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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9章 汝负我命

肉肉喵 18328字 2023-01-04

  段韶进门的时候先踹一脚,就听到“哗啦”一声,一盆水从帐顶泼下来,紧接着一阵轰笑:“我就说了不成!”

  “阿兄成日里琢磨着整段叔,法子没使过一千也有八百了,管用过么?”

  段韶摇了摇头,就看见坐在篝火边上的女子,火光跳跃着,焰色映着她的剪影,格外浓丽。她没去管身边叽叽喳喳的小崽子,只专心拨火。羊肉的香气透了出来。许久没听到脚步声,方才抬头看了一眼。

  “不过来吃肉?”

  段韶走过去,他坐的位置总是刚刚好,不远也不近。

  嘉言递一串肉给他。

  段韶没与她客气。肉烤得极香,各种佐料放得均匀。她如今习惯了做这些,就仿佛她生就在草原上,马背上,大青山脚下。

  就和独孤如愿一样。

  她追逐他的影子,就像他追逐她。

  “有话要说?”嘉言问。

  尽管他进来,就像平常一样;他接过烤肉,就像平常一样;他低头吃肉,也与平常并无不同。但是她知道他有话要说。

  她就是知道。

  这个沉默寡言的男子——他们年少相识,到如今,都已经不是太年轻。她有时候想起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年月,远得就像是晚霞,她相信自己有过那样热烈如火的一段的时光,但是燃烧殆尽了,之后便是漫漫长夜。

  她总想和他说不要再跟着她,想过很多次。堂堂云朔刺史,却常年越过驻地游荡在武川镇。这不是笑话么。

  朝中人没少拿这个攻击他。

  但是她知道她说了他也不会听——当初在相州便是这样。她负气出奔,他便跟着她,也不说话,那时候下了雪,深一脚浅一脚,雪地上都是马蹄印。

  转眼过去这么多年。

  嘉言总觉得沧桑。

  但是他还在最好的年纪,高官显爵,天子信臣。她知道京中该有无数正当韶龄的好女子盼着能嫁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她不想耽误他。

  “阿舅召我回京。”段韶说。

  嘉言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沉。她知道这是好事:从来能作京官,谁会在边镇蹉跎。

  因说道:“什么时候,我给你送行?”

  段韶又不响了。

  嘉言也不催他——催亦无用。这是个极有主见,又极难动摇的人。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那段昏天暗地的日子。她整日在草原上打马狂奔,到筋疲力尽,方能合眼。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他。她不知道他会不会怨恨——是她养虎为患。不不不,姚仙童那么弱鸡一样的东西,算什么虎。

  她像是冰天雪地里跋涉的农夫,捡起了冻僵的蛇——但是姚仙童亦没有毒蛇的阴狠狡诈。

  他蠢得让人伤心。

  而更伤心的是,她的丈夫,她毕生至爱,死在这样一个蠢货手里。

  他原该威风凛凛过上好多年,冬天去洛阳,听那些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高谈阔论,他在一旁喝酒,到有人提议射箭,他就是醉得眼睛都朦胧了,也能惊艳当场;夏天回到草原上,看大地的尽头,落日一点一点下去。

  风呼啸,亘古至今。

  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他不再远行,他躺在高大气派的金帐里,象牙精雕的床上,锦绣,美人,龙涎香。外头下着雨。他的儿孙们济济一堂,哭天抢地,而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个任性的小姑娘戴着丑怪的面具。

  或者马革裹尸。

  她可以接受他的死,她不接受这个方式。

  谋算他的是她的胞弟,动手的是她表弟,她将他带来武川镇——她将厄运带给他,一次,又一次。

  如果她当初死在柔然人手里,就没有今日。

  他也许会娶另外的姑娘,生别的孩子,偶尔想起她,偶尔怀念她,像怀念刚下过雨的天空里,一道慢慢消散的彩虹。

  然而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她找过巫人,希望能召唤他的灵魂,虽然她并不知道她该和他说点什么,也许是问他痛不痛。

  他会怎么回答?

