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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慌慌

苏章峭人 13894字 2023-01-05

  入宫路上。

  细长纤指探出,指尖儿幽幽挑起香车帘幔, 瞅了眼天色, 渐近晌午。

  姜柠这心里头,终终还是虚得慌。

  自打上回万安寺一行, 姜柠便再未进过宫里。日子相安无事的一天天过着,如若不是这回老祖宗召她, 她都该忘了香雾山那岔子。

  家里头叮嘱她莫要张扬, 万事低调。

  她也确实低调。

  除去……祈福大典那一“论佛说”,也终是因为实在没忍住,直至脱口而出方才后知后觉。

  娥眉浅蹙。

  姜柠心里清楚, 万安寺之事已过数月有余, 若要有事早该被召,何至于等到这会子。

  可话又说回来,

  这皇城里是何等地界儿, 依她的身份, 总归是不该这般莫名被召。

  “姜小姐,过了这红墙, 往里一拐便能瞧见慈宁宫门,这剩下的路要劳您自己个儿走了。”姜柠正胡乱寻思着,轿辇忽停, 帘外头跟着响起随行宫厮的低声提醒。

  依她的身份, 就算被召,总归也轮不上宫里头遣人亲自去接。

  深吸一口气,拂开杂乱心绪, 姜柠掀了缎帘儿款款下娇。

  谢过随行之人,顺着那宫厮所指之路提裙而行。

  末了,终是将将拐过红墙,已然瞅见座恢弘宫殿于天地间矗立。

  碧瓦朱甍,飞檐献献,雕栏角宇自与别处不同。

  姜柠抬首而望,果不其然地入眼便是「慈宁宫」的烫金牌匾。

  宫门肆敞,两侧宫服小婢静立于边隅。

  姜柠微清了清嗓儿,提了小步上前,方开口了“劳烦”二字,却不料话未说完。

  只见宫婢微微一笑,稍行了一礼,轻声道:

  “请姑娘稍候,奴婢这就去通传老祖宗。”

  瞧这架势,倒像是早已候她良久了。

  姜柠喘了口气,同时暗暗压了心头怪异下去。

  须臾,那入内通传的婢子复又挪了莲步出来,“姑娘请随奴婢来。”

  ……

  殿内,熏香已起,馥郁醒神。

  偶有炭火噼啪作响,烘了融融暖意出来,多一分则燥,少一分则凉,恰到好处。

  姜柠一路依着规矩垂首而入,却仅凭嗅觉亦知,殿内百花齐绽,佛前供香,怡然之景,好似旖旎春光。

  软榻之上,德妃正与太后攀谈甚欢。

  “臣女姜柠见过太后娘娘,见过德妃娘娘。”姜柠微微福身,乖顺行礼。

  温软娇嗓儿泠泠入耳,德妃闻声率先回首,朝姜柠的方向撩眼过来。

  “老祖宗您瞧,那姜家姑娘来了。”德妃执帕将剥好的贡桔瓣儿置于水晶八角盘上,柔声提醒道。

  声色间,倒蒙着层不易察觉的喜色。

  太后拾了片桔子瓣儿放入嘴里,方慢悠悠地看向眼前垂首施礼的小姑娘,顺势从上到下打量了番。

  为着低调不轻浮,且不显得小家子气而失礼,姜柠特挑了件暗墨蓝织金如意纹长衫。

  香肩削薄,纤腰紧束,勾勒得身段娉婷曼妙,气质更显。

  缠丝暗纹领交叠,恰与脖颈的白腻丰润成了鲜明反差。幸是墨发半披,将那美绸般的颈项光景遮掩了大半,如薄纱后的朦胧皎月,若隐若现。

  “起来罢,看座。”说话间,太后又扫了眼那丫头的面容。

  姜柠在今日的妆面上也下了些小心思,特意掩下平日上挑纤长的眼尾眉梢,瞧起来只淡妆轻裹,娥眉细软,落落大方中,又不经意掺了丝弱怜楚楚。

  女人都喜弱势力,尤其弱于自己的势力。

  因而很得体。

  是太后与德妃所看重的「得体」,是入得了皇室的「得体」。

  姜柠全然不知对面两个高位的想法,施了谢礼便入了座。

  正当她低头理了两下裙衫准备坐正等待问话时,忽然察觉自殿门口处隐约传来了掷地有力的脚步声。

  姜柠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去,却在长睫上掀的刹那,一道清隽挺拔的身影毫无预警地映入眼帘。

  ——是刘清洵。

  他……赈灾回来了?

