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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香草芋圆 17234字 2023-01-10

  三日后。

  皇帝独自居住的寝宫内,灯火通明。

  高陆行单膝跪地,禀告最近几日的见闻。

  “最近几日,楚王殿下,祁王殿下两边,皆是风平浪静。”

  “楚王殿下忙完政务便回王府,并未拜访任何大人的府邸。中途招了两次鸿胪寺华主簿,微臣听了些只言片语,都是在商讨去哪里游玩的小事。”

  “祁王殿下这边,同样忙完政务便回王府,呃,与洛君在一处。连续几日都是如此。”

  听到这里,皇帝用膳的筷子顿了顿,问道,“之前几次,你都禀上来说洛氏子单独住的东跨院。你看他们之间相处,可有生硬勉强之处?”

  高陆行想起这几日开窗户看到的场面,老脸一红,”臣看他们相处自然,感情甚笃,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皇帝终于点点头,满意地道,“如此说起来,他们确实是感情甚佳,琴瑟和鸣,不是故意做戏给朕看。退下罢。”

  高陆行刚退下了不到半个时辰,又火烧火燎地求见。

  皇帝已经睡下了,隔着帷帐不悦道,“何等急事,不能明日早上再说,需得一晚上入禀两次!”

  高陆行在外间跪下,“陛下,颍川国秣陵都八百里急报!”

  皇帝一愣,坐起身来,接过装有军情急报的竹筒,展开急报细读。

  “颍川国主整个月未曾视朝?疑似病重?!如此大事,为何不早日报上来!”

  高陆行在外间急声回禀道,

  “颍川国主去年起便经常抱病,但都是风寒咳嗽之类的小病。今年三月,秣陵都又是满城梧桐飞絮,颍川国主每年都会因梧桐飞絮引发咳嗽不止,今年据说咳嗽得厉害,便以养病缘由,提前移驾避暑别院。臣等派出的探子,一开始并无发现异状。直到半个月前,梧桐飞絮落尽,王驾却迟迟不曾回返秣陵都,这才感觉此事有蹊跷,报了上来。又无法确定,只得写下‘疑似病重’……”

  皇帝睡意全无,披衣起身,在寝宫里来回踱步,又拿起传讯的竹筒,看了眼朱红色的火漆。

  火漆上打的是旭日印记,并非望春玉兰。

  他咦了一声,”消息是你这边的探子送上来的?老五的惊风司,这两日没有颍川的消息传过来?”

  高陆行道:”没有。”想了想,又帮祁王说了一句话,“惊风司向来以刺探东陆伪梁边境的军情为主。”

  皇帝喃喃道,”不错。惊风司送过来的消息,向来是伪梁那边的。”

  他顿时觉得诧异起来,“朕吩咐过老五只盯着伪梁边境?”

  ”朕记得没有啊。他的惊风司怎么回事,从来不报秣陵都那边的消息?颍川虽说是个边陲小国,毕竟地处要冲,朕不可能叫他不要管颍川国。——老五事太多,把这茬儿忘了?不对,他心细,不可能忘。”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不留神撞到了地上跪着的高陆行。

  电光火石间,皇帝想起高陆行半个时辰之前报的那句‘感情甚笃’。

  他猛然停了脚步,“混账!他敢因私废公!”

  皇帝当即喝道,”高陆行,立刻带人去泮宫,看看敬端公主是不是还好端端地在泮宫里!”

  ……

  当夜的混乱持续第二日清晨。

  皇宫禁卫侍卫统领高陆行带了上百禁卫精兵,执皇帝手谕,连夜奔到泮宫叫开正门,如狼似虎冲入了甲字学舍。

  ——只看到了穿戴整齐、镇定坐于学舍中、静候他们到来的谢兰。

  敬端公主潜逃的消息传出,朝野大惊。

  兵部当即颁布谕令,命五城兵马司清点人马,前去城郊驻扎的三百听风卫扎营地,擒拿所有听风卫。

  待五城兵马司赶到时,扎营地内除了十几个留下掩护的死士,其余两百余名听风卫精锐早已人去楼空。

  五城兵马司捕拿不到听风卫统领汪褚,立刻扑向城南祁王府,缉拿敬端公主身边亲信洛侍读。

  周淮命人将祁王府头顶悬挂的黑底鎏金大匾额摘下来,放在正门门槛处,遣冯大管事与门外叫嚣的五城兵马司统领说,

  “除非奉了六部发下的抄家手令,祁王府立刻将正门打开。否则,今日胆敢跨过祁王府匾额者,诛灭他九族。”

