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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圩玖·明暗

与犬回 12811字 2023-01-03

  我回头,正对上萧子岳走来的身影。初生显然以为他是来放铃铃出来的,当下便高喊了一声:“师父!”

  可萧子岳的目光只是从他的脸上飘过,并没有作进一步的表示。铃铃听见这一声,立时又喜又急:“师父!呜呜呜师父,我在这里!”

  萧子岳听在耳中,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我很少看见这样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到现在为止,他从来都是一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也很乐于以三言两语安抚铃铃,从未有过武断轻率的时候。

  可这样一句都不加解释,将铃铃关进这样的地方,实在不像他的所为。虽说如此,但他还是走近窗口,隔窗将手掌贴了上去:“铃儿别哭,当心被听见。”

  铃铃果然努力收住了啜泣,抽抽噎噎地,道:“这里好黑……师父如果还心疼铃铃,就救铃铃出去。铃铃犯了什么错?”

  “再等一等,”萧子岳温声,“再等一天,可以吗?出了一点事,铃儿待在这里最安全。”

  铃铃再次哭了起来:“不。师哥说的是真的?是师父要把铃铃锁起来的?”

  身旁初生的脊背骤然颤抖了一下,不用看,我都知道是萧子岳将视线移向了他。但萧子岳并没有停顿,自然无比笑了笑,否认道:“怎么会。铃儿,你再在里面待一天,为师就带你下山去。”

  我愣了愣。显然,窗户后的铃铃也愣住了:“师父……下山?”

  “对,回江左城,”萧子岳答得坦坦荡荡,“就是你出生的地方。明白了吗?不要怕。铃儿再好好睡一觉,就可以出来了。”

  那一头,铃铃虽然还在犹豫,但好歹止住了哭泣。萧子岳冲我抬了抬眼睛,示意我多走几步好说话。

  初生十分自觉地低头,留在了原地。走出几步,萧子岳定下身,回头对上我的眼睛。我动动嘴唇:“燕管事来了?”

  他沉默了一瞬,但很快扯起唇角,将眉梢也扬了起来:“是吗?”

  似是真深感意外一般。我也就不追问了。我知道,只要是他不愿告诉我的事,我一个字都不可能挖得出来。

  “那你叫我过来是做什么,”我不客气地问道,“我师父呢?”

  “你先不要急,”萧子岳又领我多走了几步,才也状似颇为不情愿地开口,“师妹,我俩现在得去跑一趟,将囚禁过秦金罂的那个阵法彻底毁掉。”

  我心中一动:“然后呢?”

  “然后就没你的事了,”萧子岳坦言,“阵法毁掉,事情就算结束了。这么一来,这里头就算还栖着几丝秦金罂的残魂,也会一并被碾碎。所以才需要你在一旁,要是毁阵法你也没反应,那一切好说。”

  我大致听明白了。此行,就只有我与萧子岳二人。几天过去,空地上已经重新落满了枯叶。

  萧子岳将落叶扫开,露出那夜,雪时情急之下插进阵眼的深深剑痕。他回过头来,问我:“能勉强补好吗?”

  小事。符文只是被斩断,要续上如探囊取物。我一边下笔,一边说道:“按理说,这法阵应该十二年前就被毁了。”

  可是,它在沾到朱雁的鲜血之后,轻而易举就活了过来。而且,就算在现在看来,它也算得上是个完整的法阵,十分容易被触发。

  “是,看来当年它也就是这模样,”萧子岳不咸不淡应声,“秦金罂逃出昆吾山,可灵力依旧有一多半都无法调用。她也是因此丧命吧。”

  我蓦地抬头,寒起了脸:“只是猜测也能胡说吗?”

  萧子岳看我一眼,轻巧地笑了笑,没有再作声。法阵补好,我退后两步,萧子岳提起剑尖,开始逐层将它破坏。

  我站在一旁,注视着这本该十二年前就被击溃的法阵,在萧子岳手中一点点分崩离析。不知是不是抽离还丹的时候,将秦金罂残留在我身体中的灵气都一并抽走了的缘故,直到一切结束,我也没有感到任何不适。

  如果这十二年间,世上还有秦金罂的残魂游荡,那到了这一刻,一切也终该尘埃落定。

  最后一剑,最里层被破坏,整个法阵霎时褪去了颜色,如青草衰枯。总算是完工,萧子岳收剑,抬头看看我,道:“有劳了。师妹现在就可以回去,与你师父会合——不对。你师父托我告诉你,去培风殿前找他。”

  我回去找到初生,将失而复得的布兜背上,就去培风殿前找师父。天色暗得很快,转眼已近黄昏,我远远便看见师父倚靠着槐树树身,在小口喝酒。

  不知道在我不省人事时,师父究竟都与梁监院,与雪时谈了什么。只怕我这辈子都不会知道。分明是再亲近不过的师父,我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他面前,却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师父也将执酒壶的手放下,侧过脸望我。说实话,我没想到在作出那样的决定之后,师父还能这样冷静。树影被夕阳打在他脸上,光影交错中,他的脸看起来陌生得要命。他直起身子来,向着我走了两步,口中低低道:“小篮子,之前的事,师父向你道歉。”

  他终究还是我的师父。我咬咬嘴唇,视线内就泛起了水光:“师父不后悔吗?只是个约定罢了。现在妺喜没了,秦金罂也没可能再回来,那可是师父找了小半辈子的人。”

  “我选的不是和爻溪的约定,”师父抬起脸,望定了我,“我选的是你。”

  他说这话,理应是想让我心里头舒服一些的。可我高兴不起来:“因为笃定秦金罂不在我的身躯里?”

