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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晋江独家

多吃快长 14891字 2023-01-10

  八月, 广陵城。

  “甲子岁,旧皇归,广陵城中会。”

  “蛇压龙,龙压蛇, 老虎林中窥。”

  扶槐听着墙外童谣,挑眉笑起来。伸手折了一只碎金桂,插到李昭雪鬓间。偏头瞧了瞧, 又觉不好看。曲指一弹, 飞花落入水中,旋了个圈勾起点点涟漪。

  李昭雪刚练完武, 脸颊带着红晕。安静坐着,凝神吐纳调整呼吸。

  景亭来时,正见这一幕,便停下脚步。

  扶槐从榻上支起身, 斜了他一眼:“瞧不出,景公子倒是守礼君子。我听闻,明帝与张宰颇有故事。”

  景亭款款落坐, 闻言一笑,语调轻缓温和道:“明君贤相,后人受其恩泽而口舌妄言, 大抵便因卑贱者自贱。”

  扶槐眉梢骤然敛起, 屈指一弹, 一道劲气射出。景亭束发的玉冠应声迸裂, 乌发如瀑披散。

  李昭雪猝然一惊, 就听扶槐啧啧而言:“你跟萧清浅果然长得有几分相似。”

  景亭笑意不改,对着李昭雪问道:“姑娘可否借我一只簪子?”

  李昭雪见少年郎君披头散发,颇有些不忍,隐隐生出兔死狐悲之感。她偏头看了扶槐一眼,见她并无表示,便拔下一只素簪递给景亭。

  景亭微微欠身,接过簪子。

  扶槐敛目微垂,续而换上一贯跋扈轻蔑的笑容,斜着抬手束发的景亭,玩味道:“果然只是长得有几分相似而已,萧清浅可没你这副窝囊样。”

  景亭理了理衣袖,笑道:“阿姐性子寡淡,惯来率性而为。我行事畏手畏脚,难与她相比。”

  扶槐目含深意,摇头道:“我看你们姐弟还有一点像的很…身上都带着股血腥味。不过她是刚割破喉咙溅出来的,你是沁进土里的。”

  景亭眉眼舒展,仿佛暖阁里谈诗论赋。

  李昭雪在一盘听着,隐约觉得萧清浅这个名字,似乎听人说起过。观这位景公子气貌,想来其姐也绝非池中之物。但听扶槐口气,这姐弟二人,似非善类。

  扶槐虽爱好美人,但见景亭装模作样,深觉厌烦。长袖一拂,便要下逐客令:“你若无事,别出入我府上。我与你不过做生意,别人看见,可就要想多了。”

  景亭含笑道:“我以为‘诸宜宫’诸事皆宜,不想宫主如此避讳。”

  扶槐听着他三番两次挑衅,越加不满。嘲讽道:“你这‘姓景的’怕是比我‘诸宜宫’还叫人避讳。”

  李昭雪见两人关系不佳,偏在此闲话家常。你来我往,说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她也弄不懂,只安静坐着,默念心法口诀。

  景亭收获颇丰,神情愈加雍贵温和。一而再,再而衰,三则竭。谈判交锋之际,烦躁的对手实在让人愉悦。他饮了一口茶,终于斯里慢条的说起正事:“天汉寨那边,已经开始挖掘宝藏。消息走得是迦南的暗线,他们不会起疑。”

  扶槐闻言一笑,不甚在意的道:“虽说牵一发动全身,可想铲除不死狱,你这颗棋子,放得有些远。”

  景亭颌首:“这颗棋子的作用,只是负责天汉寨和迦南之间的消息传递。必要时,可以扭转乾坤。至于不死狱…钓一条必定吃饵的大鱼,不过时间长短之事。”

  “想得的确好。”

  景亭看了扶槐一眼,微微一笑,从袖中抽出一叠纸,起身递到扶槐面前。

  扶槐从榻上坐起,接过翻阅起来。李昭雪看不清纸上内容,只见她越翻越快,神情越发微妙。

  扶槐夹着纸张微微一晃,那沓纸张发出哗哗的轻响。她的目光上下打量景亭,宛如看一个傻瓜。

  景亭含笑问道:“宫主以为计划如何?”

