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驱逐夕阳，星辰同往日一样如约而至。

　　晚膳后，楚嵘带着洛水，跟着楚峥上了船。

　　今晚夜色不错，月色如银，皎洁无瑕。光晕沿着那一圈轮廓散去，有种朦胧之感。月下白莲似愿与皎月争辉，每一朵都微微向外布着一圈浅晕，美不胜收。

　　楚峥与林润在里头呆着，楚嵘则带着洛水坐在观景阁中。

　　洛水手里拿着从庄主那得来的莲花灯，透明晶莹的花瓣很是夺目。

　　“姑姑，它会实现我的愿望吗？”

　　“当然啦。小洛水想许什么愿望？”

　　洛水抱着莲花灯转向一边，嘻嘻笑道：“我不告诉姑姑。”

　　明夏湖周遭以美景为主，稀稀落落分布着几处庄园，这时正点着灯，一点一点缀在湖边，让人心情都有些飘飘然起来。

　　不远处有一艘船缓缓而来，船身与楚嵘坐着的这只相近，看样子就是周庄主说的那艘早被定走的私船。

　　两艘船近了些，楚嵘隐约瞧见那船匾上写着的“明夏”二字，这才确认心中所想。

　　她正好奇那位贵客是谁，一旁的洛水“哎呀”了一声：“我的灯！”

　　洛水方才抱着莲花灯趴在船围上，还未正式对它许愿，放在手上把玩时，一不留神就从手中滑了出去。

　　洛水取来桌上的圆扇，探出身子在水中拨了拨，本想让它游得近些，却没想波纹把它带得更远了。

　　楚洛赶忙把她捞了回来，取下她手中的圆扇道：“你这样探出半个身子，也不怕掉下去？莲花灯丢了就丢了，回头姑姑再向庄主要一个。”

　　洛水年纪虽小，却是个讲理的孩子。听着楚嵘的话，她点了点头，但目光却诚实且恋恋不舍地盯着那盏灯越漂越远。

　　前方便要驶入那片莲花丛，两艘船在花海边界处相遇。

　　那朵莲花灯，像是被那艘船上的什么东西吸引，竟慢慢靠向了它。

　　楚嵘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莲花灯，停在了那艘船上。

　　最先闯入眸中的是一只修长白皙的手。

　　骨节分明，指如葱根。

　　那手半探入水中，托起了那盏灯。

　　白莲灯衬着他的肤色，恰似从月中下界而来的仙人一般昳丽。水滴自他指缝间落下，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船在行进，两船只剩一臂之距时，终能见到那手的本尊，却是那样一个明眸皓齿、如松如竹的人。

　　洛水眼前一亮，惊喜地唤道：“姑父！”

　　楚嵘一愣，暗道见鬼，随即别开了视线。他不是应该在王府待着，好接待各方前来拜会的权贵，安安心心地享受新王的荣光？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尉迟渡瞧见了船上二人亦有些惊诧，又见楚嵘别过头，心头难免有些酸涩。只将莲花灯递了过去，交到了洛水手里，沉默着收回了手。

　　他这幅一声不吭的模样，洛水顿时有些不高兴起来：“姑父不喜欢洛水吗？”

　　尉迟渡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些什么。可她身后的楚嵘闭着眼蹙着眉，他那句“喜欢”，便也跟着胸口直往下坠去的悲流，幻化成一个苦笑，虚弱地挂在嘴角。

　　船身擦过，洛水捧着莲花灯往后追了几步：“姑父！姑父！你为什么不喜欢阿水？”

　　这些庄园里的私船，最讲究美观，很多方面其实比不上官船那样安全。船围与船厢之间有一个约莫一人宽的豁口，是专供船与船之间相互补给用的。

　　洛水在船上这样追着跑，等到楚嵘想起来提醒她时，便听到“扑通”一声。

　　楚嵘大脑一懵。

　　洛水盯着尉迟渡，没有注意脚下。方才被什么绊了一跤，没稳住身形，轱辘一圈，正好从豁口那处滑了下去。

　　“洛水！”

　　她一慌，腿下便有些发软。她心慌意乱地冲到豁口边上，正要往下跳，便见那艘船上有人先她下了水。

　　洛水在水中扑腾着直呛水：“姑姑……姑父！咳咳咳……”

　　楚嵘哪管什么有人无人下水，心一狠直接就往下跳。

　　夏夜的湖水霎时间包裹全身，透着些寒意。楚嵘打了一个哆嗦，也顾不得旁的了，奋力往洛水那边游去。

　　楚峥听到声响赶了出来，见状魂丢了半条：“怎么回事？”

　　楚嵘此刻并无闲暇管他，就在快要碰到洛水时，水下忽的潜出一人，把孩子抱在了怀里。

　　尉迟渡低头看着怀里大口喘气的洛水，僵直的脊背才稍稍放松下来。

　　楚峥寻来绳索丢了下去，道：“阿水，你抓着绳子，我拉你上来。”

　　尉迟渡抱着洛水往前挪了挪，确定楚峥抓住了她，才慢慢放开手。

　　楚峥把洛水抱了上来，拍了拍孩子有些发懵的小脸，担忧道：“阿水？有没有事？好了，别委屈巴巴的，谁叫你自己不小心。”

