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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箫云封 13713字 2023-01-05

  “木黑黑”,程容蜷起双腿,手臂横在腹下,脑袋狠狠扎进胸口,“你别、你别、别现在,求你了,别现在...”

  木黑黑不为所动,依旧在肚里翻江倒海,它像个被剥皮抽筋的龙子,誓要掀起怒涌狂潮。

  程容手指勒进腹底,指节通红泛紫,甲盖上都是细密白纹。隔着薄薄一层衣服,几乎能看到肚皮下爆出的血管,细小红杈像老树盘踞的根脉,丝丝缕缕延伸,扎进肚皮凝成的泥土里。

  “没事的木黑黑...你不相信我吗?”,程容换了个动作,脖子努力抻长,两腿用力向下,脊柱摊成扁平钢板,“我会保护你的,容哥哥会保护你的,你别现在出来,等一等吧,求求你了,再等一等...”

  程容一次次哀求安抚,掌心在肚皮上摸来摸去,终于让木黑黑勉强安静。这小东西尖牙拳脚齐上阵,让程容知道了它的厉害,即使它暂时偃旗息鼓,程容也不敢妄动,他保持原来的姿势,足足挺过一个小时,直到腿脚发麻后腰肿胀,才努力扶墙起身,一瘸一拐挪回床上,躺到周柏身边。

  夜已渐深,即使人在梦里,也依旧睡不安慰。周柏眉头微皱左右翻身,踹开被子冷卷起被子热,口中吐出含糊呓语,程容凑近去听,什么都听不清楚。

  “看你眉头皱的,快拧成麻花了”,程容轻声嘟囔,冰冷指尖压在周柏额间,帮他抚平眉峰,“和我在一起之后,你好像...越来越不快乐。”

  周柏口唇动动,没有翻身也没有醒,程容凑近周柏,手指从眉峰向下,滑到周柏嘴唇,“也好久没亲我了。你是卫道士吗?每次都要我三催四请,才蜻蜓点水碰碰。”

  “说不定,我上辈子是大善人,你上辈子是个大恶人,我不顾世俗礼法,拼尽全力救你”,程容翻不过身,只能勉强侧躺,挣扎和周柏说话,“你上辈子立下重誓,等我们转世投胎,无论我做出什么罪无可赦的事,你都不会抛下我。”

  说到这里,程容鼻头发酸喉口哽咽,他攥紧双拳缓缓闭眼,再睁眼时,视线越过隆起的肚子,直飘到天花板上:“不然的话,还能怎么解释...这些事?只有你,会一次一次退让,一次又一次原谅我。够了,够了,真的够了,真的对不起,一次又一次逼你,逼你接受我的一切。到此为止吧,重逢后留下木黑黑,确实是为了追你,但是现在、现在...对不起,我改主意了,不想再牵扯你进来,不想再伤害你了。”

  两串泪水从眼角滑下,程容下意识皱皱鼻子,抬臂揉过脸颊,鼻音重的像塞了棉花:“不会再牵扯你进来...这是我的底线。希望你好好的,记忆里留下我最好的一面,即使未来有了新欢,也不要忘了我。不对,有新欢就忘了我吧,不然对新欢不公平。如果你像我一样,是金鱼脑就好了,我现在什么都记不住,什么都想不起来,不止傻三年,傻三十年都没问题。无论是小学、初中、还是高中同学,名字都忘得差不多,人站在我面前,十有**都认不出来。不过这样也好,记不起来的话,人和记忆会一起消失,只要忘记我这个扫把星,你就会开始新生活,就能重新快乐...”

  周柏手臂一动,胳膊横上程容胸口,大腿夹住程容小腿,把程容捆在怀中。

  程容心头一凛,冷汗浸透脊背,后面的话吞回肚子,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足足僵直半分钟,才发现周柏只是夜里翻身,无意识压到他身上。周柏的呼吸织成催眠的网,令程容昏昏欲睡,即使木黑黑仍在虎视眈眈,他还是迷糊昏睡过去,梦里木黑黑张开血盆大口,撕开他的肚皮,挤出个血淋淋的小脑袋,被人抢走关了起来,按在实验台上抽血。透着坚硬的玻璃,他看到粗长的管头伸出长针,扎进木黑黑皮肤,小孩伸开手脚,肉拳肉脚挥来舞去,小胳膊摇成陀螺,声嘶力竭嚎哭。他想抢回小孩,自己却被拉下床按在地上,戴上手铐脚镣,推进四面环墙的屋子,这屋子没有窗户,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他在里面拼命撞墙,咚咚撞的头破血流,也没人给他开门。

  “容容,容容,我走啦”,周柏弯腰在床边,轻拍程容的脸,摸出一层汗珠,“晚上我就回来,菜单我放在桌子上了,晚上每样菜我都要吃到,一个都不能少,知道了吗?”

