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王兄他……其实也是想磨砺你， 晋州富庶，虽然只是任职一州刺史，但只要做出了成绩， 想必不出一两年， 他也就把你调回邺城了。”慕君又望了望他的脸色， 也只能这样安慰他道。

　　真的是这样吗？其实不止他被调离了京师， 他的二哥慕洋，如今也由原先的司州牧， 被调离邺城远赴齐州赴任，而慕洋原先的位置则由初露锋芒的慕演顶替，虽然看似风光，但想必他那整天装老实人的六哥，现在做事也是小心谨慎， 战战兢兢。

　　而他虽赴晋州做刺史，但晋阳军政集中在并州， 大哥他是派了慕浚去做并州刺史。

　　可见除了慕浚，对于他们这几个一母同胞的嫡出兄弟，他全都不信任，看似风光无限， 委以重任， 实则明升暗贬，与其说他在磨砺他，倒不如说是在考验他。

　　估计他去了晋州后，也少不了监视， 并州是晋阳的中心， 而晋州与并州临近，单单一个慕浚， 随便想想就能知道，他以后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以前国家不稳，慕澄不得不依赖兄弟们的共同力量，现在他权利落实，位子也渐渐坐稳了，就开始忙着铲除异己了。

　　继续坐以待毙，只怕未来的日子肯定会更糟，但身为众矢之的，他们几个无论是谁，都不能贸然有所行动，不然只会打草惊蛇，非但改变不了什么，只会白白葬送了性命。

　　不过，排行第九的他确实也没必要太过忧愁，毕竟他才刚开始涉足政治，他大哥应该也只是考验他更甚，或许只是想要确定，他到底站队在谁身后。

　　前面只要还有慕洋，有慕演，他自然可以高枕无忧。

　　只不过，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万一前面的挡箭牌一个个都被清除了……

　　当然，现在的担忧还为时过早。

　　虽然心里多少也已经有了主意，但他也还是又对面前的慕君展露出一个尽量温和无害的笑容。

　　“嫂嫂所言甚是，我知道大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兄弟们好，为了东齐好。”他声音诚恳动听，但目光却十分冷淡，看起来有几分敷衍。

　　慕君只当他心情还没有完全恢复，或许回去后自己再好好想想，也就能理解慕澄的用心良苦了，所以即便脸上还有些不放心，她也还是又点点头。

　　“九弟能够体谅他的苦心，能想清楚，自然是再好不过了。”她眉目温婉，只是柔声道。

　　“嗯。”他淡笑着点点头，又看看她手上的茶，“嫂嫂还是快些去看大哥吧，不然茶该凉了。”

　　“哦，你说的对，看我这记性，差点都忘了。”她又笑道，“自从怀孕后，除了越加能吃能睡外，这记性也是越来越差了。”

　　随着她的话，慕湛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到了她的肚子上。

　　看腹部的大小，应该也有五个多月了吧？

　　他眸光微敛，渐渐笼上了一层寒意。

　　“那便先不与你说了，提前祝九弟你一路顺风，到了晋州后，希望你能做出好成绩，这样也好尽快回来邺城任职啊。”她最后又诚恳道。

　　毕竟是慕澄的左膀右臂，他能够尽快调回来帮他治理国家，总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而且出于私情，她也是希望他能够尽快回来的。

　　“嗯，臣弟都明白。”他又抬脸温和笑道，随后又看了看殿门，“大嫂快些进去吧，别让大哥等太久。”

　　“嗯，那便再见了。”

