所有人都关注着这个刚出生就被立为储君的公主，只有他看着娇雨。

　　他看出来了，尽管她脸上涂着胭脂，可他还是看到了她的苍白。

　　她病了吗？她身体不好吗？还是说，她一直惦念着皇帝？

　　娇小姐放下小公主，与宫人说了什么，独自一人离了席。

　　萧回见了，连忙追了出去。

　　从前，他称她娘娘，她从天而降，砸进自己怀抱时，他忍不住抱紧了，可却不敢细细品她的温度。

　　后来，他叫她乔姑娘，叫她娇雨，想细细感受她的温度，却迟迟不敢伸出手。

　　他救过她，很多次，有几次，他感觉她望着他的眼睛中已经在说“以身相许”那四个字，可他们两个，谁都没说出来过。

　　萧回追了上去，拉住了她的衣袖，娇小姐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

　　“你……”萧回吓住了，“你怎么了？”

　　是心伤？是身体不舒适？

　　娇小姐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她的手紧紧攀在萧回结实的手臂上，断断续续说：“好、好疼……”

　　说罢，她就软了下去。

　　萧回搂住了她的腰，一把将她抱在怀中，迈开腿，以最快的速度奔跑在宫内的回廊上，大喊着御医。

　　他已经忘了这里是皇宫，他忘了所有的规矩，他着急的心中，此刻只有虚弱的她。

　　御医来了，皇上也来了，娇小姐并没有得什么大病，只不过是风寒，加上癸水。

　　皇帝走了，特许他留在这里守着。

　　萧回看着娇弱似娇白花瓣的乔娇雨时，落泪了。

　　他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骂自己不是人。

　　醒来的乔娇雨看见他这副样子，惊到瞪眼。

　　于是，萧回说了。

　　他说他无论走到何处，他都会想她。

　　说他大逆不道，说他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他一直都不是君子，他可耻的爱着她，从第一次见她，就移不开目光。

　　但他也说，他不想给自己的罪行涂上美丽的色彩，不想用爱的名义来掩盖他懦弱的行为，他就是个混蛋，是个懦夫。

　　他明明想要她，想爱她，可却一直没有像个爷们儿一样，说出他的心意。

　　“你身子那么弱，我却没能照顾你……”

　　你需要我时，你孤独时，生病时，我都不在你身边，我明明喜欢你，却没有保护你。

　　现在回想起来，他从来没给过什么承诺，也从未明确告诉她，他喜欢她。

　　萧回拉着她的手，把额头贴在她的手上，泪水滂沱。

　　娇小姐从未见过男人如此哭泣，她像是被吓到的小松鼠，警觉地看着他，有些无措，还有些……有些心疼。

　　她慢慢试探着，将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背上，轻轻抚摸顺气。

　　“萧将军……”

　　萧回哭着说，乔姑娘，我想照顾你。

　　乔娇雨心里说，这算什么，可泪水却突然涌出了眼眶。

　　她等了许多年，从她恢复未嫁身份后，她就在等，等一个人告诉她，他想娶她，共筑一个家，与她生活在即将到来的盛世，携手一生。

　　可她没能等来。

　　那些男人，要么是想利用她身份的别有用心者，要么是惧怕她“皇后”身份，不敢靠近她的年轻小子。

　　隐隐约约中，她似乎知道了，她等的人，她等的温暖，只有一个。

　　她已经无数次从萧回的眼中看到了热烈的神采，他有着和她一样的愿望。

　　可他从未说，她也从未提。

　　她明明知道他的热切，他的热情，他对自己的关怀，没有别的目的，他喜欢她，可娇小姐始终无法先开口。

　　她脸皮厚，她经历得多了，浑身伤，满心伤，她很坚强，都能扛过去，可她面对萧回时，却不堪一击，脆弱如纸。

　　“你这个男人……”乔娇雨说了半句，却不知下半句该说什么。

　　他这个男人如何？她也不知。

　　她只是故作坚强，实际上，她内心深处，认为她的心已在风雨中支离破碎，她既渴望萧回这样的男人，又害怕她配不上。

　　他一次次救她，一次次让她心生热切，却又一次次让她不敢迈步。

　　她知道，那些于国有功的将士们，几乎都娶了妻，他们的妻子天真美好，出阁的姑娘，纯白的像精心呵护的花朵，不像她，粗糙可笑。

　　她这么说了，她对着萧回全说了。

　　萧回紧紧搂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他的骨血中，用整个身体来保护她，温暖她。

　　萧回说：“傻——”

　　傻姑娘。

　　他们都认为对方无比美好，自己太卑微，配不上。

　　“天底下再没有我们这么傻的男人和女人了。”萧回的手擦着她的泪水，说道，“娇儿啊，天下这么大，可我心里，只有你了。”

