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这个时刻，莫照已经在Z市了。毕竟天亮之后，下午他要去下面一个镇里视察。从寺庙离开后，赶来的司机便将车往Z市开去。

　　平常，莫照坐车不太爱听音乐，司机也从不在车中放任何歌曲，抑或听电台。偏偏这日，从寺庙出来后，莫照便觉得心很慌。寺庙那样的安静，乔熠宵也那样的安静，他就这样再次把乔熠宵给推出去了？

　　可是不推出去，又能如何？

　　一上车，他便让司机打开电台，车里立刻热闹了起来，他才缓下一口气。

　　车子即将上高速时，他突然睁开了闭着的双眼。电台里，活泼的女声在说着这晚流星雨的事，她还特别重复了两遍，说这一次是十几年来，上海观测效果最好的一次。

　　莫照恍惚了几秒，问司机：“小林，刚刚那个主持人是不是说流星雨？”

　　小林道：“是的莫市长，狮子座流星雨！今天夜里呢。”

　　莫照低头沉默。

　　小林轻声问：“莫市长，您想看吗？看的话，我就不上高速了。”

　　莫照抬头，看到前方距离收费站还有一公里的指示牌，最终道：“回去。”

　　“好。”

　　小林开入了匝道，换了个入口，往市内开去。

　　说来也巧，这个最佳观测地点，便在当初莫照带乔熠宵去过生日的那处附近，离得很近。莫照便索性先去了那一处。

　　当年，两人还在一起时，莫照答应乔熠宵每一年都要给他过生日。

　　第一次来这里时，毕竟准备仓促，向日葵花田只有那么一小片，莫照其实是不太满意的。后来，在乔熠宵不知道的情况下，莫照又让人种了许多。不过没到第二个生日，他们便分开了。

　　莫照也再没来过此处。

　　倒是这边负责种植向日葵的师傅给他打过不少的电话，尽管两人分开了，莫照倒从未停止过向日葵的种植。那师傅也十分尽职，每到开花的时候了，总要给他打一次电话汇报。

　　既然来了此处，总要去看一眼，尽管看到了又会一阵不适。

　　那师傅是个经验丰富的，知道很多有钱人家就是有怪癖，有人喜欢价值连城的稀有花木，自然就有人喜欢这随处可见，随养随活的向日葵。他终日负责这么一片花田，倒也玩出了花样。到了秋冬，他还跟别人种草莓似的，用大棚种向日葵。

　　因此莫照过来的时候，露天的向日葵因为季节原因，开花的已经不多了。他面上表情不显，那师傅怕他不高兴，立刻道：“莫市长，那边大棚里的都开着花呢！”见莫照无动于衷，他再接再厉，“您去看看？开得特别好！”

　　“去看看。”莫照点头，往前走去。

　　师傅带他走到大棚里，莫照矮身进去，比外面暖和许多的大棚里，向日葵果然开得十分盎然。

　　师傅给他介绍道：“莫市长，这个棚里种的都是可以吃的，您看这杆子，长又粗。花盘也大。隔壁的几个大棚里还有不同品种的，有种如今最火的便是矮株的进口过来的观赏型向日葵。”

　　“看看去。”

　　“好嘞！”

　　莫照又去看观赏型的矮株向日葵。

　　“这种花就小了，而且花盘是全黑色的，您看。花店里卖的啊，都是这种。”

　　莫照低头看，果然是。以前乔熠宵的房中，花瓶里插着的就是这样的。

　　“很多花店听闻我们这边有花田，还要来收购呢。我说了，多少钱我们都不卖！这可是我替人家种的，人家不缺钱，就是喜欢看这花开着！不过您放心，我可一点没提您的名字，他们不知道呢。”

　　莫照笑了笑，这个师傅很精明，但好在本职工作做得也好。

　　师傅见莫照笑了，说得更高兴：“今年春天，区里头负责人还来找过我呢，说要跟我合作，宣传这片花田，吸引市民过来观看。被我一口就给拒绝了，咱们这花田哪能被外人看了去，是不是？所以那时我才跟您申请了一笔费用，在花田外面围了一圈，这下他们进不来了。除了您，谁也看不到。”

　　这师傅讲话的确很逗，莫照被他说得又笑了起来，最后赞道：“很不错。”

　　师傅与莫照一起往外走时，指着花田外三三两两的人说：“莫市长，今晚有流星雨，我们这里正好是最佳观测点，所以才会有这么多人。”他又指向更远处，“那里有块平地，那里人更多。”

　　“嗯。”

　　师傅见他无意再多说，便告辞先走了。

　　莫照站在花田外，回头往里看去，两三年而已，竟然种了这么多。过了冬天，春天来临之时，想必会十分漂亮。

　　凌晨时分，莫照也在这里看流星雨。

　　只是他并没有去人最多的那一处，他这个身份，虽说认识他的人不多，但万一被认出来呢？他就在花田附近看，这一处的风景其实比那平地处还好，只不过那平地有些许高度，许多人自然而然地觉得那里更靠近天空，便选择了那处。

　　也有部分人不爱凑热闹，选择在花田这处看，但人数总归是比不上平地那处的。

　　莫照独自站着，身边的人们偶尔闲聊几句，倒也清净。

　　两点多，流星开始密集划过天空的时候。莫照想到从前，冬天的夜里，海边的车里，乔熠宵小声说着他小时候看流星雨的事。他那时还说会陪他看流星雨，看狮子座的流星雨。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