　　她这才与他停止了对话，温婉一笑后，便转身进了大殿。

　　慕湛久久未动，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殿门又重新关上，将两人彻底阻隔……

　　她进去跟慕澄聊了会天，看着他喝了一杯茶后，这才放下心不再打扰他做事，紧接着便又出了大殿。

　　来到外面还未走几步，便在一处拱门前又看到了慕湛。

　　“九弟还没出宫吗？”她有些疑惑，看这架势，似乎就是在专门等她的。

　　慕湛只是笑了笑，目光中有几分隐隐的忧伤。

　　“九弟是有什么心事吗？”她观察他的脸色，想了想又问。

　　“嫂嫂若是不着急离开，能一起走走吗？”他目光幽暗，只是又缓缓道。

　　“我后日就要走了，这应该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 ，老实说，对于邺城的一切，我有很多不舍，也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他又对她微笑，“难得今天又遇上了嫂嫂，能看在咱们自幼相识长大的份上，陪我一起去御花园走走吗？”

　　慕君虽然有些犹豫，但耐不住他言辞诚恳真切，又回想到过去的种种记忆，想着他很快便要走了，便也还是点头答应了他的请求。

　　两人行至花园处，他这才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腹部，淡笑道，“想必再有四个月，我这小侄儿便会出生了吧？”

　　“嗯，是啊。”她闻言心里又染上了几分开心，不禁对他笑道，“虽然那时你在晋州应该会很忙，但孩子的满月酒及百日宴，可一定要来邺城赴宴呀。”

　　“当然，到时候我也一定会给小侄儿送上一份珍贵的贺礼。”他只是淡淡微笑道。

　　“呵呵，那便提前先谢谢九弟了。”她只是又温婉地笑道，眉目间晕染了幸福的喜悦与憧憬。

　　“大哥他也一定很开心吧？”他又道。

　　“嗯，其实一直以来，他都很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她又温柔道，“我也希望能给他生一个健健康康的小王子，到时候儿女双全，等这个孩子大些了也能多陪伴安儿，这样两个孩子都不会感到太寂寞。”

　　“说起安儿，今天她没在你身边吗？”他想了想又问道。

　　“她在瓘儿身边，别看安儿年纪小，如今也很会照顾弟弟了，我如今身子重，照顾孩子也不方便，更多的时候也只能把瓘儿托付给保母照看，现在安儿都比我照顾瓘儿更多呢，真是辛苦她了。”

　　提到安儿，她脸上又有些自豪，安儿的乖巧懂事，一直都是她身为母亲的骄傲。

　　“安儿真是懂事。”慕湛又由衷道，然后又望了她一眼，“嫂嫂也辛苦了。”

　　“呵呵，不辛苦的，只要孩子们都好好的，我所有的付出便都值得。”她只是又温和地笑笑，眸里有幸福的柔光。

　　“嫂嫂现在……过得幸福吗？”他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又缓缓问她。

　　“……自然。”

　　她想了想，最终还是释然道。

　　以往或许还会有不甘，但现在她已经能坦然接受自己的人生，勇敢去面对世间的种种，当然也会好好把握住当下的幸福。

　　“嫂嫂，若是以后步落稽做错了事，你会原谅我吗？”

　　他目光幽深，面上平静，只是又轻轻道。

　　“做错事？”她有些不解，“九弟……会做错什么事？”

　　不知怎么，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呵，其实我也不过就是随口说说，可能临近离别，心中伤感也就有感而发了。”他又淡淡地搪塞道，后又换了个折中的方式，继续与她道，“嫂嫂也知道，我的性子，向来多愁善感了些，临近离别，对于……对于大家，非常不舍，有时候也会想，为什么会得不到，为什么会离别，又为什么会失去。”

　　“这一切，都是由手上的权利，才可以牢牢掌控吗？”他的目光又不由得暗了几分，“很多时候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思考，想到底是因为什么，才会面临如今的种种，人的一生有许多选择，往往另一条路的风景，会是截然不同的结果。”

　　“究竟怎样做，才是对的呢？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或许这个世上，并没有绝对的对错，正义与邪恶，有的只是利己的选择，像幼时我与慕浚不合，也没少争吵打斗，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父亲的亲生孩子，明明是慕家的耻辱，理应卑微地活着，他连庶子都算不上，凭什么那么张扬肆意，还嘲笑我体弱多病？他非但不尊敬我，还要与我作对，真是该死！”

