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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七十九】极乐天

落落小鱼饼 16498字 2023-01-04

  林濮不知道什么时候注意到李峻绅的异常。

  他早晨的时候和余非说完这件事后, 余非便告诉他之后会跟着他, 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叹叹口风。

  本来林濮并不打算这个时候亮出这些打草惊蛇的,他看见余非他们进来之后, 刻意开始引李峻绅的话头向着另一边转。

  但没想到, 这位李公子好像也真不把他当外人,噼里啪啦全抖了出来。

  ……林濮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

  “带走。”余非挥挥手, 让跟随的民警们一起带走了李峻绅。

  “诶。”林濮从后面拉了一下他一下, “谢了。”

  “我对你真是, 佩服佩服。”余非拱拱手道, “你真的不打算来市局当个审讯警吗?”

  “……”林濮无奈地笑了笑。

  “舒蒙哥真惨,你们俩吵架他肯定没赢过。”余非看了眼手表, “毕竟录音是非法采集的……也不知道证据最后会采用多少, 或者根本没用,但没事儿他脱不了干系。不过都这个点了, 你要回律所还是跟我回市局录口供?”

  “……回律所。”林濮顿了顿, “我也没录音。”

  “……”余非愣了一下, 随即笑起来, “原来你虚张声势啊?”

  林濮耸了耸肩膀, 把包挎上。

  “行,我先走了啊。”余非说, “有事联系。”

  “嗯, 回见。”林濮道。

  林濮出了咖啡厅的们,忽然有些感慨。看见李峻绅的样子,又想想楼内的其他人, 荣华和富贵散了一地,最后只留下这些,他们忙忙碌碌一辈子还挣扎在这里,到头来只有人间悲怆,或是更深一层的地狱而已。

  所以这些到底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幻的。

  林濮这么想着,踱步到了门口。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感觉手机在震动。他低眼看见了一眼,是舒蒙。

  林濮赶忙接了起来:“喂?”

  “出来了?”舒蒙含着笑意道。

  “嗯……你呢。”林濮问,“里面怎么样?”

  “挺好的,这里设施不错,饭菜也好吃,我刚做完入院测试,一会要和医师谈谈。”舒蒙说,“其实也没别的事,就是有点想你了。”

  林濮被这略带撒娇又委屈的低沉声线弄得心动不已,轻声道:“我们才分开半天……”

  “你不想我吗?”舒蒙问。

  “想。”林濮说,“你又不让我来看你。”

  “反正你乖乖的,不许看我。”舒蒙说,“有空给我发微信,但手机可能会因为配合治疗被没收。”

  “我知道了。”林濮道,“案子还要点收尾工作,我先去忙了。”

  “嗯。”舒蒙说,“……我爱你啊,林濮。”

  林濮愣在原地。

  他捧着手机的手因为激动微微颤动起来。

  像激起波澜的咒语又像安抚心神的良药,想到这个人在 自己面前,懒散又有点深情的样子,这么郑重说出这句话时候的表情自己居然看不见,林濮还有点不爽。

  “……你当面和我说。”林濮说,“这句不算。”

  “好。”舒蒙笑起来,“那等我回来,当面和你说。”

  ……

  挂了电话,舒蒙把手机放在口袋里,推开身后病房白色的大门。

  在里面的那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医师,目光看着屏幕:“打完了?”

  “嗯。”舒蒙应了一声,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坐。”医生依然没有看他,指了指椅子。

  舒蒙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这把椅子看起来很舒服,坐上去感觉人都陷了进去。

  医师对着屏幕打了一会字,才终于转头看他:“你的测试我看完了。”

  “嗯。”舒蒙也看着他,“有结果吗?”

  “只是一个测试,接下去还有很多针对检测和治疗。”医师说,“首先你并不是已经进入幻觉妄想综合症的重症,也没有滥用药物的历史,更不存在精神紊乱的这种重疾,目前看来相当乐观。可能甚至不用三个月,就能完成整套治疗的。”

  “那么不乐观的呢?”舒蒙说。

  “症结关键在你自己。”医生说,“你需要知道,你一直恐惧的人是谁?”

  舒蒙双手搓了搓,沉默下来。

  “来,躺下吧。”

  医生说着,用手中的遥控器遥控,让座椅能够放下来,舒蒙感觉到后背的下坠感,身体也逐渐在躺平。

  “如果觉得不舒服你就告诉我。”医生道。

  “可以了,张医生。”舒蒙摆手道,“就这个高度吧。”

  “闭上眼。”张医生说着,在他的头顶和周身固定好,贴上能感受情绪波动和测量其他数据的贴片,他嘴上开始引导舒蒙,“放松,放松……”

  没过多久。

  舒蒙开始置身于一个长梦里。

  梦里还是他熟悉的场景,省医科大内夏日爬满藤蔓的阴暗老楼,可能比平日里更为阴暗一些。

  舒蒙觉得自己的感官愈发苏醒了,听觉,视觉,甚至能闻见熟悉的消毒水的气味。

  他开始慢慢感觉到沉浸在这个梦中。

  他从走廊一侧走过去,推开门,看见了罗仁坐在办公室内,对面坐着一个背对着他的人。

  那人穿着黑色的卫衣,戴着一顶鸭舌帽。整个身型不算单薄,但瘦得可以看见背后微微隆起的蝴蝶骨。

  罗仁丝毫不觉他的进入,继续和面前的人谈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舒蒙有强烈的感觉,这个男人就是“他”。

  舒蒙开口道,“罗老师,他是谁?”