  所以今日自己被召入宫,与他有关??

  却又是为何???

  这男人出现地猝不及防,瞬间接二连三的疑问一股脑地蹦入姜柠的脑子里,使得她整个人懵怔在那里,甚至竟一时忘了要起身行礼。

  显然,惊讶的不止姜柠一个人。

  刘清洵刚踏入殿内之时,起初瞧见个窈窕妙人儿端坐了那里,倒也未太在意,只顾着侧头整理腕间袖口。

  待走近了两步,忽觉那姑娘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很是相熟。指间动作稍顿,掀了眼皮,将视线缓缓聚集在她身上。

  就在此时,姜柠蓦然抬头,两人目光顷刻交集,四目相对,眸光对峙。

  刘清洵脚下步子跟着顿住,相比姜柠脸上的震惊,他倒还算反应不大,全程神色未变。

  唯独一抹讶异之色划过眼底,旋即消散。手上还保持着整理华服袖口的动作。

  大概是两人对视的时间过久,不曾记得这大殿之内还有两位“耐心观战”的女人。

  “咳……”最终打破沉默气氛的,是德妃状似无意的轻咳声。

  姜柠由着这声轻咳打了个颤儿,迅速回神,而后反应过来眼前的状况,连忙起身欲向眼前男人行礼。

  然而待她刚刚起身尚未及福身施礼,却见刘清洵已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来。

  经过她面前时,微微挑眉,手掌拍了拍她的肩头,轻描淡写地丢了两个字出来:“免礼”,继而边整理着袖口边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姜柠愣了一下,眉睫轻颤,心里实在有些堂皇,总觉得这气氛过于诡异。

  可碍于太后二人在上,她也不敢过于思虑,只好依言重又坐回檀木软椅。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姜柠总觉得自己坐下的那一刻,德妃跟前儿的大婢女在掩唇轻笑。

  ???

  “那些个粗活儿遣了下边的人去也就罢了,你这刚打外头回来还没歇过劲儿,何苦跟着他们去劳神。”太后招了招手,示意身侧嬷嬷将早已备好的参羹汤端给刘清洵,“赶紧暖暖身子。”

  刘清洵倒未太在意,只接过参羹汤清和一笑:“无妨,孙儿今日也省得去武场训练了。”

  刘清洵昨日回宫,今日顺理与德妃一同来给太后请安。

  正赶上将要入冬,太后恐小佛楼里的佛经受潮,命人将那些个“宝贝”都好生裹起移至藏书阁。

  刘清洵左右也是无事,为免下人们粗手粗脚地损了佛经,无端惹得太后心恼,且他虽出身矜贵,却素来也不是个架子大的主儿,便跟着一同去捯饬起来。

  男人轻易一句话便逗乐了老祖宗,只见太后哧笑出声,摇头嗔怪了句:“你这孩子!”

  却也掩不住满眼的宠溺。

  姜柠观望着那厢祖孙二人的你来我往,方才惊觉:

  为何刘清洵随口举荐了句,便能让太后亲下懿旨遣自己随行。

  为何,今日又莫名召自己入宫……

  她心里猛然萌生了些不着边际的想法,那想法似食人的花骨,刚一滋生,便令姜柠冷汗直流。

  “这寻常家的千金闺秀大多都精于琴棋书画,可祈福大典之际姜姑娘于殿前对佛像的一番论述,却着实叫人印象不浅,就连老祖宗头前儿也还念叨了几句。”德妃蓦然将话头儿转向了姜柠,瞬即众人纷纷朝她望了过去。

  “今儿个正巧得空,便唤你来闲聊几句,不必紧张。”大概是怕姜柠拘谨,她凤眸含笑地轻声宽慰了句。

  姜柠还没等开口作答,便见太后盯视着她,而后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懂佛?”

  话虽问得直接,语气倒并无甚波动,叫人全然瞧不出息怒。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对佛学并不精懂。”姜柠笑靥浅浅,先是作答地规规矩矩,末了,又云淡风轻地添了句:

  “也不信。”她语调轻柔,却简短有力。

  此话一出,殿内众人瞬即倒吸了口凉气,同时也将刘清洵的注意吸引了过来。

  他侧头睇视了眼对面的小姑娘,微微眯了眯眸,始终一言未发,似乎像是在等着她的下文。

  而这厢,饶是德妃也未曾料到那丫头如此胆大,竟敢直言不信佛祖。

  这天下谁人不知,老祖宗是最喜佛之人。

  “哦?”并未有预料中的震怒,太后竟出奇地仅是质疑了声,继而又接连抛了两个问句出来:“既不精懂,你又是如何将那佛像坐位坦述出个像模像样?”