　　楚峥把孩子交到了林润手里，回头去拉楚嵘。

　　楚嵘方才猛地跳下水，又胡乱游了几下，在没做任何准备的前提下，此刻右腿抽得厉害。

　　她朝绳索扒拉过去的动作有些别扭，拽稳后右腿怎么也使不上力，试了好几次都没拉住楚峥的手。

　　突然腰际被一双有力的手握住，后背贴上一人温暖的胸膛。仿佛身上的衣物没了作用，脊背贴着胸膛，直烧得人发懵。

　　尉迟渡托着她的细腰，将她抱了起来。

　　楚嵘惊呼一声，慌乱中楚峥准确无误地拉住了她。

　　楚嵘湿答答地上了岸，跌坐在一旁，抱着右腿直拧眉。楚峥满眼心疼，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

　　“眼见着荆阴王的船已驶远，不如上我的船？”快速处理妥当后，楚峥朝尉迟渡伸出了手。

　　尉迟渡迟疑一息，搭上他的手道：“有劳。”

　　此后等众人平静下来，楚峥把洛水说教了一番，字字在理，任谁也都别想袒护她。

　　“你好端端的怎就从豁口处掉下去了？上船前我明明和你说过，不准在船上乱跑，你怎么就不听？害得你姑姑和荆阴王一同陪你受罪。要是发现得晚一些，你就算被湖里的鱼啃干净鼻子也没人救你！”

　　洛水一向听话，楚峥也几乎没对她发过火。如今发起火来，倒让楚嵘也觉得心惊。

　　小孩子垂着一双泪眼，哽道：“对不起父亲，我只是怕姑父不喜欢我……”

　　楚峥生气起来对自己也下了狠劲：“他要是不喜欢你，我就把这艘船吃了！”

　　“可是刚刚姑父他……”

　　楚峥扭头看向一边换好衣服出来的尉迟渡，眯着眼道：“你说说，你不喜欢我家女儿？”

　　尉迟渡低头看了眼洛水，小女孩儿眼泪汪汪，正吃力地仰头看着他，眼里有些许期待。

　　他无奈地笑了笑，道：“喜欢。”

　　她明显高兴起来，眉毛都扬了起来。洛水吸了吸鼻子，开始挨个道歉：“姑姑，姑父，对不起，是阿水太心急掉下水去，拖累你们了，真的对不起。林夫人，父亲，也对不起，阿水让你们担心了。”

　　楚峥这才平和了下来，摸了摸她湿答答的脑袋道：“这才对。快跟夫人进去把头发擦干，别着凉了。楚嵘也是，都进去吧。”

　　楚嵘求之不得，把外裳丢回给他，头也不回地进了船厢。

　　这私船体量小，船厢里不过两间小卧。就算关上门，还是能将外头的声音听个干净。

　　楚嵘找了一套干净的衣物穿上，窸窣间也将外头二人的谈话声听进了耳里。

　　“怎么你也有这般闲情，来此处避暑？”尉迟渡没回答，楚峥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莫不是为了躲我那个缺根筋的妹妹，却没想到我也带着人来了此地？”

　　“缺根筋”三个字如雷贯耳，楚嵘翻了个白眼。

　　尉迟渡依旧没理。

　　“咱们也有三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良久之后，尉迟渡幽泉般的声音响起：“晋王自知。”

　　楚峥短促地笑了一声：“我是自知，可我那妹妹却驴得很。”

　　楚嵘取出纸笔，愤愤地给楚峥记上了一道。

　　随后令她笔尖微顿的是一声叹息。

　　恰似身处深林，被迷雾蒙住了双眼。也恰似坠入河海，被浓黑的污水压的胸口闷痛。即不见鹿，也不见鲸。

　　那是一颗深埋在土壤之下支离破碎的心，静待挖掘却遥遥无期地痛叹。

　　“她不愿听。”

　　之后是很长很长的寂静无声。

　　楚嵘盯着眼前的笔纸发呆，居然也跟着静默了那样久。

　　“罢了，不谈这个。”楚峥道：“这些年你还有留意楚何渊的去向吗？”

　　“嗯，在南边。”

　　“我猜他是一辈子也料想不到，你把行蛊安在他骨头里。”

　　楚何渊身上的行蛊，是他在三年前百虫山围猎受伤时，白露霜替他接骨时嵌进去的。只要尉迟渡的子蛊盘还在，便能时时掌握楚何渊的动向。可惜不能准确定位，只大概知道个方向。

　　后来楚峥说了些有的没的，尉迟渡偶尔搭几句话，都是些“嗯”“好”“尚可”之类的短词。

　　楚嵘干脆不听，往小榻上一倒，掩住耳朵打算做个聋子。

　　她这耳朵不利索的残疾人士还未做多久，楚峥便敲响了她的门，告诉她回到明夏山庄了。

　　等她下船时才发现，她时刻警惕着不愿靠近的尉迟渡早便走了。

　　就好像没来过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祝大家身体健康，事事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