  罗仁看了舒蒙一眼,显然是知道他的存在,却又对面前的人道:“你去吧。”

  面前的人站了起来,他转身擦着他的身体走过去,舒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试图把他掰过来,他边喊道: “你站住!你到底是谁??”

  那人用力挣开舒蒙的手臂,力气大到舒蒙一只手根本捏不住,他被推得后退了两步,而那人已经夺门而去。

  舒蒙转眼看罗仁:“罗老师?是不是他杀了我父母?”

  罗仁没有回答他,这一次完全当他不存在一般,继续干着自己的事情。

  舒蒙得不到他的回应,只能左右看看,最终向着门外跑去,他刚刚跑动了两步,发现外面的走廊好像变长了……是变长了,还是记忆里就是那么长?他有点记不清了。

  他能看见站在走廊尽头,双手插在卫衣口袋中静静看着他的人影。

  舒蒙和他间隔几米,遥遥对视。

  对方看不清的脸孔,但周身总有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舒蒙正想着走近一些看清他,就看见对方忽然从手中亮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刀锋折射出的银光,在昏暗之中透着冷意和危险。

  舒蒙立刻喊:“你来啊!我不怕你!”

  对方并没有向前,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在等待还是在沉默。

  过了一会,有人在走廊的另一侧出现。

  他仔细一看,看见了一男一女一个孩子的人影。

  舒蒙愣了愣,他几乎立刻认出了那是谁来:“……妈妈?爸爸?弟弟?”

  几个人没有回应,而黑影突然抽出刀来,他抓住女人的头发,一刀刺入她的腹部。

  血喷溅而出的时刻,舒蒙下意识想喊叫出声,强大的窒息感淹没过他,他从中瞬间脱离,一下惊醒,猛地坐起。

  接着他剧烈地喘息起来,圆睁的眼里都是血丝,他的吸气声几乎盖过了现在耳边能感受到的所有声音。

  舒蒙抬头看着上方苍白的天花板,吞咽了口水,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他的脖子都是汗,额发也已经湿透。

  “没事了。”医生在他旁边,为他把身上测量用的仪器拔除,“你可以起来了,去洗洗脸吧,会让你舒服一点。”

  “嗯……”舒蒙点点头。

  是梦,果然是梦。

  他从椅子上下来,低声道:“你在催眠我吗?我看见了那个黑影。”

  “只是让你睡了一会。“医生说,“你知道么?你睡了三个小时。”

  “……”舒蒙叹了口气,“这么久?我感觉只有五分钟。”

  他整理好自己,下了床,慢慢往楼道里的卫生间走。

  治疗机构的楼道非常明亮,暖橘色的夕阳透进来。科室外有三三两两的医生正在站在走廊,舒蒙穿越走廊进入卫生间,对着镜子用清水泼了泼脸。

  他抬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已经逐步冷静下来。

  水顺着脸颊滚落,滴到了池子里。舒蒙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看,总觉得越看越陌生。

  “嚓”。

  他抽了一张纸,抹去了脸上的水珠,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之 后站直了身体,慢慢把双手插入裤子口袋中。

  他盯着镜子里自己的这个动作看了一会。

  现实里,梦里看见的黑影,也总是双手插在口袋中。舒蒙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看,发现自己从未认真观察过自己下意识的动作。

  看不清的黑影,或者说那个幻觉,是自己吗?

  那个在黑暗里,静静盯着自己,双手插在口袋里的人。

  是自己?