　　娇姑娘也哭了，与萧回抱头痛哭，她从未像今天哭这么痛快过，两个人仿佛要把真心哭出来给对方。

　　那晚，娇小姐和萧将军相拥哭嚎了一夜。

　　宫人报给皇帝，皇帝舒了口气，开心又无奈，叹息道：“折腾死了，朕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这年冬，萧回和乔娇雨大婚，整个半个华京的人都来了，热热闹闹婚宴过后，将军府内，萧回和乔娇雨盖着大红的婚被，说了一夜的话，直到天亮才相拥睡去。

　　年末，华京燃烟花，喜凑热闹的金龙辞吾飞过将军府，恰被院中观烟花的乔娇雨看见，她想起了很久以前，魔界桃花小院前的那个卦。

　　萧回从袖口摸出一块糖，喂给她，问她：“想什么呢？”

　　“……上神，好像给我算过一卦。”

　　“当真？”萧回问道，“上神说什么？说你夫妇和睦，儿孙满堂吗？”

　　乔娇雨看向身边的夫君，说道：“说我是个好姑娘，而我的夫婿，会是大英雄。”

　　乞丐将军。

　　那年听卦的她，多么稚嫩可笑，她那时根本不懂什么是姻缘，什么是爱。她心中只有以姻缘为幌子的虚荣，只想嫁给天下最厉害的男人，可那时，她连好男人该是什么样的都不清楚，以为高嫁便是好归宿。

　　上神说她要嫁乞丐将军，她听见的，只有乞丐两个字，只认为这两个字，也会让她卑贱廉价。

　　“你在意什么，你就会嫁什么。”乔娇雨心中回想起了上神那日的话，“在意出身，嫁的就是乞丐，在意功勋，嫁的就是将军，但如果喜欢的只是他这个人，那他，就是你的夫婿。”

　　她的夫婿，只属于她的。

　　乔娇雨圈着萧回的胳膊，糖块在她的舌尖化开，连她的笑容都沁出了甜，她倚在萧回的怀中，轻声叫他：“萧回。”

　　“娘娘有什么吩咐？”萧回故意逗她道。

　　“我喜欢你这个人。”

　　萧回心都乐飞起，又怜又爱，将手放在她的发顶，轻轻摩挲着：“我也喜欢你这个娇丫头。”

　　乔娇雨踮着脚，偏要问个明白：“有多喜欢？”

　　萧回打趣道：“萧某敢和皇上抢皇后。”

　　乔娇雨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

　　萧回等她笑完，弯下腰，下巴在她的脸颊上轻轻蹭着，低声说道：“喜欢到……绝望。”

　　乔娇雨立刻吓没了声，呆呆看向萧回。

　　“绝、绝望？”

　　萧回抱起她，眼神热切，声音更是沙哑：“是，绝望。我完了，从遇见你那天起，我知道我这一生完了，因为从你出现在我面前，住进我心中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结束了，从此以后，我的每一天，都是因你而活。”

　　乔娇雨愣了好久，忽然捂着脸，啊啊叫了起来。

　　“我要哭了！”她哽咽道。

　　萧回说：“那我就拿皇上御赐的金碗接住你的泪珠，保存一辈子，当传家宝！”

　　辞吾蹲在墙上听了个全部，一摆尾，飞走了。

　　找到桃花小院儿后，辞吾一边喝酒，一边与爹娘说萧回和乔娇雨的姻缘。

　　颁玉笑眯眯道：“让咱们看看他们这姻缘，能结多少果。”

　　她闭上眼，扬起桃花，在半空中抓了一把，一把五瓣桃花。

　　“儿孙满堂啊——只是辛苦了那小娇女。”颁玉笑眯眯道。

　　原来还能用这种方法看儿女。

　　辞吾见了，好奇道：“那你俩抓，又能抓几个？”

　　颁玉随手又是一把，就紧紧握着拳，伸到辞吾面前，说道：“来，瞧瞧你能有多少兄弟姐妹。”

　　辞吾摆着尾巴，眼睛瞪圆了凑近，等她伸开手。

　　衔苍瞥了一眼，已知道答案，别过脸去，偷偷笑了。

　　辞吾：“娘，开啊！”

　　颁玉张开手，对着辞吾一吹，吹了成千上万朵桃花出来，将辞吾埋了个严实。

　　“哈哈哈哈哈……”颁玉笑出声来，“傻儿子，我与衔苍的姻缘果，全要看机缘，等奇迹，天地和神，又怎能轻易算出呢？”

　　辞吾从桃花堆里伸出脑袋，吧唧吧唧嘴说：“小心真有这么多，挤满你们的院子！”

　　“安心了，你爹又不是鱼，下不了籽。”

　　衔苍淡淡道：“住口，我是你夫君，不是鱼。”

　　他就是鱼，也下不了籽！

　　作者有话要说：　　衔苍：你好，我不具备这个功能。

　　辞吾：也不一定，你连抱窝奶孩子都会，指不定有这么一天呢。

　　衔苍：快把你的脑洞堵住！从你叫我寡夫那天起，我就知道你脑袋里装的东西，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