  依旧是喜怒不形于色,深不可测。

  “回老祖宗的话,臣女虽不信佛,家父家母却喜礼佛,因而自幼逢年过节之际便常携臣女往京中寺庙烧香祈福,以求河清海晏,万事顺遂。”

  太后将脱下的甲套重又套上,伺了姜柠一眼,又问:“你既不信佛,又为何布施?”

  姜柠微讶,没料想太后竟早已摸了自己的底,连往日布施这等子小事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深喘了口气,唇角轻扬,“关于布施……”说到这儿,姜柠又笑了一下,“佛家确实有言‘行善积德,福有攸归’,可臣女布施,并非意欲成为‘功德无量’之人。”

  “那是为何?”德妃愈加不解,疑声问道。

  “京中名门望族子弟,有志在朝野者,驰骋边疆者,有人爱锦衣玉露,也有人喜古玩文墨。大家各有所好,无可厚非。而布施救济,亦不过是臣女茶余饭后之所好。况且,”话头稍顿了顿,姜柠迎上众人目光,坦言道:“臣女在吃饱穿暖后所周济之人,决不会因臣女某日所施下的一碗粥而免于穷苦病痛的折磨。”

  殿内忽然变得极静。

  唯有端坐于一方的小姑娘在细声软语,谈吐从容:“因此,佛家所言之“功、德、善”,并不适用于万事万物。”

  德妃听闻这话,又是一惊,忙转首去瞧太后的脸色。内心里忖度着:这丫头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这么说,你认为,佛家是错的?”太后凤眉单挑,鎏金甲套轻转于指尖,威严自持。

  众人闻言,心里皆是一颤,生怕那直言快语的姐儿一个不经意便惹了老祖宗的怒气出来。

  反倒是静坐于侧的刘清洵,丝毫不见惊异之意,只慢条斯理地执盖刮茶,浅呷了两口,

  若细瞧也不难发现,男人唇畔间微微勾起的弧度。

  姜柠细眉弯弯,桃眸含笑如汪着两团清亮的水沃,“佛家所言固然没错,但依臣女拙见,佛祖无法拯救世人。佛经所能渡化的是心中有佛之人,而对于这普天之下更多的黎民百姓来说,”

  言及此,她只不卑不亢道了六个字:

  “圣君更胜于佛。”

  ————————————————

  午后,云朗风清。

  “殿下此行可还一切顺利?”

  自慈宁宫出来,姜柠本以为刘清洵会往自己行宫去,没成想他竟与自己一道往宫门口走。

  为了不让两人间的气氛太过尴尬,姜柠只好率先出口打破僵局。

  “算顺利。”他淡淡一笑,回了三个字。

  刘清洵不比唐忱,唐忱虽性情寡淡,但因其自幼长在老爷们儿堆里,行事果决,连带着说话方式也是直白果断。

  而身边的这位皇子,想是生于天家,其言行举止彬彬有礼,温和儒雅。

  只是姜柠也明白,在这份儒雅之下,更是滴水不漏。

  就好比现在,

  他若是回答“顺利”,则显此赈灾之行过于容易,显得肤浅。

  若是回答“不顺利”,则会让人质疑他立身处世的手腕和能力。

  因此他加了个“算”字,实在是拿捏有度,可这却让姜柠一时间又找不出什么别的话茬来。

  正在姜柠踌躇之际,身侧的男人倏然站定,没由来地对她道一句:“上回,还欠你一场孔明灯。”

  姜柠无意识地“啊?”了一声,跟着站定,有些懵懵懂懂地偏头望向他。

  “中秋那晚。”他一眼识穿了姜柠的“短暂失忆”,笑着提醒了句,继而又问:“何时得闲?”

  姜柠这才隐隐约约记起来是有这么回事,若不是刘清洵提醒,她早便抛脑后去了。

  “殿下心载鸿鹄之志,想来不会将个人愿景寄托于一盏虚妄缥缈的孔明灯上吧?”她在拒绝。

  刘清洵听懂了她的拒绝,轻笑出声,不答反问:

  “那依你所见,怎样的一盏灯才得以普照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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