  五城兵马司统领不过是奉命办事,听了诛灭九族的威胁,立刻便怂了,满脸赔笑与冯大管事说尽了好话,收兵回去兵部复命,与上峰抱怨说祁王拦着不让抓人。

  缉拿相关人等的谕令是兵部尚书签发下来的,下属拿不到人犯,兵部尚书也不敢冒着‘诛九族’的威胁亲自上门要人。

  当日他便洋洋洒洒写了千言的奏折,把祁王出手阻拦、威胁朝廷命官的事情捅到皇帝面前去了。

  你自己的儿子,你自己看吧。

  皇帝勃然大怒,伸手指点着奏折破口大骂,“混账!他要诛谁的九族?好大的胆子!朕还在这里呢!”

  越说越怒,伸手拿起案上朱笔,龙飞凤舞批下‘他大胆!依律前去缉拿’,把奏折发回兵部了。

  兵部尚书得了皇帝的朱笔批阅,心神大定,依旧遣了五城兵马司去祁王府拿人。

  过了大半日,五城兵马司统领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今日兄弟们在祁王府外对峙了半日,下官宣读了圣上御批的奏折啊!祁王府管事跟没看听到似的,还是那句话,‘今日胆敢跨过祁王府匾额者,诛灭他九族。’大人,下官位卑言轻,要不然您老亲自登门——”

  “不不不!”兵部尚书连声拒绝,“不妥当,不妥当。本官另有妥当之法。”

  他连夜又写了一封洋洋数千言的诉苦奏折,第二日再度递到了皇帝案头。

  但今日皇帝看到的,不止是兵部尚书一个人的奏折了。

  祁王也写了封言简意赅的奏折,一并呈上了皇帝御案。

  那是一封谢罪奏折。

  奏折里言语谦恭,‘儿臣不胜惶恐,戴罪之身,恳乞死罪。’ 请皇帝饶恕他阻拦兵部上门拿人的不敬之罪。

  随着谢罪奏折递进来的,还有调度皇城惊风司的铜虎符。

  皇帝拿起做工精致、栩栩如生的铜虎符,放在手里掂了掂,冷笑道,“连皇城惊风司都不要了,老五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他以为搁挑子能威胁到朕?”

  当即厉声吩咐中书省当值的官员进来拟旨,皇帝当场念了口谕,把祁王身上担着的职务一撸到底。

  想想看还是恼火,又传令下去,“朕不抄他的家——去把他的王府门封了!让他在自己的府里静静心,想一想,为了个洛氏子与朕忤逆,什么都丢了,值不值得!”

  旁边随侍的福长海神色微动,闪过忧虑神色。

  当值的中书侍郎写好了圣旨,拿过来给皇帝过目用印,小心翼翼问了句,“那祁王府里藏着的洛侍读……还要缉拿么?”

  皇帝把手里握着的铜虎符丢到大书桌上,越看越不顺眼,愤然拂袖挥落到地上,砰的一声巨响,怒喝道,“缉拿!”

  中书侍郎立刻坐下去继续草拟圣旨。

  皇帝胸口发闷,靠坐在黑檀木大书桌后,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对面墙壁上雪白的熊皮。

