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大本校校区坐落在闻海市除市中心以外最大的地铁线交汇之处, 以地铁站为中心方圆八条街的商贸中心，素有闻海最年轻化商业区的称誉。

　　开学后贺雨曾在室友们的强烈要求下陪他们来过几次, 无外乎聚餐逛街上网唱K, 真要碰到红灯区的时候, 四个高大的学生Alpha默契地停住了脚步。

　　红灯区并不是真正的红灯区——一条鱼龙混杂的酒吧街，小到学生聚会常去的清吧, 大到声色犬马自带客房的奢靡酒吧。

　　贺雨把车停在街区路边, 他将驾驶座椅放得很低，整个人几乎平躺下，透过车窗看着人来人往喧哗吵闹。

　　上半身完全隐没在阴影中, 看不清他的面无表情, 也看不清他眼中晦暗不明的神色。

　　时间流逝在这一方狭小昏暗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贺雨也不清楚自己到底躺了多久,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太阳什么时候落山，天色什么时候暗下来，街边繁华的霓虹灯闪烁与打扮热辣奔放造型的年轻男女又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他明明都看在眼里, 脑子里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反反复复重播着那几句残忍的话。

　　头疼。

　　贺雨动了动僵硬的脑袋，双目无神地看着黑漆漆的车顶, 他试图伸出手将天窗打开，意识传达到肢体，手指却已经被冻僵到完全不听使唤的地步，他得了极大的力气, 才勉强让食指动起来。

　　贺雨眨了眨眼睛，心想：啊，他忘了把车里的暖气打开，难怪这么冷。夏衍锦去公墓看望秦炎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冷？

　　而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明白。

　　甚至根本不懂自己失控之下的标记对夏衍锦来说意味着什么——夏衍锦心中有一个秦炎，他成为了将装着秦炎的玻璃瓶打碎的那个混蛋，罪人。

　　而他甚至在不久前还为自己的醒悟沾沾自喜，认为只要他努力对夏衍锦好，总有一天能够改变夏衍锦对他的看法，让他从一个“Alpha”，变成男朋友、爱人、一生的伴侣。

　　凭什么？

　　贺雨无声地质问自己，贺雨，你凭什么？你想对夏衍锦好，想让他幸福，总认为自己能够为他做出改变就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

　　自我感动，自我安慰……可别忘了，你才是那个毁了他的一生的人。

　　他艰难地扯动嘴角，“你是个混蛋。”

　　十八岁以前的贺雨，骄傲嚣张，肆意妄为，在底线边缘来回触碰，却从未越界。

　　十八岁以后的贺雨，软弱，怯懦，小心翼翼，害怕失去，更害怕无力改变现状。

　　于是他每天都重复着枯燥又乏味的学习，看那些从来没人对提起过的公司信息，做那些他从来没接触过的工作，在夏信之安排给他的课题和贺闫故意讨好的殷勤中来回拉扯。

　　唯一的安慰，是他还有一个关心他，愿意照顾他的亲哥哥。

　　而唯一的支撑，是他在燕旻和夏衍舟面前发誓，说要成长到能照顾能保护夏衍锦的模样。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变得虚伪、麻木，连自己都快认不出来现在的样子了。

　　明明在毕业前，他理想中的大学生活，并不是这样的。

　　他应该和室友们相处愉快，一起加入运动社团，或者集体入驻某个网游，成立一个名字非常中二的帮会，每天过着上课学习，下课兄弟们拉帮结派打网游打到通宵，周末一起出去聚餐，吃遍闻海所有街头巷尾。

　　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十八岁以后，全都成为了遥不可及的梦。

　　车内的温度降到极点，瘫了一下午没动过的身体也像木偶一般僵硬，贺雨花了足足十分钟才挣扎着坐起来走下车。

　　车门打开的一瞬间，廉价香水和酒精味混合成的污浊空气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不知是有意勾引还是不受控制释放出来的各色信息素，有Alpha，也有Omega的。

　　贺雨好像没闻到一样，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径直朝着最近的一家酒吧走了进去。

　　他从没来过酒吧，唯一的一次，是偷偷从学校跑出去找贺扬，结果刚坐下，还没来得及点一杯什么，就被贺扬轰了出去。

　　此时酒吧内的气氛已经热火朝天了，dj音乐和吵嚷的欢呼尖叫直要刺破耳膜，吧台的调酒师晃悠过来，指尖轻轻叩响桌面，笑道：“小帅哥，喝点儿什么？”

　　贺雨眼皮都没抬起来，道：“酒。”

　　调酒师吹了声口哨，没再多嘴，他见惯了这种受了委屈跑来酒吧伤心卖醉的小年轻，刚进这行的时候还会帮着劝一劝，说两句安慰话，当个听众，现在啊，钱最重要。

　　“DRY MATINI.”调酒师将一杯近乎无色的酒推到贺雨面前，“请慢用。”