  “还好,很快就过去了。”她在心里替他回答。

  巫人没有找到他。他们都说:“王爷尊贵,不是我们能召之即来。”

  哪怕是她想见他?她在心里默默问出这句话,又觉得自己痴傻。

  她原不信这些。她自幼跟着姨母、跟着母亲念经,自小到大,也不知道念了几千几万遍,她也没有信过。如今她想信了。她想有来生。

  或者有地狱。

  上穷碧落下黄泉——她想见他。

  她要见他!

  后来到底渐渐清醒了一些,她还有孩子。两个孩子都还小,虽然有傅母,有侍婢,有经年的嬷嬷,但是他们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不敢哭。

  她试着在他们的眉眼里找他的影子,但是太淡了。

  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太淡了。

  独孤,如愿。

  她想他爷娘给他取这个名字,应该是很爱他,希望他如愿,事事如愿。

  但是他复姓独孤,最后也果然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那时候她不在他身边,他们的孩子也不在,他的兄弟也不在。

  一个人,孤零零地。

  有两个人不断给她写信。一个是她阿姐。无论她走到哪里,她的信总能送到,还有随之而来的衣物用具,瓜果小食,香料,药材,擅长烹调的庖人。各种稀罕玩意儿。

  嘉言有时候想起来,她嫂子有过一段不如意的时候,她阿姐也是四处搜罗。只是那时候还没有这么大手笔。

  在信里絮絮叨叨,开了花,下了雨,冬生换牙了。晚上出了月亮。

  改朝换代,迁都长安这么大事,只一笔带过。

  有次提到阿狸,说她养了只老虎。

  嘉言当着来人将信丢进火盆里。

  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不是不明白,那不是阿狸的错。她还是个孩子。她住在宫里,昭询和祖望之要下手,是个轻而易举的事情。

  之所以选她,而不是她的两个弟弟,是因为她最年长。

  小儿易夭——昭询也怕她死。

  但是明白归明白。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这一生,极少感情用事,所以任性一回无妨——当然元嘉言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谎言。

  一个是段韶。

  他掌军,走的路子和她阿姐不同。但是信一样能送到。起初她都没有拆封,都堆在那里,厚厚一沓。落了灰。

  后来她渐渐好了些,又因为要防守柔然,私信附在公文军报里,由不得她不看。

  段韶的字和人不一样。他人话那么少,大多数时候都规规矩矩,甚至让人察觉不到他的存在。字就不一样了。但凡能舒展的地方,都会尽力舒展。竖的,横的,一撇,一捺,都长得异乎寻常,就仿佛一个人支棱着手脚站在面前。

  话并不多,有时候就两三个字,譬如“天冷,加衣”。

  很段韶。

  信不间断地来了两年,然后三年。第四年的时候人站到了面前,牵着马,那马极其雄俊,淡金色的毛闪闪地像一匹缎子。

  “给你的。”他说。

  她上马试了试,马蹄轻疾。它迎着风,追逐朝阳;出了汗,殷红如血。

  “汗血宝马?”她问。

  “嗯。”他就一个字,就仿佛再寻常不过一样东西,汉武帝不曾为之发动灭国之战。

  那时候她找了一批极好的石料。府中每日里叮叮当当地响。但是雕琢出来的人总是不像。总也不像。

  她发作了一顿。

  后来方才好了,只是进展极慢。

  她以为是石匠用了心。

  阿虎大惊小怪和她说:“段叔让人抬了个箱子到后院去了!”

