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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钟仅 16747字 2023-01-03

  夜幕温柔拉下,病房里的灯光照出的那一小片天空, 依旧可见大雪降落。

  护士长刚给仍然在昏睡中的谢昳拔下输液针头, 旁边就过来只手,十分自然妥帖地拿了棉片按住她手背上的针眼。

  五十来岁的护士长怔愣片刻, 偏头看去,发现是病人的男朋友。

  她满意地笑了笑, 对江泽予道:“你这小伙子不错, 细心、会心疼人。我每天照看这么多病人,能把细节照顾到位的家属不多。我家丫头和你们差不多大,还没有男朋友, 我还真希望以后啊, 她能找个像你这样的。”

  江泽予闻言对她笑了笑,此时他换掉了在警局里的那身衬衫西服,穿上了一身舒适的家居服, 干净清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是个成功企业家, 反倒像来陪女朋友住院的大学生。

  护士长显然对这样的男孩子十分有好感,何况江泽予已经被她列进了女婿标准之一, 于是说话都笑眯眯的:“没事儿,别担心,刚刚最后一瓶水已经挂完了, 一会儿睡饱了就能醒。”

  “嗯, 谢谢您。”

  护士长点点头,乐呵呵地出了门,还体贴地给“小两口”关上了门。

  江泽予老老实实按了两分钟才扔掉棉片。

  谢昳地身上穿着之前护士给换的病号服衬衫, 或许是睡得不太舒服,两道长眉头一直紧皱着。江泽予伸手拨开她散乱的长发,这才发现她脖子和锁骨处出了细密的汗,汗珠粘腻,难怪会不舒服。

  房间里的暖气温度确实有些高。

  男人站起身,走去卫生间里拿了一条干净毛巾,然后用热水沾湿又拧到半干。他走回病床边上,俯下-身子,动作轻柔地用温热毛巾给女孩子擦了擦脸。擦完脸之后,他又伸手解开她领口的扣子,想要擦擦她汗湿的脖颈和锁骨。

  可当他在解第二颗扣子的时候,手腕忽地被攥紧,床上的人蓦然睁眼,条件反射性地颤抖了一下,同时干涩至极喉咙里发出惊恐的嘶嘶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半睁的那双眼睛里不再有璀璨星光,而是充盈着沉郁的恐惧与深不见底的绝望。

  江泽予被她眼中的痛苦震慑住,当下便红了眼睛,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她攥得紧紧的拳头,哽着嗓音说:“昳昳,你看着我,是我。不要怕,一切都过去了,我在你身边啊。”

  谢昳的眼神闪过一丝的迷茫,沉滞大脑似乎仍在判断着眼睛接收的信息。

  和昏暗寒冷的酒窖里不同,眼前是病房里纯白的天花板和长条白炽灯。占据视野更大部分的,是一张她熟悉至极的英俊脸庞,过分漂亮的眉眼泛红,和坚毅流畅的骨相相融合,仿佛新生藤曼一般,一寸一寸长进她的眼底。

  方才如经年沉疴般深深刻进骨子里的绝望与惊恐在霎那间痊愈,谢昳张了张嘴,双颊真切的疼痛感让她知道这不是梦境。

  这是她的阿予啊。

  江泽予见她久久不语,心下有些慌乱:“怎么样,昳昳,胃还难受吗?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谢昳依旧没有说话,睁着眼睛一瞬不顺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后忽然伸出手,虚弱地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使劲。

  她难以控制地吻住了他,甚至于动作有一些急促凶猛,咬着他下嘴唇的那股子劲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的时候。

  几分钟后,唇分,谢昳轻轻地喘息着在江泽予耳边说道:“阿予,一睁眼就能看见你,我很开心。”

  她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酒窖,期间混乱恐怖的细节她已经不愿意再回想,可当时的心情却不停涌现上来。

  在她被扯着头发拖进酒窖的时候,在周子骏疯狂地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酒的时候,在她因为胃痉挛疼得在地上缩成一团的时候,又或者在眼睁睁看着周子骏砸坏了一个酒瓶,拿着锋利碎片狞笑着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怕死。

  从小到大,许多同学们羡慕她家境富裕,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可只有谢昳自己知道,她其实和门口孑然一身的流浪汉没什么区别,她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有真正爱她的人,也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情。

  这个世界于她来说,似乎没有太多东西值得去留念,甚至在美国的五年里,她在失去了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视她如珍宝的少年后,曾经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心理崩溃。那时候她不是没有想到过一死了之。

  所以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但她如果真的死了,他肯定会难过的吧,明明他们这么不容易,才重新走到一起。

  这念头一起,她竟悲惧至极、难以控制地绝望起来。

  -

  夜色已深,两个人一整天都没进食,紧张情绪松懈之后,饥肠辘辘的胃双双开始叫嚣。大年初一,医院附近的饭店关了十之□□。谢昳胃病复发,现在还吃不得刺激或者不好消化的食物,两人于是点了份鸡丝粥外卖。