　　答应乔熠宵的事，他几乎从来没有做到过。

　　不怪乔熠宵怨他。

　　他自己都怨自己。

　　他的确言而无信，给人希望，却又亲手浇灭了那点光芒。

　　而乔熠宵，几个小时候之后便会离开这里。车子还是他亲自安排的，早晨十点去接乔熠宵他们，再送他们回家。

　　这一场流星雨，乔熠宵怕是又要错过了。

　　他拿出手机，正好录下了那片流星划过天空的过程。

　　他低头，找到了乔熠宵的号码。

　　他自然有乔熠宵的联系方式，只不过从来不敢去联系罢了。

　　流星雨这样好看，他希望乔熠宵也能看到。

　　他将视频发送出去。

　　但如他预料之中那般，久久没有回应。

　　本就是睡觉的时间。

　　莫照微笑，转身离去。离稀疏的人群越来越远，离天空中的流星越来越远。

　　乔熠宵看着短信界面，那只是个十秒的短视频，是一个来自于陌生的甚至从未保存过的号码的短视频。他点开那个视频，如烟火般的流星从天空中划过，落到地平线的另一方。

　　他疯了似地不停点着那段视频，结束后，他便再点一遍，如此反复。

　　“哥哥！”三个小女孩有些担心，又大叫他一声。

　　他愣愣地抬头，看到她们满脸的担忧，再低头。

　　这是莫照发过来的！这一定是莫照！莫照也在看流星雨！

　　莫照还在上海！

　　一定是上海！

　　他看了许多遍，听到视频中其他人的声音了，那是上海话！！！

　　莫照一定也在这里！这里是上海最好的观测地点。

　　莫照就在这里！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转身就要跑。

　　其中一个女孩拉住他，急道：“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他甩开了她的手。

　　她再道：“你最起码告诉我们你的电话号码吧？我害怕你出事！这里又黑又冷，你一个人！”

　　乔熠宵着急地报出自己的号码，不管不顾地甩手就冲了出去。

　　莫照不在他刚刚看流星雨的地方，莫照发来的视频里，他人说话的声音很是稀疏，根本不是平地这边的吵闹。

　　可是莫照又在哪里？

　　视频是一个多小时前发来的，莫照会不会已经走了？

　　乔熠宵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恨不恨，什么怨不怨的，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他只知道莫照也在这里，他只想见到莫照。

　　他毫无方向，平地上完全没有莫照的身影。他又怕找不到莫照真正站着的地方，更怕莫照已经走了。他急得想哭，他看到远处更黑暗的地方，不管不顾地跑了过去。

　　莫照沿着小路，慢悠悠地往外走，不免又路过花田。

　　路上遇到其他看流星雨的人，他还能听到他们讨论：“这里居然有这么一大片向日葵哎！好浪漫！明年春天我们来拍照吧，可是有围墙拦着哎，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进去。”

　　莫照扯唇微笑。

　　他小的时候，对于未来还有所期待，也有很多浪漫的幻想，甚至他本质上就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但是多年的学习工作与生活，令他变成了一个真正无趣的人。想他三十多年来，唯有的几次浪漫，都是给予了乔熠宵。

　　可惜，这样浪漫的一片花田，再也无法让他看到了。

　　莫照暗暗叹了口气，眼看着拐弯就要走出这里，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微怔，拿出手机。

　　响了大概十秒，他才渐渐回神，他接起电话，放到耳边。

　　“是我把你吵醒了吧？你继续睡——”他温声道，话没说完，他的话便被打断了。

　　“莫照，你转身。”

　　乔熠宵气喘吁吁地站在离莫照大概五米远的地方，他一路跑，一路找。前几天一直在下雨，这里的很多泥地甚至还未干，他甚至被绊地摔了一跤，却又爬起来继续找。

　　渐渐地，他便看到了向日葵，很多很多的向日葵，他又看到了芦苇丛，他甚至看到了那条小河。他认出了这是哪里，这是莫照带他来过生日的地方。

　　他却顾不得上再看一眼这里的风景，他只是更为疯狂地往前奔跑。他特别怕，怕他再慢一点，莫照就真的走了。

　　终于，他找到了莫照。

　　莫照转身，看到了不远之处站着的乔熠宵。

　　乔熠宵在喘着气，手里拿着手机。

　　其实这样的距离，他们完全可以都放下手机，当面说话。

　　可是他们谁都没有放下手机。

　　乔熠宵根本无法平复他的情绪，他无法停止喘气，他一路找来，跑了很多冤枉路。他看到莫照，鼻子不由就酸了起来，他看着就在眼前的莫照，到底很没出息地哭了起来，他说：“莫照，最后问一次，你真的没有话想对我说了吗。”

　　莫照听到他的哭声，手机中的哭声就在耳边，面前乔熠宵的声音虽然离他还有几米距离，却也是严严实实地堵在了他的跟前。

　　堵得他的心房都被死死压着。

　　没有话？

　　有啊，他有很多。很多很多。

　　可是他不应该对乔熠宵说。

　　乔熠宵见他还是不说话，又道：“你真的不说了吗。”

　　莫照拿着手机，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乔熠宵猛地一抽鼻子，伸手粗鲁地擦掉脸上的眼泪，新的眼泪却又掉了下来。他转身欲走。

　　“宵宵。”莫照叫住了他。

　　他背对着莫照，听到莫照终于开口叫了他，定在了原地，哭得更大声。

　　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看流星雨的人，这时也终于注意到了他们这里，纷纷看过来。乔熠宵却不觉得丢人，他在莫照面前都哭成那样子了，这些跟他毫无关系的人看到他哭又怎么样呢。反正天这么黑，反正他们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等莫照接下来的话，可是莫照又沉默了。

　　他失望地抬脚往前走去。

　　“不要回去。”莫照的声音，就这般在他的耳边，轻微地响起，却重重地落入他的脑海之中，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久久无法散去。

　　乔熠宵抬头看天，想要抑制住已经流得有些可怕的眼泪。可是根本无用，他再狠狠擦了两把眼泪，背对着莫照，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他再问：“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