  有人进入了卫生间,打断了舒蒙的想法。他重新挤了洗手液,开始一根根搓着自己的手指洗着手。

  ……

  晚上九点,林濮忙完了事情回到家中,用钥匙打开了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舒蒙离开的第一个晚上。

  林濮从进门之前就在说服自己今晚肯定是一个人的这个事实,然而真的推开门之后,那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和莫名的空旷感,还是会让他有淡淡的失落。

  背后不会有一个熟悉的人贴上来,抱着他撒上一会娇。

  不会有人在厨房给他煮晚饭。

  也不会有人在他遇见难以解决的困难时,给他找一个理想的解决方式。

  更没有人在夜里抱着他睡去。

  林濮把外卖盒子放在了桌上,因为想让自己尽量看起来不要太惨。又因为打赢了一场官司,他给自己点了个四菜一汤铺满了桌子,准备犒劳自己。

  开之后习惯性和妹妹视频一会,杨黎黎在视频的那头头疼自己的作业,举着自己的本子给林濮看:“哥……我真的不会,你能不能喊舒蒙哥帮我看看啊,我发微信给他他都不理我。”

  “他没空。”林濮说,“……你能不能拍照,举着我看得清什么。”

  杨黎黎撇撇嘴,似乎注意到了他手中的一次性筷子,就说道:“哥哥你今天好惨啊,怎么吃外卖?舒蒙哥哥呢?”

  “他有事。”林濮说。

  “你们俩不会吵架了吧?闹分居?”杨黎黎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

  “……”林濮很想说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但转念一想又老气横秋的,只好道,“他生病了,要住一段时间医院。”

  “啊。”杨黎黎说,“严重吗?”

  “没什么大事。”林濮道,“但你作业肯定是看不成了。”

  “那下次等他回来,你们一起来看我吧。”杨黎黎说,“我也想他了。”

  林濮也很想他,嚼着外卖生硬的米都有些食不知味,他算了算时间想了想:“等他回来了,你也差不多放暑假了,带你来白津玩。”

  “好啊好啊,说定啦。”杨黎黎道。

  林濮挂了视频电话,把桌上自己认为丰盛的大餐收拾收拾放入了冰箱里,准备明天去律所带个饭。

  他回到了床上,把笔记本搬到床边办公,手机就滚出了几条消息来。

  林濮看了几眼是余非,密密麻麻的消息他懒得看,就 干脆打了个电话过去。

  “啊啊啊,林律师。”余非刚接起电话就说,“我快被李峻绅弄疯了。”

  “怎么了?”林濮失笑道。

  “还能怎么,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等律师来了再说。”余非说,“反正现在没证据没办法,唯一的就是周晓梅的口供,但她什么话也说不清,过了二十四小时就放人了。”

  “……”林濮叹了口气。

  “不过周晓梅周姨这边倒是有不少货了。”余非道,“他们基本上把能交代的都给交代了,他们夫妇俩和别的那种虔诚的教徒还不太一样,你说她信教吧……她好像确实对这种邪教的东西精通而且深信不疑,但你说她好像又不信,他们收会费,诈骗祭祀钱财,感觉完全是为了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找到了周初妈知道了周初的生辰八字吧,之后想方设法用各种办法折磨周初,毕竟从小父母没法带,他们也帮着带着,打骂这种就不说了,小姑娘被打着受教的名义从小还被姑父性///侵,初中开始精神上就有了点问题。”

  “……”林濮不知道中间还有这么一出,一时间有点反应不过来,“她从小被……”

  “是啊,周姨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俩毕竟没小孩,她在外面看起来呼风唤雨地搞邪教,在家里还是说不上话,丈夫乱搞她完全没有办法,你知道么?这邪教还让不离婚。”余非说,“我听完真是气得发抖,恨不得当时就把他们俩打残废了,真是没见过这么禽兽的人。”

  “给周初吃祭祀贡品,让她花冥币的,是不是也是周姨?”林濮问。

  “嗯。”余非说,“都招了。”

  林濮深深吸了口气来让自己冷静。

  所以哪有什么神鬼,什么极乐天。

  对于周初,或者其他还生活在这里的人来说,就是炼狱一般的痛苦折磨。从身体到精神,如果不以某种方式终结,只会继续挣扎而已。

  但他怎么能冷静,那些在胸口压抑着许久喷薄而出的情感,让他用手按着自己胸口才不至于过于难受。

  “没事吧。”余非好像察觉了他的异常,忍不住问道。

  “嗯……”林濮把额发撩开,“没事。”

  “放心吧。”余非说,“我们一定会继续追查下去,所有、所有和这件事有关的人,一件不落地追查到底,没有一个漏网之鱼。”

  “嗯……”林濮声音都有一些哑,“拜托了……”

  余非又问了些别的,林濮应了几声,两个人就挂了电话。林濮把电脑放在了床头,蜷缩着身子裹着毯子,手紧紧抱着胸口,企图从这个姿势里汲取一小点的力量。

  他选择律师职业的初衷是他记性好、职业前景好、能赚钱。

  后来家里出了那些事,他好像终于能感觉到这个职业被赋予的职责,他也真正开始“用毕生捍卫法律尊严”这件事。

  但总有无法做到,无法拯救后一次一次的无力感,年岁越大越像深陷泥潭一般,没有力气提起自己的脚,让他发现自己还是曾经的那个弱者。

  如果此刻舒蒙在,会怎么样呢?

  林濮这么想着,慢慢闭上了眼。

  第五卷 万物归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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