  “在不在,都只可能选你,”师父低声苦笑,嗓音听来无比苦涩,“我的确,从未放弃过寻找秦金罂。但你认为,这是出于什么?”

  出于什么?他问得猝不及防,我愣住了。

  秦金罂是师父的爱人,是他十多年来,从未忘记过,也绝不可能被取代的人。

  “十二年前我才多大,比你现在大两岁,可也差不多,”师父的眸中,是我望不到底的漆黑,“爱是深的,可能有多长久,连我自己都不信。现在想想,她也是一样,接近我只怕只是为了……让我放她走。”

  师父顿了顿,唇角浮起自嘲来。

  “我找她十二年,其中占大头的是愧疚。我害死了她。所以,我若是拿你的命去换她回来,那岂不是升山采珠,缘木求鱼?害死了你,随后的十二年,我又当去哪里寻人?”

  师父讲得很清楚。但太过明白坦率了,令我不安得连呼吸都变得不畅。我的确曾向初生感叹过,说师父用情之深,令人叹为观止。可他这样明确加以否认,让我很害怕。

  他所说的是真是假,我也无从判断。只是,他说,是他害死了秦金罂。

  我干巴巴,道:“刚刚,我和萧子岳去将那个法阵毁掉了。”

  那个本该在十二年前,就被师父毁掉的法阵。

  大约是我神色闪躲,想问的都写在了脸上,师父忽地笑了。落在我眼底,师父此时的模样脆弱得要命。我后悔了:“师父?”

  “没什么,”果然,那笑很快沉了下去。师父压下头,透不过气似的抽了口气,“事情……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在昆吾宫的传言中,十二年前师父毁掉法阵放走了秦金罂。但是事实上,法阵根本没有被毁,留存到了今天。

  我的指甲陷进掌心中:“师父,我不懂。”

  “我骗了她。我不愿让她走,所以只是将法阵压了压,根本没有破坏它,”师父低声,“我原本想,她走到山下发现只能动用小部分灵力,就会折返回来。我没想到她铁了心非回蓥华山不可,我没想到,她要做的事是就算灵力不足,也要燃烧灵核,非做成不可的。”

  所以,师父才说是自己害死了秦金罂;所以,他才出于愧疚,找了秦金罂十多年。

  他怎么能不希望秦金罂还活着?一念之差,乃至于此。我想明白了,上千个日夜中,与“秦金罂”三个字一同镶嵌在师父脑中的,自责与悔恨当然倍于思念。

  阿遥说,他舍命救我只因他天性如此;师父说,他什么都不要也想换我回来,是因为尝够了愧疚的滋味。

  他们不约而同强调“与你无关”。我无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但谁的决定都是没有斡旋余地的。都是没道理可讲的。

  见我沉默,师父将语气放轻松了一些:“原谅我了吗?我知道,我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好。”

  他顿了顿,略显得有些落寞地,补充道:“我努力想扮演一个好师父,可常常不能如愿。再怎么努力也总免不了有一天会让你失望,我明白。”

  我小声辩驳:“这算什么失望。”

  “还会有更多失望,”师父低声,“我可能算不上什么好人。秦金罂在死之前,大约更是对我失望到了极点。”

  算不算得上好人,哪有可以这么容易说的事。

  是我不对。七年来,我一直仅将目光停留在师父他,展现给我的那一部分模样上。是我忽略了师父也是一个普通人,他有他的立场,有光就有影,有明就有暗。

  我没能意识到这一点,不仅没能为他分担哪怕一点点重负,还成为了他的负担,成为了他所独自面对的冷硬世间的一部分。我摇头:“师父,你喝多了。也没有原谅不原谅的事,我俩……至少还有机会把丹若图拿到手。画像里藏的东西,我已经解开来。”

  师父的神色微微一凛:“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吗?”

  “朱雁可能看过。”

  “爻溪呢?”

  我苦笑:“我没告诉他。”

  师父面上显现出细微的表情,犹豫着,道:“朱雁说,他那时候伤得不轻。”

  “是,差点没命了,”话说到了这份上,我也就和盘托出,应声,“所以师父,在丹若图的事之外,我想……去找阿遥。”

  师父流露出沉吟的神色,我在他开口之前,自行解释道:“有很多事还不明晰,但我想去找他。我信任他。”

  我知道,如果师父是女子,他此时可以问得更直接一些。阿遥是妖灵,虽说不至于是梁监院一方的人,但也不能说就可将他随意卷进这事里来。我明说想去找他,信任他,这必然意味着在师父看不见的时候,的确发生过什么事情。在薄薄月色下,师父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选择委婉地问出口:“咳,小篮子,他是不是……?”

  我知道,这七年间,师父常常刻意提醒自己“小篮子在长大”这件事。所以他才从来不至于错认为我依旧只有十岁。虽然这一次,师父说得并不准确——应该是“你是不是”,而非“他是不是”。

  但若是说实话,我此时无疑应该点头。师父抬眼与我对视着,一念之差,我耳边回响起了跑回昆吾宫那夜,在如豆灯光下,他说过的话。

  那时师父说,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收养了我。他只有我了。

  “不是,”我慢慢舒展唇角,笑起来,“师父,你未免想得太多。”

  我撒了谎。

  “他受了那么重的伤,我却跑掉了,”我顿了顿,接着道,“出于礼节,我也该去找他道歉的。只是他这个人气性很大,不知道还肯不肯帮我。”

  对此,师父显然并不能察觉。他应了一声,便迈步走出了树影:“那好,三个人总比两个人更好一些。丹若图的事就……明天再说。”

  话说到这里,师父顿住步子,苦笑了一下。

  随即他抬起右手摁住太阳穴,喃喃:“诶,酒劲儿上来了,有点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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