　　话语间，他的目光又渐渐染上了一抹狠厉，让人望而生怯。

　　“九弟……”

　　谈话渐渐朝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她也没想到他会与她谈这些深奥的东西，顿时自己心里也没了主意，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安慰他，开解他。

　　她讲不出道理，但她本能地感觉，慕湛的想法似乎偏激了些，或许，他的想法是不对的。

　　但好在，他的神色很快又缓和过来，渐渐又恢复了之前的心平气和。

　　“那时我还小，一味与他敌对，只想着自己没有错，但现在换个角度思考，以他的立场来看，似乎他也没有错。”他唇角又挑起了一抹轻柔的笑，“野种就该死吗？就该一辈子被人踩在脚底下过活吗？他也不过就是在追求自己想要的公平而已。”

　　“这个世上总有比较，总有缺少，因为不满足现状，所以才会为了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断地去进取。”他又转过脸，望着她温柔一笑，“嫂嫂你说是吗？”

　　“是……吧？”她有些犹豫道，心里不禁有了几分忐忑。

　　“但即便不考虑对错，只要做出了选择，就势必要有人受伤，想要保全自己，就势必要伤了别人，哪怕会是自己最亲近，最喜欢的人。”他又叹了口气，眸里染了病态的哀伤。

　　“像大哥，当然若是慕家没有叛离晋国，他也不会拥有如今的一切，对于晋国来说，慕家人都是该死的叛臣，但对于慕家来说，确实实现了多年来的理想，成就了宏伟的霸业，建立的东齐国，将会在史册上永垂不朽，不拘泥于忠义，往大了看，慕家当初的选择，是伟大的，东齐国改变了历史，也推动了历史的进程。”

　　“当然，当初若是选择了忠义，或许又是另一种结果，但即便慕家为晋皇打赢了胜仗，只要慕氏昌盛，也依旧还是玩弄权柄的霸府奸佞，无论有多大功绩，最终的结果，估计也还是会被萧子攸铲除而已，就像他当年铲除冯家势力一样，君主与权臣本就难以相容，慕家若是不想覆灭，最终的结果也还是要走上弑君这条道路。”他的目光理性得近乎冷漠，也有一丝虚无，“或许最终的结果都是一样的，选择的也该是最利己的道路，只有这样，才能在同样的结果下，争取到最大的利益，即便舍己为人，又能得到什么呢？事实证明，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越是宽容无私，最终的结果往往最为悲惨，对别人越温柔良善，只会让自己越加受到伤害。”

　　“更何况善良往往伴随着懦弱。”他又望着她的眼睛道，“做一个好人，往往就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与其说宽容，倒不如说更是怯懦。”

　　“不，不是这样的，虽然我讲不出道理，但我觉得九弟的想法或许不对。”

　　或许他最后的话，刚好刺中了她的内心，自身的种种经历，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要否认他的话。

　　“至少我选择了宽容，内心会很平静，对未来也有了憧憬，有了希望，我觉得这不是怯懦，更是勇气，是我身边仅存的爱我的人，我爱的人，给了我继续寻求美好的勇气，与生的希望。”

　　她面上有些坚决，情绪也不由变得有些激动，缓缓平复下心境，她才又对慕湛道，“九弟，你的想法或许偏激了，你应该多看看自己现在拥有的，而不是追寻已经流逝的，或是未来那些缥缈的东西。”

　　“把握住当下，多珍惜手上拥有的，内心才会更加宁静，感受到美好不是吗？”她又望了他冷漠的眸，目光真诚道。

　　“嫂嫂说得是，把握……确实要好好把握当下，当年大哥若是没有好好把握，没有脚踏实地经营手上的权利，若是放弃了对你的执念，想必这东齐的江山与你，他都会渐渐失去吧？”他又淡淡一笑，平静道，“若是大哥手上无权，他能得到你吗？你会愿意跟他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吗？”

