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北朝纪事免费无删+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391章 郑娘子(上)
这年冬天的风吹得格外冷,琴弦摸上去像刀。
侍婢进来通报说:“姚郎君在外头站了一天一夜了。”
郑笑薇没有应声。
她目光有点直,从窗口看出去,一树腊梅凌霜傲雪。阿姚那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软了。也许是随他娘。
李家和他什么关系,什么关系都没有——非要说有,那还是兴和年间,教唆他离开兴和帝,上山向她求教学琴的功劳。
那时候帝都还是洛阳。
如今洛阳虽然也还是东都,已经不能和从前比,就像当初帝都从平城迁到洛阳。人总跟着权势走。当初父亲问过她,要不要去长安。
她说算了,那么远。
父亲差点落下泪来:“阿薇你还年轻,总不能就这样——”
她那时候只问了一句:“父亲你觉得,姓李的会容我再嫁吗?”
父亲便没有再多话,黯然下了山。他当然是要跟去长安,人人都会去长安,她兄弟,姐妹,子侄。李十二郎。
洛阳的繁华在一夕之间挥霍殆尽——当然那不是真的。迁都断断续续花了有大半年的功夫,华阳上山来与她道别,带了冬生和阿狸。
郑笑薇记得她三哥出殡,华阳设路棚,冬生主祭,一脸严肃认真地在黑幛白幕之间。转眼长高了好些。阿狸那孩子眉目和她娘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只是不像她娘当年,有种无忧无虑的豪气。倒是像华阳更多。
华阳和她说:“我就要离开洛阳,我留在洛阳的产业,就都麻烦郑娘子关照了。”
皇后的产业,要什么人关照——无非是她关照她。
郑笑薇觉得好笑。
又说道:“世子和独孤小娘子都是头一次来,我做长辈的,不能没有表示。”便叫侍婢领冬生和阿狸去库房挑选礼物。
华阳道:“你倒和我客气起来。”
郑笑薇笑而不语。
阿狸挑了一口宝刀;冬生两手空空。郑笑薇奇道:“想是我这里没什么能让世子瞧得上眼?”
“不是的。”冬生忸怩道,“是我有求于姑姑。”
郑笑薇掩口笑道:“承蒙世子叫我一声姑姑,就不用这个‘求’字了。”
“我有个熊……”冬生比划了一下,“没了。我娘不让我带去长安。我瞧着姑姑这里依山傍水,姑姑能赏我块地方,安置他吗?”
郑笑薇有点诧异——她原以为是华阳授意,想不到渤海王的儿子,会有这样的心肠。
华阳摸了摸他的头,那孩子从她手底下滑开。
郑笑薇应道:“好。姑姑给你看着,逢年过节,也让他吃些香火。”
那也是十年前了。
白驹过隙,当年一双小儿女都已经成人。前年成了亲,她收到来自长安的喜帖,也没有过去。
去长安,就免不了要见面——
这些年,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见过。积善寺占地再广,也不可能封锁整个龙门山。那人每年会来几次。开头还规规矩矩递帖子,后来就不了。冷不丁就会碰上。她发作了几次,把有嫌疑的侍婢都赶了出去。
还是禁不住。
后来想明白了,那人手眼通天,她能赶多少人走,他就能送多少人进来。
也并不靠近,远远的。
她在亭子里喝酒,有人在山腰。就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身影。相信他看她也是。
她反手,酒洒在风里,回了屋。
她原本想说句“滚!”,太远了,不值当这么费嗓子。
春天里赏花,游湖,踏青,竹林里一闪而没的身影。那么快,就好像只是风过去。剩下潇潇的声音不绝于耳。
又一个“滚”字卡在了喉咙里,没机会出口。
好在他毕竟公务繁忙,并没有太多闲暇;迁都长安之后,更是往来不便。
渐渐绝迹。
渐渐也就习惯了。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她约了人上山打猎,忽然开始下雨。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像是天破了个窟窿,哗哗地没完了。
雨冲坏了下山的路。
情况越来越坏,派下山求救的仆从的尸体飘了回来。粮食一天一天少下去。柴都湿透了,生火艰难。人开始生病,病了抬出去;死了埋了,免得疫情传染。
有天晚上她开始发热。
外头很闹。她在半昏半醒之中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打斗的声音,有人嘶吼,火光,凌乱的脚步伴随着哀嚎声,呻•吟声,有人背起她,有人在她耳边说:“姑娘莫要出声。”她的贴身侍婢掩上门,走了出去。
再没有回来。
雨太大了。血腥的气味很快被洗净,水流到脚边上,也已经没了颜色。
她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她只牢牢记着侍婢的话,莫要出声。她把她藏在这里,水和干粮都不是太多,没有药。
她想她快要死了。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她的一生会这样结束,高门贵女,洛阳名花,多少人仰慕她的风华,或倾倒于她的美貌。
而她会死在这里,一个山间杂屋,水米用尽,身边空无一人。她所喜爱的,美酒,珠宝,轻歌曼舞,那些深夜里旖旎的香,华丽的丝绸,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而最后陪伴她的只有污浊的血,也许还有尸体。
她很快就会变成其中一具,没有人知道她生前多么好。
“阿薇、阿薇——”
也许是幻听,哪里还有人,除了哗哗的雨声,哪里还有人?