  扶槐勾唇笑道:“你在纸上不都写着么?精钢袖弩,制作费用五两三钱白银,百把损耗十七两。单把成本,中原六两二钱、江南六两五钱、北地七两四钱。统一售价五两。景公子,赔本吆喝,我们诸宜宫可不做。你倒是可以找荆钗门谈谈。”

  景亭笑而不语,他知道扶槐是聪明人。她只是在盘算,在计划,在试图谋取更多利益。

  精钢袖弩的确是亏本的生意,可生意从来不止一样。这个亏了,别的挣回来就是。何况袖弩这种东西,本就是要配短箭才能用。当然,景亭的计划中,箭也是便宜的。

  李昭雪见两人都不语,心里有些诧异。若是亏本生意,那当然没人会做。可这两人,瞧着都不傻。她想,这里面定然有许多弯弯曲曲的门道。

  扶槐眯起眼,冷声道:“你有没有想过,有人投机倒手。”

  “那不是更好。”景亭笑道,“物美价廉,自然供不应求。世人见之,更是趋之若鹜。”

  扶槐哼哼一笑,语调低了三分:“你知道我的意思。”

  景亭点点头:“我当然知道宫主的意思,所以还请慷慨解囊。”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扶槐随手一抛,将那沓纸张抛在地上,不屑道,“对于诸宜宫来说,这买卖得不偿失。”

  景亭弯腰捡起,温言笑道:“宫主误会了,景家岂会如此无礼。巧工坊要占东南市场,难免要做些赔本买卖挣名声。待精钢袖弩出售之际,还请宫主慷慨解囊,多买几把捧场。”

  扶槐敛起眉,沉吟片刻,方才缓缓开口:“之前景公子在我这换的钱,想必都投进去了。”

  景亭含笑颌首:“正是。”

  扶槐勾起一边的唇角,笑道:“景公子拿来的东西颇为珍贵,我从中挣了不少差额。”

  “这是应该的,全托宫主帮忙,否则在我手中不过一顿废物。”

  李昭雪听着听着,心里突然明白许多。从前她家乡也有过这么一件事情。外来米商卖的米,又便宜又好。起先大家都不在意,后来城里的米店关了两家,剩下的跟着降价。老百姓虽然弄不明白,却高兴的很。阿爹捏着胡须说:谁底子厚,谁笑到最后。

  新来的米商底子很厚,别家米铺一家家关,最后只剩他家。大家只能去他家买米,周围也只有他家收粮。可他没笑多久,就让人给杀了。

  李昭雪对此事记得极清楚,大抵明白,这位景公子是要做新来的米商。

  景家人岂会这般简单,扶槐心里清楚。所以她反复无常,不断试探对方底线。不是为分一杯羹,而是为事事掌握。

  扶槐选择插手,在景亭的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对于整个庞大的计划,这个小小的意外,并非坏事。景家的力量太过薄弱,一个强大而游离正邪之间的盟友,实在是雪中送炭。

  “旧时说开门七件事,如今武林兴起,更添了兵器护甲暗器诸物。西南以巧工坊为主,东南则是机关城一家独大。两家各有擅长,巧工坊多出日用,钢底皮靴、出门七件诸如此类。机关城除了独门霹雳弹,其中袖中弩轻便强力,是世人喜爱的防身利器。以精钢袖弩对机关城的袖中弩,已之矛攻彼之矛,胜则大胜。”

  扶槐知道他没说实话,至少没有全说,故而勾唇问道:“巧工坊那边,景家已经谈妥?”

  景亭露出瞒不住你的笑容,说道:“当然,巧工坊那边已经联系,此事对她们百利而无一害。不过…还缺最后一根稻草。”

  扶槐见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笑而不语。

  景亭缓缓道:“巧工坊所用铁锭,皆出于纪南城。纪南城翁家主旧疾缠身,家中一女一子颇为羸弱。只怕他人走茶凉,孤儿寡母被人欺辱……”

  他双手敛在袖中,搁在腹前,偏头望向天际,眉头微微蹙起,欲语先咽:“唉。”

  李昭雪听着他徐徐道来,声色清润低缓,带着薄云淡雾般的愁绪。那一声轻叹,更如霜晚凉露滴在心头。她不由心怀感伤,担心起那素不相识的人。

  扶槐伸手拿起碧玉杯,呷一口玫瑰露。

  纪南城的翁家主,是诸宜宫的常客。生龙活虎尤正在壮年,年前还从诸宜宫买走二名美妾。瞧那样子,莫说十年八载,只怕十八载后也是精神抖擞。

  杯中浮花起伏,甘露入口清甜,扶槐沉声道:“景公子打得好算盘,钱也我出,人也我出。”

  李昭雪与扶槐相处数月,立即听出她语调有变。这轻轻一句,带着凌人的气势。

  景亭端然而坐,说道:“这是一箭三雕之计,更可落棋中元。”

  扶槐抿唇不语。

  海上的风浪越大,这条航线的牟利越高,陆地上亦是如此。

  扶槐非常清楚,景家的计划有多危险。杀掉翁城主,借机控制纪南城,以矿石原料迫使巧工坊合作。以巧工坊为矛,来对机关城施压,亦或者是对建邺城施压…还是十二城盟?