  ——那是小六儿在北苑误猎杀的那只祥瑞。

  邺王投水自尽的头几个月,他心里恼恨着小六儿只顾着同他怄气,竟忘记了这么多年自己是怎么宠他的了。

  不论是小六儿,他那不争气的母妃,他的母族,他统统都不想看到,全忘了最好。

  邺王过世第一年的周年祭日,谁也不敢提醒他。

  后来,小六儿第二年祭日时,他自己想起来了。吩咐了福长海,从内库库房里翻出来祥瑞的整块毛皮,挂在南书房里。

  皇帝后悔了。

  邺王的棺椁,到底还是从北苑猎场起了出来,归葬皇陵。连带着悬梁自尽的纯妃,也重新恢复了封号。

  但人都已经不在了。

  对着惊慌跪满了一地的内侍们,皇帝吩咐福长海又把祁王的谢罪折子拿过来,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折子上祁王亲笔写下的‘死’字,越看越心惊。

  小六儿当年与他置气,为了北苑祥瑞的事跳了水;如果老五一时想不开,也学老六当年那般,他就没剩几个儿子了!

  便在此时,福长海将地上的铜虎符捡起来,轻声道了句,“皇爷,铜虎符摔坏了。”

  皇帝一惊,急忙拿过来细看。栩栩如生的虎头果然崩了半只耳朵。

  “好好的东西,摔坏了,再拼起来也不是原样了。”福长海劝了句。“皇爷三思。”

  皇帝沉重地喘息了半日,把缺了半只耳朵的铜虎符放回大书桌上。

  方才草拟的圣旨作废,他沉声道,“重新拟旨,把‘封祁王府’那句去了,只令他闭门思过。遣人好好照看祁王,每日探视,祁王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朕诛了所有相关人等的九族!”

  最终还是没有下旨缉拿。

  ……

  质子叛逃,朝野惊动,四处发下海捕文书,张贴在大小城池关卡处,声势浩大地追捕敬端公主。轰轰烈烈搜寻了半个月,连根汗毛没有抓到。

  祁王府的大匾额自从摘下那日起,便一直搁在正门门槛处,前后放了半个月,始终没有人敢跨过一步。

  期间只开过一次正门,乃是宫里的福喜前来传旨。福喜眼见了正门处的架势,没敢进门,站在大门外头宣了旨。

  祁王被下令闭门思过。身上担着的差使一撸到底,只剩下亲王俸禄。

  洛臻最终还是没有被五城兵马司缉拿走。

  各方都极有眼色地绝口不提她的名字,仿佛叛逃的敬端公主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二十余天后,秣陵都探哨传来确凿消息。

  颍川国主因病于四月薨逝。五月中旬,敬端公主回返秣陵都,登基为新任国主。

  颍川新君登基的消息传到祁王府时,此间主人正在后湖边的紫藤架下。

  内侍搬来了两个紫竹榻,他与洛臻一人一个,两人斜靠在紫竹榻上,一个看书,一个睡觉。

  传消息过来的人,是时任兵部职方司郎中的穆子昂。

  穆子昂在后湖边寻到了祁王,与他说完了正事,见他姿势悠闲地听着,面上并不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穆子昂心头疑惑,“五爷早知道了?”

  周淮给他倒了杯冰镇的梅子饮,递到手里,“兵部今日得的消息?劳烦你大热天的跑来一趟。辛苦了,喝点冰饮解暑。”

  穆子昂一听便明白了,他必定是提前从其他渠道得了消息了。

  “行了,算我多事。今日只当是过府来探望五爷罢。”

  他将冰凉爽口的梅子饮喝干了,额头热汗褪尽,才继续道,“除了秣陵都那边的消息,上京城这里还有个大消息,却是今日的大朝会上传出来的,不知你们听说了没有。”

  祁王府中闭门悠闲度日的两人果然还没有听说。

  今日的大朝会上,皇帝当众宣布,将在朝中五品以上门第中,挑选贤良淑德的女子,为楚王正妃。礼部已经接旨了。

  等穆子昂告辞离去后,后湖边紫藤花架下,又只有周淮和洛臻两人。

  迎着拂面微风,一个喝酒,一个看书。

  过了小半个时辰,前院的冯大管事唤小厮送来一筐新鲜菱角,放在两人贵妃榻中间的石桌上。

  洛臻懒洋洋剥着菱角外壳,露出白嫩嫩脆生生的菱角肉来,吃了几个,觉得没意思,转头看了看还在看书的周淮,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抬手将剥下的菱角壳丢在他身上。

  周淮果然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伸手将衣袍上的菱角壳拂去了。

  “别闹我。困了去屋里睡会儿。”

  才翻过一页书,又有几个空菱角壳丢了过来。

  洛臻整个身子隔空探过来,随手把周淮手里的书扯过去了。“闷了。说说话呗。”

  周淮手里空了,叹了口气,只得坐直身来。

  “想要同我说什么?可是与三哥的婚事有关?”