  打开,是一尊石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她看他,他说:“安城王的死,阿舅也很痛惜。”

  她其实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阿姐和……姐夫。

  就像她没法再面对昭询和母亲。

  没法面对阿狸。

  她没有回过她阿姐的信。回信的是佳人。这些年何佳人都在她身边。她当然知道她是谁的人。那段很狂乱的日子,她的扈从和侍婢跟着她乱跑。她们马力不如她,往往跟不上。到后来,就只有佳人一声不吭地追。

  佳人的骑射比不上她从前的那些亲信,吃了很多苦头,大腿活生生磨掉一层皮,也不喊痛。

  佳人说:“公主身边不能没有人。”

  佳人说:“我不过是报答公主罢了。”——嘉言自然知道,这个公主不是她,是她阿姐。

  她习惯称她们姐妹为公主,不是王妃,不是皇后,就只是公主,燕朝长公主。

  如愿的死,周乐是最大的受益者。这一点她清楚,她阿姐心里也是清楚的。

  段韶没怎么给他阿舅说过话,他的话一如既往地少。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能把如愿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甚至比她还清楚。

  后来习惯了身边有这样一个人。

  有时候嘉言觉得自己是个很需要依靠的人。从前在家里依靠母亲,出门依靠阿姐,在校场上依靠阿兄指点。

  一直到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了,她只能依靠她自己。

  然后如愿也不在了。

  所有人都会离开,无论你是否习惯。

  嘉言觉得自己像是听过类似的话,只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也许是半年前。一百多个日夜,容易模糊一些东西。人总会随着年岁渐长,而让时间变快。越来越快,快得就像脱了缰的野马。

  那天段韶提了一壶酒来找她。

  才开春,雨沙沙地,像是草木拼命生长的声音。他喝了很久的酒,才说了第一句话:“父亲让我把爵位让给我阿弟。”

  他母亲过世已经很多年,嘉言记得,那时候他们才进洛阳不久。病来得很急,很突然。嘉言有时候想起来,都不敢相信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能干妇人,会走得那么早。那时候段韶和娄昭都在外打仗,没来得及回去。

  他父亲守满一年孝,另娶了。是个很年轻的妇人,次年就给他生了个妹妹,然后是弟弟。一家人其乐融融——

  除了他。

  可想而知的格格不入。

  嘉言道:“圣人不会允许罢。”

  她姐夫是个念旧的人。

  当初和他一起起兵的怀朔镇幢主孙腾,发妻袁氏过世,纳了崔氏养女作妾。

  未几,妾室生子。孙腾原只有一女,乳名雁娘,走失已经很多年。他们夫妻发过愿,也穷尽所能找过,都没有音讯。到这会儿得子,喜出望外,扶正了妾室,又上书请求将袁氏的诰命转给继妻,被周乐拒绝。

  诰命尚且如此,何况王爵。

  段韶点了点头:“阿舅都压下去了。”

  压下去好多次。

  消息是娄昭私信给他,劝他主动。横竖他爵位是不愁的,他有的是立功的机会。皇帝又格外宠爱他,兴许回头一想,还会赏他个更好的呢。

  还能博一个孝悌之名。

  他明白这个道理。

  但是他是他父亲的嫡长子。他从前在家里像个外人,让了爵位,放弃继承权,就是货真价实的外人了。

  亦恨父亲目光短浅。他有立功的机会,他弟弟就没有么。霍去病不够提携霍光么。又或者幼子承欢,他就活该失去母亲之后,再失去父亲?

  嘉言便不再说话,她陪他喝酒。

  他们喝了很多的酒。嘉言酒量好。段韶的酒量如何他不敢说,但是喝多少下去都不见变色,最后两手一摊,横倒在地。

  一宵冷雨。

  嘉言一个人接着喝,后来也醉了。

  醒来天还没有大亮。微光,有人在微光里看她。她睁开眼睛,他移开目光。

  段韶的情意,她并不是不知道。

  她从前拒绝过一次。但是这次没有。她疑心自己贪恋那点微光。她知道那样不好,那样耽误了他。不仅仅是婚姻,还有前程。

  她知道自己任性和自私——是有人纵容她。所有人。

  段韶说得对,人和人不一样——这句话是在姚表姐墓前说的,她记得。然而她也报不了如愿的仇。

  她陪段韶爬过一次祁连山,在那次醉酒之后。

  草原上传说祁连山上祁连池畔有仙音,但是要非常之人才能听到。

  “我父亲年少的时候来过这里,”她这样告诉段韶,“他在这里听到了箫鼓之声,人们都说,当致王侯。”