又谁会这么亲昵地叫她的闺名——这天底下有几个人配得上叫她的闺名?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阿薇,你应我、你应我一声——”已经有些哑了。哑得像是在哭。
她不知道要不要答应,她想不起来那是谁的声音,或者是不愿意想起来。她的侍婢临走之前和她说,莫要出声。
那也许是洪水猛兽,鬼魅山魈,不知道打哪里得到她的名字,便来蛊惑她,不,她不能信这个。
她不能出声,她不能应他。
虽然这个声音……但是这个声音……真的很耳熟呢,她迷迷糊糊地想,终于昏睡过去。
再醒来不知道是在哪里,也许是人的怀抱里,干燥的,暖的,柔软的,不是冰冷冷的地面。
有人在喂她水。
很久没喝水了,她的唇干得很。她觉得冷,但是忽然又很热。冷和热交织着。是病情加重了,她想。
“我姓郑……”她含含糊糊地交代,“我死之后,你、你去洛阳报信……有赏……”
父亲和母亲会赏他很多钱,很多很多钱,足够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但是他们,该有多伤心啊。
她总让人伤心。
从前母亲还对她寄予厚望,希望她的夫婿……那会儿她的夫婿还是元家人,过去很久了,太久了,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名字。横竖那段婚姻也没有持续太久。他对她是不坏的,大多数男人对一个美人都不会太坏。
除了——
她想不起来除了什么。但是她想起来她的丈夫是死在她父亲手里。父亲和她解释过,他犯了事,回来也是个死,还会连累到她。作为犯人家眷,没入掖庭。可能会留在宫里,也有可能会被赏给功臣。
那人如今是功臣了……
渤海王跟前第一红人。没办法,权贵的圈子就这么大,有些消息,她不想听也会听到。
很气人!
他那么坏,但是那么得意,而她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
“阿薇、阿薇……阿薇你醒醒,你不能睡……你别睡,我求你,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不能睡,她想睡,她眼皮子沉极了。也许睡过去就再醒不过来,但是那未尝不好。
她有时候会想起她的姑姑,想起她的眼睛。她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但是她的眼睛是陈灰色的,你知道吗,那种很沉很沉的颜色,天与地在夕阳中燃烧殆尽了,就只剩下灰烬,一天一地的灰烬,都在她的眼睛里。
没意思……活着没什么意思。
郑笑薇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能清晰地从姑姑的眼睛里读出这层意思,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的世界蓬勃得像清晨的露珠。
她和姑姑,是不一样的人。
三哥喜欢姑姑。
她怀疑过其实姑姑并不喜欢她,也没那么喜欢三哥,她谁都不喜欢,她不喜欢这个世界,她一直在那里,不过是等着谁来结束。
后来一切都结束了,桐花纷落的时候,有很充沛的雨水。
巧得很,如今她也在一场大雨中。
她想起来,那个人……那个人的妹妹,是八娘么,也死在一场大雨中。他从来没有提过的那场大雨,大雨中的追杀和逃亡,最后他遇见了渤海王。
在后世……在不相干的人眼中,那也许是命中注定的相遇,一场传奇拉开序幕。
缘起自一场大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
“那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她喃喃地说。她遇见过的男人中,数他最有意思了。她有时候会奇怪为什么他们年少的时候不曾相遇。
他怎么会去求娶华阳呢,他们一点都不配。
他长得很好看,他自己不知道么;不,他知道的。他那样的人、他那样的人……大约是不屑以色相事人。
“讨厌得很……”不知道为什么笑出声来。真的,讨厌得很。
“我死了不要告诉他……”
“他很可怜……”
他已经很可怜了,她死的消息,只会让他更可怜。
郑笑薇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她发狠说过“你敢娶我就敢嫁!”,她想过杀他家个片甲不留。
后来还是算了。她也不是华阳,她也不是晋阳,她也没杀过人,她鸡都没杀过。
她这辈子,就是朵人间富贵花,能指望她什么。
那人脱她的衣服。
“不要碰我!”她觉得那是很强烈的反抗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肌肤接触到空气,手,然后是酒的气味……
他用酒给她擦身。
“土窟春?”荥阳美酒以此为最,也是她最常饮的酒。
可惜了,她想。
她忽然知道了他是谁。也许她一开始就知道。她只是睁不开眼睛。夜太沉了。
未尝……不是报应。
他李家在一场大雨中丢下多少条人命。
“其实三哥也想灭我郑氏满门……只是没来得及。”他大概也没想到庄烈帝这么没用,没想到先姚太后下得去那个手。
他大概……也舍不得她去死;他是不大舍得她伤心的,她知道。
到如今,再说这个有什么用。人都死了,她也快死了。
人死债消。
“别死。”她听到那个人的声音,到底多年宰执,有了杀伐果断的气息,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会在这场倾天覆地的大雨中。
都是她的幻觉罢。
郑笑薇的指尖垂下去,太多天了,指甲上的蔻丹已经残了,但还是好看的,一抹艳色。
她没有听到那人的哭声,就像那人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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