  程容猛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喘息几口,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条件反射抬起半身,一把抱住周柏,张口咬住周柏喉结。

  周柏“唔”了一声,不得已向下弯腰,程容像个**却不忍下口的吸血鬼,围着周柏脖子舔舐,留下数个浅浅牙印,含住喉结不肯松口。

  “怎么回事,舍不得我?”,周柏揉揉程容头发,把自己的脖子解救出来,“天还早,再多睡会儿。”

  他恋恋不舍帮程容掖被,手指在枕头上摩擦几下,掌心攥紧成拳。

  大门咯啦一声,周柏关门离开。

  屋内恢复静谧,方圆几里无风无雨,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分辨清晰。

  程容静静睁眼等着,天光微明他掀被起身,上前几步扯掉窗帘,在腹底狠狠拢了几圈,在腰后系成死结。

  硕大肚腹被勒成葫芦,沉沉坠在腰间,程容在屋里转了几圈,把能带的东西塞进背包,抓过伞迎风走出小屋。

  这根本就是无解的答案。

  抚养残缺的木黑黑长大,对木白白来说...太残忍了。

  不能抚养健康的木黑黑长大,他程容...接受不了。

  最少十二年的刑期...在乎他的人不多,他牵肠挂肚的人却不少,再出来时他还剩什么?

  如果木黑黑不健康,要丢给木白白养吗?

  如果木黑黑健康,从出生起就没有见过他,十二年后,还要和木黑黑重新认识?

  无论是哪一种结局,程容都无法接受。

  这次一定要走的远远的,逃的远远的,一鼓作气离开这,出国也好隐姓埋名也罢,死也好活也罢,一切事情因他而起,就该由他来结束。

  不能再让...无辜的人受他牵连,频频为他奔走。

  这片丛林沟壑丛生、遍野无人,里面有数条纵深小路,沿着一条一直走下去,总能离开这里。

  即使死在这里...也没人会知晓。

  想到这里,木黑黑突然向下一坠,程容腿脚发软,向前扑倒在地,快碰肚子时他曲起双腿,膝盖磕的红肿发紫,手心磨掉一层油皮。

  ...好疼。

  程容有心想哭,又蓄不起力气,他保持僵硬的姿势,在裤子上磨掉手里的血,又扶着身边的树干,用力站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也不知该如何用力,他只觉自己像个蜕不净皮的蛇,拖着长长的身子,在地上一寸一寸挪行。

  乌云在天际汇聚,闪电从幕后蹿到云前,程容走一步喘两口,挪一步歇一会,他像走在长长的奈何桥上,怎样也望不到头。

  零星雨点砸在后颈,衣服被冷汗浸透,牢牢贴在身上,程容想把伞打开,可连这点力气都用不出,他把伞骨往树上甩,猛甩四五下后,伞盖辛苦弹开半寸,可手柄竟被磕飞,巨大弹力嗖一下滑过中指,程容还没察觉出疼,指甲下的肉被削掉半块,血像小溪似的向外涌,淅沥洒上土地。

  程容甚至分不出力气止血,上下的疼铸就钢铁般的瓮,将他牢牢裹紧。他两耳嗡嗡眼前泛黑,踉跄挪出几步,沿树干滑倒在地。

  木黑黑动的厉害,程容再困不住他,费力把窗帘解开,肚子几乎是弹出来的,沉甸甸坠成白梨。

  肚子越动越厉害,木黑黑不知哪来的力气,在程容肚子里左冲右突,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想尽办法突出重围。肚皮的疤要被踹开,缝合好的皮肤像破碎的布,艰难咬合在一起。程容咚咚猛捶地面,牙齿咯咯作响,咬穿牙龈咬伤舌头,喉口泛出涩苦的腥。

  程容站不起来也蹲不下去,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紧贴树干弯折身躯,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他和木黑黑能不能活,仅剩的意志只够他蜷起两臂,艰难向前攀爬。