  段韶便笑了。

  “我父亲与叔父不和,是因为钱财。”嘉言又说。

  “令尊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姨娘……”嘉言低声道,“姨娘守寡,被贺兰氏族人关在祠堂里。阿爷去抢了人回来,贺兰氏要告官,阿爷偷拿了婶婶的嫁妆当了换钱,给姨娘母女买了条命。二叔很生气,阿爷就离开平城去了洛阳。”

  她后来猜,她阿姐母亲宫氏的死,和她二叔逼迫有关。阿爷瞒得很好,她阿兄和阿姐一无所知。

  “我的祖父偏疼我二叔。”嘉言最后给整个事情加了一个注脚,“但是我阿爷过得很好。”

  她父亲前后两段婚姻,都是极恩爱。宫氏与他贫贱相守;她母亲遇见她父亲的时候,她姨母还不是太后,还没有生下庄烈帝——连这个希望都没有。小小充华,九嫔之一,没有人能料到后来的一飞冲天。

  譬如汉时卫子夫。

  始于贫贱,而终于富贵。所以她父亲的死,才让她母亲这样无法接受。

  嘉言那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会重蹈母亲的覆辙——她和如愿甚至还没有她阿爷阿娘那么多的时间。

  段韶应道:“嗯。”

  他的话真少,嘉言忍不住想。

  他们到了山顶,祁连池畔。她没有听到仙音,段韶也没有。她于是取笑他说:“恐怕将军没有王侯之分。”

  段韶笑了一笑,他说:“令尊不止王侯。”

  嘉言哑然。

  她是公主,位比亲王;段韶这辈子,哪怕立时死了,周乐也会追谥他一个王侯——他们听不到,是因为他们没有九五之分。

  想明白这一点,俯视江山,但觉莽莽苍苍。

  下山下了雨,淅淅沥沥。他们没带雨具,在树下躲雨,看小溪汇成河流。

  “要是雨下得大了……”她说。

  “我就抱住这棵树。”段韶说。

  “抱树作什么?怕被冲跑么?”她莫名其妙。

  “等你回来。”

  嘉言想不明白这个话,便拿去问夫子。阿虎和阿豹长到该启蒙的年龄,她阿姐就遣了博士过来。虽然嘉言觉得她这两个儿子读书并不是很在行——淘气倒是很在行。

  夫子说,尾生抱柱。

  据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尾生的傻子,约了女孩儿在桥下相会,女孩儿没有去,涨了水,尾生不肯走,抱着梁柱一直到死。

  “她为什么不去?”嘉言问。

  夫子捋着山羊胡子答不上来。

  也许那个女孩儿有别的顾虑。但是她既然肯与尾生相会,便一定不会想他死。

  他们再没有说过这个话题。

  就像他们之间无端消失的许多话头一样,过去就过去了。有些记得,有些不记得。

  嘉言搜肠刮肚地想要想几句送行的话,又觉得哪句都很多余。

  “一帆风顺”?

  有点蠢相,此去长安,一路都骑马,哪里来的帆?

  “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都是废话。

  譬如祝他早日找到心上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嘉言觉得自己就是全无心肝,也不能这样戳人心窝子。

  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就只冒出来半句:“你要好好儿地……”

  他转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想。

  篝火噼里啪啦地在响,响得她有点心烦意乱了,“保重。”她慌忙挤出最后两个字。

  段韶又低头吃肉,火越烧越旺了,夜色也越来越深,到时辰了,都成灰烬。

  段韶走的时候,嘉言送他他到门口,她说:“明儿早上我送你?”

  段韶住了脚步,凝眸看住她。

  他的眼睛真黑,她再一次想。

  “六娘子,”他说,“其实我也是肉•体凡胎……”

  “嗯?”

  “我有时候也想听你说一句……”他声音越发低了,低得让嘉言有点恍惚,恍惚自己并没有听清楚,他说的最后三个字,“不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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