　　很快，调酒师就被新来的客人吸引了注意力。

　　贺雨静静地盯着高脚杯，而后忽然眨了眨眼睛，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辛辣刺激的混合酒精让贺雨猛地咳出来，他将空酒杯放回桌面，佝偻着背趴在吧台上，右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喘着气，眼角不受控制落下泪来，狼狈至极。

　　咳嗽的动静让服务生看过来，皱着眉往吧台走，跟闲下来的调酒师低声耳语：“怎么了他？”

　　调酒师耸耸肩，“我哪儿知道，喝猛了呗，DRY MATINI一口闷，他不呛谁呛？”

　　“……”服务生鄙视地看他一眼，“年纪那么小你就给他这么烈的酒，缺不缺德啊？”

　　“酒不缺德。”调酒师正气凛然地回答：“缺德的是喝酒的人。”

　　“……懒得理你，看着点儿啊，别喝出人命来。”

　　“我正想叫你呢！”

　　“干嘛？”

　　“那种小屁孩儿我见多了，估计咳完了还得继续，这样，你给他安排到后面卡座去，那桌刚走正好空出一个，再给他一打啤酒慢慢喝，喝完了我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同情心？”

　　“废话真多，快去！”

　　服务生认命地把托盘放下，撸起袖子往小年轻身边走，客服语气道：“你好小帅哥，卡座那边空出位置了，要不要过去坐坐？”

　　贺雨在胳膊上擦了一把眼睛，慢慢抬起头来，“嗯。”

　　服务生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暗自咂舌。

　　他按照调酒师的要求把人安排在卡座上，又给他拿了一打啤酒和几盘小吃放下，确认不会闹出人命后，又去照顾其他的客人了。

　　贺雨一个人孤零零坐在环形沙发的中央，机械一样重复着开罐、喝啤酒、继续开罐的动作。

　　视线模糊不清，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抑或是他已经喝醉了。

　　贺雨忽然傻笑了一声，右手在眼前晃了晃，傻呵呵道：“我现在，是不是、很讨厌啊？”

　　他看见夏衍锦仍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淡淡道：“贺雨，你还是个小孩子。”

　　入口的酒精全都变成了苦涩的味道，贺雨躺回沙发上，认命地闭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道惊讶的呼唤叫醒。

　　眼前的两道身影重重叠叠，贺雨揉了揉眼睛，看不清，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嘿。”江新霁气笑了，大大咧咧在贺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你说要不是咱俩正好看见，他得在这儿睡到什么时候？”

　　宋雨泽没说话，他低头看了眼桌面上东倒西歪的空酒瓶，皱了皱眉，“给老夏打电话，让他和燕旻来接人。”

　　“知道——”江新霁晃了晃手机，“这不正打着呢么，啧，好好的二人约会怎么也能碰到这种事……喂？老夏，你跟燕旻在一块儿没？哦，那正好，来酒吧街把他那臭弟弟拉走，再不来他可能就睡死过去了哈。”

　　江新霁挠了挠耳朵，“他一个人，喝了大概……一□□啤吧。”

　　挂掉电话，宋雨泽挑眉，“怎么样？”

　　“嘶。”江新霁抖了抖，“我感觉老夏生气了，非常严重的级别，太可怕了，咱们还是跑路保平安吧。”

　　“……”宋雨泽瞥他一眼，坐到了他身边。

　　江新霁咧嘴一笑，按住他的脑袋吻了上去。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一双大长腿跨过桌面停留在贺雨面前，二话不说粗暴地拽着他衣领往外走。

　　江新霁见状连忙跟上去制止，“诶，你别发这么大火。”

　　夏衍舟回头，咬牙切齿地说：“我没发火。”

　　江新霁：“……”

　　在矛盾进一步升级前，江新霁扶着贺雨拉着夏衍舟走出了酒吧，宋雨泽十分自觉地去前台结账。

　　几分钟后，三人站在夏衍舟车外，醉鬼被粗暴地塞进了后座里。

　　江新霁拍着夏衍舟的肩膀，笑道：“看来你这哥夫当的还挺认真，连小孩儿来酒吧都这么生气，这态度得赶上当爹了吧？”

　　夏衍舟心说我那是当爹么？我是看见他这幅窝囊样就想起我那倒霉催的哥哥，气死算了！

　　这话又不能说出来，只能憋着气默认了。

　　江新霁笑够了，安慰道：“行了，没准人真有什么伤心事儿呢，你问清楚再说，先把人带回去吧。”

　　“……”

　　“对了，”江新霁突然想起来，“燕旻今天不在家对吧？”