  头顶一声惊雷,大雨随之而落。

  先是零星的雨点,砸在头上感觉不出疼,随之而来的却是滚卷的风,树叶枝干被刮的啵啵作响,地上的草叶被狂风卷起,铺天盖地往脸上砸。程容紧紧眯着双眼,在满地泥泞里向前爬,手指被染的脏污不堪,泥水渗进伤口,比盐粒抹上还要蜇人。

  程容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肚子饿的咕咕作响,手臂没有半分力气,心肝脾肺肾被木黑黑拉扯,顺着重力往下撕。湿透的衣服重如千钧,结成成堆的泥块,拖拽他的步伐,不让他继续前行。

  前面有个天然形成的洞口,爬进去...爬进去就能避雨了。

  明知道这么出来凶多吉少,很可能有来无回,可程容还是想都没想,就闯入这片广袤山地。

  他不断和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什么都能解决,人生虽然不易,遇到困难也不要放弃。

  可潜意识却将他拖拽出来,不留丝毫情面,不让他喘息半分,它挥舞着鞭子,狞笑着驱赶他,将他赶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不让他吃饭不让他喝水,让他状似无意却有意,把自己逼到濒死的境地。

  不应该啊。

  程容费力向前爬,青筋像交缠的蛇,盘旋缠绕在额顶,他心道怎么会这样,我程容这么惜命,桌椅晃晃都会撒腿往外跑的人...现在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不想活了。

  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甚至走到另一个极端,想带木黑黑一起死掉,从此一了百了,再不用面对纷扰世间。

  好像...这样也很好。

  不是他不想活了,是实在生不下来,木黑黑这个小怪物不给他活路,不是他程容无能自暴自弃。

  恍惚中看不清路,快到山洞时有个倾斜的石坡,平时没什么问题,但大雨令坡体湿滑,程容大半个身体悬在上面,手下一歪向下滑脱,他忙捧肚蜷腿,头朝下蹭了好长一段,才胡乱抓住石头,止住下落颓势。

  瓢泼雨水沿着斜坡向下淌,程容满身湿黏,像个落汤鸡躺在坡下,泥水血污混成染料,将他泼得五彩缤纷。

  木黑黑使出十足的力气,拼尽全力往下钻,程容被抽筋剥骨的痛折腾的嘶吼出声,嗓子哑的咳出污血,他啊啊无意识叫唤,狠狠用手捶地,两腿像盘起的皮筋,扭成诡异姿势又弹开,他想随着疼痛用力,可他使不出力气。

  浑身酸软的厉害,他知道自己在哭,可眼眶憋不出泪水,他知道自己在叫,可耳朵听不到声音,冷雨噼里啪啦往身上砸,他在地上扭来扭去,蹭的草叶斑驳裤脚染血,可还是不知道怎么用力。

  肚子几乎快坠上腿根,木黑黑受到阻碍,不依不饶往下挤。随着小怪物大力一撞,程容几乎听到盆骨破裂的声音,不知幻听还是真实,这无法言语的痛激起半分血性,他靠着最后的血气,硬是拖着摇摇欲坠的两腿,挪进避雨的拐角。

  湿透的衣服贴上肚腹,抻平的肚皮像层薄纸,木黑黑在里面奋力挣扎,神经被扯得扭曲发麻,某根血管似被连根拔起,程容像被一刀砍断的蚯蚓,猛然弹起半寸,重重砸回泥里。

  疼痛像被拔出电源,传不进大脑中去。

  这里能避雨却不能挡风,冷风卷着狂啸铺面而来,几张纸页从远而近,噼啪贴在脸上。程容抬手撕下碎纸,在寒风中努力抻平,辨别上面的字迹。

  只是普通的租房卖房信息,几个大字印在上面,简明而又清晰。

  程容衣不蔽体,挺着硕大的肚子,仰躺在青石板下。上半身艰难获得庇护,下半身露在外面,两腿像枯旧的老枝,浸泡在稀开的血水里。

  血刚流出又被冲开,像给他披上凤冠霞帔,透着浓烈的不详。

  ...不疼了。

  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木黑黑不知是偃旗息鼓,还是彻底放弃,刚刚那近似腰斩的疼痛后,它好像起了恻隐之心,不再折腾父亲。

  程容攥紧手中的纸,直直盯着石板外的青空,他不知想起什么,迷茫咧开唇角。

  蔚蓝的天被乌云覆盖,透不进一丝光来。

  “留白... 摄影团”,他双眼涣散,瞳孔张开,灵魂像腾飞的燕,飘向遥远天边,“有意者联系...木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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