  景亭顶着诸宜宫宫主审视的目光,维持不变的矜贵雍容。

  他知道扶槐很厉害。被逐出家门的孤狼,却能杀回老巢夺取宝座。这样的人,够凶狠也够狡猾。

  可他并不担心扶槐能看透他的计划:这场以天下为棋盘的局,江湖里个个都是局中人。

  一颗棋子,如何能俯瞰棋局。

  凉风吹过,景亭掩唇轻咳。苍白的脸上,露出丝丝博红。如太阳落山之后,天际那一抹转瞬而逝的晚霞。

  他放下手,浅笑道:“打扰宫主太久,景亭就此告辞。”

  言罢,缓缓起身离开。

  行了二步,景亭停下脚步,转身笑道:“宫主不必担心人的事情,景家会安排妥当。”

  蓦然风起,金桂轻颤,片片飞离枝头。

  霎时间,金桂缤纷,如碎金瀌瀌而下,与风中漫天挥洒。少年郎君的背影渐行渐远,如从画中隐去。

  李昭雪收回目光,见扶槐眉头紧锁,一时踟蹰不定。她此刻必定心情烦忧,若开口归乡探望之事,只怕难成。

  扶槐见她神色有异,不满道:“怎么,景公子离去,不高兴了?”说着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李昭雪刚欲开口解释,就听耳边一声凝重的轻叹。她顿时明白,扶槐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满不在乎。对于这位景公子和这番商谈,她极为在意。

  “要是搁在以前,我们可是要跪着跟他说话。”扶槐轻笑的了一声,语气缓慢凝重,“可现在,不是以前。”

  李昭雪心头一动,问道:“景家?前朝景家?”

  “嗯。”

  原来景家还有人活着。现在他们要回来了…阿爹知道定然很开心吧。他心心恋恋的圣王之世,哀婉叹息的生不逢时。

  李昭雪自幼听父亲的念叨:那时真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万邦来朝。读书人最是叫人羡慕,不论贵贱,凡有些闲钱都要送去读书。明帝那会起,那更是了得。岂是人人都能教书的。官学私学教课,都需考证。你祖父那会,乃是润州书院的督学,太守见了都要称一声先生。你可知何为太守?就是如今的城主……

  每到这时,李昭雪就作势要收碗筷,或问他今日摆摊写了几分书信,收了几文钱。老书生便立刻变成哑巴,蒙头吃饭不再说话。

  那些念念叨叨,不过是贫贱人家的牢骚,是穷书生的郁郁不得志。李昭雪从前只当着故事听,如今见到圣王家的人,忍不住低低感慨一句:“这就是龙子凤孙啊。”

  扶槐道:“落毛凤凰不如鸡。”

  李昭雪顿时想起,刚刚那位景公子被扶槐折辱时,神色从容不迫。不由心里一叹,又暗暗感慨:宠辱不惊,威武不屈,这位景公子倒是了不起的人物。

  李昭雪置身事外,见的是景亭的仪止气度。而扶槐看见的,是景亭的此番来访用意,是景家欲迎还拒的态度。

  巧工坊、纪南城、机关城,一旦将这三家控制,景家便算在武林中扎下根。可扶槐隐隐感觉,景家绝非只为这三家。景亭最后那句话的用意…“担心人的事情,景家会安排妥当”。这是告诉扶槐,除了她,景家还有其他的盟友,可以除去翁家家主。

  他在敲打扶槐,而扶槐更关心,这个盟友是谁?

  有足够的势力,又愿意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与景家结盟,卷入这场阴谋。要知道,今时不同往日。长安盟约在前,景家又是江湖人的忌讳。杀害一城之主的事情一旦暴露,足以让整个武林群起而攻之。

  扶槐搂着李昭雪仔细思量:江湖上能杀翁家主的人不多,也不少。只怕要等翁家主的死讯传来,才能判断一二。埋在纪南城的暗线,要不要用?

  李昭雪见她一直沉思不语,愈加不安。抬头望向枝头,见那金桂花簇在风中簌簌轻颤。

  过来片刻,杜蔗疾步走来:“宫主,各部堂主已到。”

  扶槐微微颌首,松开李昭雪,起身理了理衣衫,嘱咐道:“不必等我用膳,我不知几时才能回来。”

  李昭雪目送她离开,想着左右无事,不如继续练武。习练大半个时辰,她正欲回房打坐。有名碧衣丫鬟从前院而来,奉上一只木盒。

  “李姑娘,来人说物归原主。”

  李昭雪道了一声谢,伸手打开木盒,盒中并非自己那只簪子。剪花笺上写着:蒙姑娘之恩,奉折花簪以报。旧簪已毁,姑娘不必挂怀。

  李昭雪微微一笑,心道这位景公子想的真是心细。她捏着发簪看了一眼,抬手插到碧衣丫鬟发间。

  碧衣丫鬟一惊,连忙道:“李姑娘!使不得,我…”

  李昭雪安抚她两句,随意将木盒放在软榻,自己径直回房去。

  景亭避嫌,她更要避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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