  外卖小哥冒着风雪送餐,离开的时候拿到了一个大大的新年红包,他本来以为是贺卡,上了电瓶车之后打开一看,被里头整整齐齐的一叠毛爷爷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医院的名字,没毛病啊,而且刚刚那层不是精神科啊……

  病房里,江泽予一边耐心地喂谢昳喝粥,一边简意赅地和她解释今天一整天发生的事情,以及他和周子扬一直以来的合作和筹谋,当然,他略过了其中危险的部分。

  见多识广如谢大博主,也在听到这一系列细思极恐的安排之后,没出息地瞪大了双眼——这一连串的谋划,包括怎么劝服刘秘书、那份精神诊断书、以及周子扬与周擅在其中起到的作用,实在是环环相扣,太过于精妙。

  她简直要以为自己是某部权谋剧的女主了。

  谢昳品味许久之后,依旧有些咋舌:“也就是说,你竟然真的利用互联网的资讯推送,把刘秘书变成咱们这边的人了?”

  这方法简直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可细想之下却实在是极妙,现代人有哪个离得开网络,而网络上形形色色的咨询,能够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钻进每个人的思维和认知,那种潜移默化的力量异常可怕。

  “我记得刘秘书跟着周奕已经十几年了吧,并且他的父亲是周奕父亲的秘书,这要是放在古代,刘家可以说是周家的家臣了。当年谢川曾经也想过要不要收买刘秘书,但最后思来想去还是担心风险太大,反而会暴露。”

  谢昳张嘴,喝了一口男人喂的鸡丝粥,咕哝着给了极高的评价:“唔,阿予,你这一招实在高明,简直就是杀人于无形。”

  江泽予从床头柜上抽了张纸给她擦了擦嘴角,而后又递了一勺粥:“究其根本,还是源于周奕为人太狠辣,对待下属也一样。这十几年里,刘秘书作为他的心腹,对他的惧怕远远大于恩情,这次周奕又把这么烫手的事丢给他做,却没有给他足够的心理保障,刘秘书最后会产生猜忌和他离心也是难免,我不过是充当个背后推手。”

  “不管怎么样,昳昳,这件事情到这里就彻底过去了,往后,不会有人再伤害你……”,男人说到这里,心有余悸般深深吸了口气,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哑声说道,“我保证。”

  诺言比千金重。

  夜色苍茫,雪花与大地热烈亲吻,狂风卷叶,而他,从来没有辜负她。

  谢昳眨了眨眼睛,忽然凑过去亲了口男人的脸颊,嘴上没蹭干净的粥糊沾了他一脸。

  她从来都知道她的阿予智慧胆识统统过人,却仍是判断错误低估了他。原来,时间已经给了二十二岁那年痛不欲生的谢昳最好的礼物。

  在她离开的这五年里,她爱的人于这凶猛丛林中迅速厮杀并成长,如今成了这般威风凛凛的模样。他是领地之王,却愿意把柔软怀抱给她,用尖利爪牙护她在怀。

  谢昳伸出纤细手指,在他脸上蹭了蹭,然后挑了挑眉半是玩笑办是认真道:“三个月的青椒炒肉盖饭,还真没有白送,早知道当初我就该对你好一些,不是松露鹅肝也该是海参鲍鱼的。”

  她吸了吸鼻子,平时很凶,但笑起来很甜,两只眼睛弯起来,乖得像个孩子:“阿予,谢谢你呀,你最近工作忙不忙?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一趟拉萨,好不好?”

  她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她还不想死,她都没有跟他一起去拉萨呢,明明五年前就说好的。

  -

  一个月后。

  北京城,某封闭式精神病院。

  这已经是郑医生第五次到主任办公室告状了:“主任,三号病房那个病人情绪非常暴躁,要死要活的。从入院到现在,不仅各种自残,还抓伤了好几个护士。昨天下午我和周大夫他们几个合起来才绑住他,结果晚上刚松开绳子就又发作,病床都险些被他拆了。他还口口声声说自己没病,说要去告我们?精神病患者有哪个会说自己有病的?我看他是病入骨髓,救不了了!”

  办公桌后,年近花甲的刘主任翻着病例,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长篇大论的抱怨,耐心听完全部才肃色道:“小郑,你工作才一个月,见过的病人有限,平时少说话,多积累经验,干我们这一行,首先就要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患者现在情况怎么样?”