　　短短几句话，让她慢慢丧失了力气，眸里也不再有明亮的神采。

　　虽然她确实想要好好生活，好好珍惜目前的幸福，但不可否认，他说的都是事实，无论再怎么接受，她都是在强权逼迫下退而求其次接受了结果。

　　提起过往，回忆过去的种种，她心里不是不伤感，不埋怨的，但她也知道，唯有努力向前看，人生才能过得更幸福。

　　毕竟她现在有丈夫有孩子，为了家庭的和睦，她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毫无顾忌得任性，以前她只有自己，现在她有家人，为了孩子，她必须要让自己释怀，让她的家变得幸福。

　　过去的，真的一切都过去了。

　　她早就已经不再执着了。

　　对于往昔的一切，所有的错过，失去，她也早就已经失去了执着的资格。

　　本就不该再有执念，遗忘才会变得更幸福……

　　她的目光渐渐染上了一层哀伤。

　　“今天我不该与你说这些，惹嫂嫂伤怀，是步落稽的错。”他望了望她的眉眼，不禁又有些怜惜道。

　　“哪有，不可否认，你说得也有道理。”她只是又对他淡淡笑道，面色逐渐变得平静。

　　确实，比起神明，手上的权柄才更能掌控人的生死，实现自己的心愿。

　　他淡淡想着，唇角又缓缓勾起一抹轻缓的微笑。

　　“时间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宫了。”良久后，她这才又出声道，“今天虽然说了很多，但似乎也没有聊出一个明确的结果。”

　　“或许让九弟失望了，但即便不能使九弟豁然开朗，走出伤感，我也还是希望你能生活得幸福。”她又对他微笑道。

　　“嗯，当然。”慕湛莞尔一笑，脸上很快便不复之前的阴郁。

　　“九弟若是有什么心结……还是要想开最好。”她想了想，又补充道。

　　“嗯，我会的。”他眸光微敛，只是又淡淡对她微笑道，“嫂嫂大可放心，也不必为我费心伤神。”

　　“嗯。”她点点头，这才放下心来。

　　“那我便不与你多聊了，天色已晚，我要回去看看安儿他们了。”

　　她温婉一笑，话落后便转身离去。

　　“嫂嫂。”

　　才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他的声音。

　　她回身，向他望去。

　　“我还有最后一个疑问，想了想，还是决定要亲口问问你。”

　　他面上有些郑重，目光也有几分认真与执拗。

　　她目光幽静，只是又轻轻一笑，与他道，“九弟但问无妨。”

　　“我想知道，你爱大哥吗？”

　　他深深地望着她，等她的答案。

　　慕君闻言眉头皱了皱，思考良久，只道，“这个问题，你大哥他之前也问过我，我当时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答案，现在你又问起，老实说，我心里依旧无法肯定，我对他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情。”

　　“我只知道，我现在很幸福，亲情也好，爱情也罢，我现在只想好好生活，将孩子们好好抚养长大。”她最后又认真道。

　　“我明白了。”他温和一笑，只道，“嫂嫂放心，你的心愿，肯定会实现的。”

　　并非不可替代之人，再探究爱与不爱，倒也没什么意义了。

　　不管怎样，他心里总算是放了心，他相信以后，即便没有了慕澄，他也一定能护她周全，慢慢实现她的心愿，同时也实现自己的渴望。

　　这么想着，唇角又不自觉扬起了一抹甜美的微笑。

　　“那……我便先回去了，九弟也早些回家吧。”她见他不再说话，便主动开口道。

　　“嗯，嫂嫂先走吧。”他只道。

　　慕君点点头，转身离开。

　　她目光宁静坚定，脚步平稳，路的尽头处便是她的家，那里有孩子，有慕澄。

　　她的家人，是她所有幸福的根源，是他们给了她无尽生的希望，为此她鼓足勇气，无所畏惧。

　　她要回到她的家人身边，好好守护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