  洛臻把书当做扇子使,挥动地如蒲扇一般,靠回了贵妃榻上,“谁有兴趣说他。说说咱们自己。”

  “嗯?说我们自己什么?”

  洛臻啧了一声,却又不与他明着说了。

  她随手从石桌上的小竹筐里拿出一个新鲜菱角,熟练地剥出雪白果肉来,在周淮面前晃了晃,感叹道,

  “从前哪,湖心里长出了一只菱角。它鲜嫩可爱,白白净净,是百里方圆最美味的一只菱角。湖边有个年轻俊秀的船夫,自从看到了这只菱角,日思夜想,终于有一天,船夫他忍不住——把菱角吃掉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懒洋洋撩起眼帘,瞥了眼对面的周淮。

  周淮:“……”

  周淮也伸手从筐子里拿出一只菱角,对着硬壳陷入了沉思。

  “可是那船夫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吃了一次美味的菱角以后,就再也不碰第二次了。”

  洛臻忧伤地举起菱角,拿手指去戳两边坚硬突出的棱边。

  ”菱角当然是方圆百里最可爱、最好吃的一只菱角,明明那船夫也正常得很,整日对着鲜嫩可口的菱角,为什么他不肯吃第二次呢。哎,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你说,是不是需要弄点鹿血来,给那船夫补一补。”

  周淮:“……”

  周淮瞥了眼对面那张明艳容颜上明晃晃的挑衅神色,手指用力,拨开了手里菱角的硬壳,露出了里面白嫩的果肉。

  他将黑色硬壳和雪白果肉都摊在掌心,也开口道,“从前,湖心里长出了一只菱角。”

  洛臻懒洋洋地拿书扇着风,闻言挑了挑眉。

  周淮拨了拨手中硬壳,继续道,“这只菱角,外表皮厚,质地坚硬,看似坚不可摧。但拨开了外壳之后,里面的果肉鲜嫩可爱,确实是百里方圆最美味的一只菱角。年轻的船夫把持不住,吃了一次菱角。谁知道——菱角它只是看起来皮厚,船夫吃了一晚上,那只美味的菱角又哭又叫——”

  洛臻耳垂发红,腾得从贵妃榻上直坐起身来,怒斥道,”胡说八道!谁又哭又叫了!明明是你技术太差了,疼死个人!”

  周淮嘴角带着笑,将黑色硬壳扔回小筐里,两根手指掂起雪白果肉,悠然送入口中吃了。

  “好端端的,突然发什么脾气。我们不是在说菱角么。——确实好吃。”

  洛臻从竹筐里抓了一大把菱角,全扔在他身上。

  冯大管事匆匆走近后湖的时候,紫藤花架附近的地上不知为何扔了满地的菱角,简直没地方下脚。

  后湖畔的两张贵妃榻空了一张,另一张贵妃榻上却挤了两个人。

  冯大管事尴尬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十几步外,干咳了两声。

  洛臻伸手唰地将罩在头脸上的宽大衣袖掀下来,抬头见了侧身站着、远眺后湖的冯大管事。

  她急忙从祁王身上爬下来,躺回自己的贵妃榻上去,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抹了抹鲜艳欲滴的唇,把原先周淮看的那本书拿起来翻着。

  周淮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襟,坐起身来,“可是有事。”

  冯大管事恭谨行礼回禀道,“回五爷的话,三爷来访。”

  洛臻心里一紧。

  手里的书不知不觉合上了。

  自从皇帝下旨祁王闭门思过,她表面逍遥度日,心里的弦却始终绷着。

  日子过得越闲散,心里那根弦绷得越紧。

  如今,该来的人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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