  郑医生挨了训,立刻摸摸鼻子道:“口服思诺思已经没有效果了,我刚给他打了镇定剂。”

  刘主任点点头,取下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沉思了片刻后说道:“准备一下,下周给他做个脑部立体定向手术吧,明天开个会诊,考虑一下对患者采取双侧前扣带回及双侧或单侧杏仁核毁损术。”

  他话音刚落,郑医生便犹豫道:“这……主任,对于普通的精神病人,脑部手术一般做得不多,临床上大多数还是靠药物治疗……”

  郑医生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刘主任冷哼了一声道:“正常情况确实是那样,但三号房是普通病人吗?Taylor医生的诊断书你看过了吧,他这是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和躁郁症,还具有极度暴力倾向和反社会型人格障碍。三号房身上背了好几桩案子,其中有个刚刚成年的女孩子,就因为被他强-奸、虐待,回去就割腕了,好在抢救及时,没有出人命。”

  刘主任皱着眉,从办公桌上那堆杂乱的论文中找出几篇丢给郑医生:“你把这几篇论文拿回去看一下,数据证明,脑部定向手术对于他这种有强烈暴力倾向、反社会心理的重症精神分裂患者非常有效。”

  他说着抬起手揉揉眉心:“并且,家属也同意了。”

  -

  与此同时,两千多公里之外的青海省,一趟从北京始发的特快火车慢慢停靠在格尔木站。

  这趟列车的终点是西藏,拉萨。

  经过了二十多个小时的旅程,疲惫感消弭了旅客们眼里的兴奋和新鲜感,车厢里除了零星几个上下车的旅客们搬动行李发出的声响以外,异常的安静。

  其中一节高级卧铺车厢中,谢昳靠坐在床头,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明明是同一片天空,在不同的地段却展露着不同的模样,一路过来,似乎是造物主用修图软件一点一点吸掉了灰色的杂志,露出了天空的本来面貌。

  高远,又蓝得纯粹。

  她看了一会儿那天空,眼睛有点酸,便拿起那个诺基亚手机玩俄罗斯方块——一个月来,这个手机她一直习惯性地带在身上,走到哪儿都不忘揣进兜里。

  骤然打开游戏,没来得及关的游戏音吵醒了床里头在补觉的男人。

  “昳昳……”,江泽予闭着眼,伸出胳膊抱住谢昳的腰,把脑袋贴在她腿上,“到哪儿了?”

  列车上的单人床非常窄,挤下两个人不容易,可两人却心照不宣地把包厢里另外一张床当成了行李架。

  江泽予看了一眼谢昳的手机屏幕,她手速飞快,指尖一层一层填满的俄罗斯方块被消除,手机发出愉悦的“滴滴”声。

  短暂的列车开动,行驶在铁道上,发出“哐当哐当”的杂音。

  江泽予翻了个身躺平,看着白晃晃的车厢顶。

  “为什么只按了‘2’啊。”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里的人浑身一僵。

  江泽予没有再问。

  谢昳僵着身子继续玩俄罗斯方块,却心不在焉起来,两分钟不到就死了,连平常半分的水准都够不上。

  谢昳把手机放在一边,沉默了许久后,半开玩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问呢。”

  他那么聪明,她便没想要用蹩脚理由辩解。

  当时周子骏把她拖到地窖里,将她的手机从包里翻出来,踩得稀碎。谢昳自知逃不掉,于是趁着他转身挑红酒的间隙,拿出这个诺基亚发送求助短信。

  长按数字“1”会发给她的阿予,长按数字“2”则是韩警官。

  谢昳第一反应就是两个都按,何况诺基亚小小的九宫格键盘,“1”和“2”靠得那么近,其实可以一起按。

  但就在她快要按下去的时候,她犹豫了。

  她想起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废旧工厂——正是因为当初她藏着恳求和无助的笑容,才让他从此卷进这命运的残酷漩涡里,背负了那么多的磨难与痛苦。最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在监狱里度过了痛苦的两年,此后被人诟病、不论多么努力都被这社会否定、丧失了所有的公平机会,甚至于……他连唯一的亲人都失去了。

  所以谢昳没有按,她不敢按。

  ——他好不容易活成如今灿烂模样,她只希望他永远平安,不被伤害,不用失去。

  此时,开往拉萨的火车上,谢昳低着头看着床单上的一个线头,想了很久很久。

  她觉得这辈子总得有次审判的,他也应该知道一切,知道他父亲为他做的一切。

  窗外白云朵朵,她的声音轻得像归来候鸟。

  “阿予,你知道在你入狱之后,叔叔曾经不停地寻求方法上诉吗?他后来生病去世,也是因为思虑成疾。”

  江泽予虽然没能跟上她跳跃的思维,怔愣片刻后,仍然沉声答道:“嗯,我知道。我爸不让亲戚朋友们告诉我,但我其实猜到了……那段时间我为他办丧事,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他写的上诉书,一本字典厚的一沓手写书,整整齐齐压在书桌抽屉里,旁边就放着我从小到大拿的奖状。我现在还能背出来。”

  “‘我的儿子从小品学兼优,是北京城的高考状元。他母亲去世后,我一个人如父亦如母,我没有辜负我的妻子,我尽力学会怎样教育他、照顾他,我把他好好地带大了。他对我孝顺,对邻里和善,对学业上进,基于这些,我坚决不能认同检察官给出的结论,我的儿子不可能是一个缺爱的反社会者,他不可能做出报复社会的行为。’”

  时隔多年,他笑得还是有点难过:“他只有初中毕业的文化水平,小时候辅导我功课的时候,认得的字还没有我全。那上诉书上面,其实有很多错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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