　　夏衍舟点头。

　　江新霁发出灵魂质问：“那你会照顾人么？”

　　“……”

　　江新霁跟宋雨泽对视一眼，满脸写着“看，我说吧”，“这样吧，去我家，反正也挺近的，十来分钟。正好这周我爸妈回老家了，今天我去老宋那儿，家里只有个阿姨，能帮你搭把手，免得你再把人小弟弟照顾进医院。”

　　夏衍舟看了眼睡的跟死猪一样的贺雨，又想到把他带回家的后果，满脸嫌弃地点头同意了。

　　他和江新霁关系好，两家人也互相认识，逢年过节还有走动，因此保姆阿姨对他一点也不陌生，更别说江新霁还提前打了声招呼。

　　他把车停在别墅的院子里，拽着贺雨走下来，阿姨连忙上前询问需不需要帮助。

　　“帮忙准备点醒酒汤吧。”夏衍舟道。

　　“好，我马上就去做。”

　　院子里的冷风呼啸，夏衍舟皱着眉头，一松手，贺雨歪歪扭扭地在原地晃了几晃，慢慢睁开了眼睛。

　　“醒了？”夏衍舟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扭头就往后院走。

　　贺雨脑子糊涂的像一团浆糊，头重脚轻，眼前也全都是重影什么都看不清，却下意识跟着夏衍舟往前走。

　　夏衍舟在泳池边上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贺雨，几次想要抬起的手都被压了下去，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那天你怎么跟我保证的？嗯？现在又在干什么？”

　　他不是不能接受贺雨，他只是受不了贺雨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口口声声说着要追求夏衍锦，结果呢？他哥在卧病在床，贺雨自己居然跑到酒吧喝得烂醉？！

　　夏衍舟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逼问，就听见贺雨仿佛自言自语一样地声音，喃喃道：“小夏哥……你也知道秦炎的事情……对不对？”

　　夏衍舟一僵，冲动的话刹在嘴边。

　　贺雨并不在意他的答案，他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试图看清楚天上有几个月亮，一二三四五，有好多好多的月亮。不过没有一个是属于他的。

　　“你说的对……”贺雨低声道：“是我、配不上他。”

　　夏衍舟突然暴怒，狠狠地揪起他的领口，额前青筋暴起，怒吼道：“知不知道你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样子有多难看？！配不上就努力变强，不是你当初自己的承诺吗？！怎么，想反悔了？”

　　贺雨任由他拉扯，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放空视线。

　　夏衍舟当真气到了极点，他喘了几声粗气，视线一转，拉着贺雨往前走了一步，竟一脚将贺雨踹进了身后的儿童泳池里！

　　他走上前，看着终于开始在水中挣扎的贺雨，冷声道：“我不记得你以前是这幅模样，贺雨。”

　　“要让燕旻对你完全放心、信任，要让夏衍锦彻底敞开心扉接受你。”

　　“是你说的。”

　　“都忘了吗？”

　　恒温泳池中的黑色身影慢慢停止了挣扎，水面上泛起阵阵涟漪，贺雨从摸过他膝盖的水中缓缓站起来，哑声道：“……没忘。”

　　在他最累的时候没忘，最想放弃的时候没忘，最狠的时候也没忘。

　　酒精能模糊了他的双眼，破坏他的思维和平衡，却做不到让他忘记。

　　短暂的麻痹过后，他依旧是贺雨。

　　“咳咳、咳……”贺雨的腿软了一下，他抓住岸边的扶手，费力地穿着一身打湿后重如千金的冬季服装。

　　即使是恒温泳池，上了岸被风一吹，身上的温水全部化成冰水，几乎在瞬间就将他的脸色冻的发紫。

　　“没忘。”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我只是……太心疼了。”

　　心疼到他以为自己暂时没有办法再跟夏衍锦接触，总把自己的出现会让夏衍锦再次陷入梦魇，陷入绝境。

　　可当他被酒精麻痹了思维，用一个旁观者的视角来看待自己的存在时，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

　　“一辈子很长的，”贺雨说：“秦炎陪了他十四年，那我就陪他十五年，二十五年，三十五年。”

　　夏衍舟一愣：“你……”

　　贺雨露出一个浅笑，隐约有了几分初见时自信的模样：“也许、咳咳，只需要十五天我就能做到。”

　　“……”夏衍舟移开视线，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勾起唇角，声音依旧冷淡：“我等着瞧。”

　　“啊。”贺雨一屁股瘫软在水池边上，求助一般费力地伸出右手，“小夏哥——救命啊咳咳咳咳，我要冻死了——”

　　夏衍舟：“……？”

　　作者有话要说：　　哥哥和小雨是官配，跟我读：天生一对，般配！必须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