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同学抬起头来，眼睛盯着自己父亲：“我身边或许有不明身份的人，但是他们从来没伤害我。”

　　“愚钝！”江父震怒，“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能对你做什么，如果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他们会对你这样好吗？饮水思源，你总该听父亲的话，远离那些人。”

　　不知道怎么的，江凝突然想起来，那天在地下车库，小鬼王和骷髅恶鬼的谈话。

　　“上一代人的恩怨，上一代人解决。”

　　所以上一代人到底有什么恩怨？

　　江凝垂下眼睛：“如果幻境是父亲建立，想必全过程父亲已经看到，没有法力的我，在大家的保护下来到这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室友，面对那样危险的情况，也没有抛下我就跑，甚至还努力想办法帮忙消灭坏人。”

　　“我不觉得他们对我好，不伤害我，是因为我有法力。如果会那样想，真不知道是轻贱别人，还是轻贱自己。”

　　江凝说完，江父没说话。

　　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女儿实在无可救药了。

　　父女间本不该这样沉重，江凝托腮：“儿的生日，娘的苦日。比起在这里争论，我们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母亲？”

　　江父身子一顿。

　　江父已经离开家几年，一直在深山修炼，也是因为这个，才不回家。可是几年没见，江凝看到这样的父亲，倒觉得原因可能并不是这么简单。

　　江父依然没有说话。

　　江凝往前走了几步，却踏进另外一个幻境里。

　　幻境像播放电影一样，她看着自己的父亲如同她刚才一样，陷入了一个身边所有人都性格变异的环境里。

　　她相信陈可，相信容洵，相信鬼差小哥哥不会害她，所以一眼识别出对方是假扮的。这个场景说是考验人心，不如说是考验自己，但凡你对别人有一点顾虑和猜忌，也做不到坦坦荡荡。

　　江凝看着那幻境。

　　父亲的世界里，出现了她和母亲。

　　江父挥刀杀了母亲，手在颤抖，嘴上：“我知道你怕我有一天会走，所以宁可害死我，也不要我修炼到顶层。我曾经爱你，如果你要做拦路虎，我就只能杀了你。”

　　这是假的江妈妈，却被真的江父在幻境中当真了。

　　幻境里，江凝看着自己走向父亲，哭着喊着要父亲抱抱，而江父，也没有对她手下留情。

　　“生下你耽误我好多年光景，你天资也不够好，早知道是个女儿……”

　　江凝闭上了眼。

　　怪不得每次提到父亲，母亲总是有种刻意粉饰美好的感觉。

　　江妈妈不知道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可江父自己知道。一旦他回到现实，幻境中的不安又伴随着他，猜忌更加严重，所以他才干脆走掉了。

　　如果是自己的话……误解了幻境中的某个人，出来以后，应该会内疚的吧？

　　睁开眼睛，再次看到江父。

　　父亲这些年老了许多，似乎这份沉默过后，刚才的严厉和凶悍也减弱了不少。

　　“父亲只是想你不会被人伤害，你生性太善良，容易被人利用，不要太相信别人，一旦有利益冲突，他们就会害你的。”江父说完，又背过手去，似乎不准备再和她说话了。

　　“谢谢父亲送我的礼物，”江凝朝他鞠了个躬，“这整件事都无关我相不相信别人，如果真的会那样想，首先我就在不信任自己。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相信没有法力，不会捉鬼，我也是个很好的人，我吸引的人，自然也好，我相信他们，就是相信自己。”

　　等她说完，江父摆摆手，幻境快速倒退，江凝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在宿舍的床上了。

　　下铺的陈可还在说梦话，丁玲玲的被子又掉到了地上，江凝双手放在脑后，突然想起来，鬼差小哥哥还在等她呢！

　　看了眼表，已经一点钟了。

　　赶紧穿鞋下地，路过水房，还鬼使神差走进去，把所有水龙头挨个拧紧。

　　下了楼，一个孤单的身影正在圆月之下。

　　走了一看，小哥哥手里真的拿了一个盒子。

　　“你……冷不冷……”看到她，鬼差小哥哥害羞地别过脸。

　　江凝摇摇头：“我不冷呀，让你等了我一个小时，下次不会迟到了。”

　　鬼差小哥哥点点头，把手往前一伸：“生日快乐。”

　　真是……太萌了……萌出鼻血。

　　因为衣服很宽大，袖子也很长，小哥哥的手一半在袖子里，一半露在外面，看起来像个害羞得不知所措的高中生。

　　“这里面是什么？”

　　不管先前打开了多少次恐怖盒子，看到上面可爱的手工蝴蝶结，江凝都仍然觉得可爱。

　　“我……自己做的，有点丑。”

　　想象一副画面。

　　将鬼送进地府，短时间又没有新的任务，鬼差小哥哥走到角落里，拿出几个女生专属的小玩意儿，开始做起手工。

　　这扭捏的小可爱。

　　江凝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粉色的发卡，上面还粘着一个小小的蝴蝶结装饰。

　　实在无法把鬼差小哥哥和容洵那个性格联系起来。

　　上一个场景想象起来还不算困难，但如果代入容洵在写论文的间歇，拿起旁边的发卡和小装饰开始拼接……就会感觉这是一场阴谋。

　　“我很喜欢。”把发卡别在挂着镇邪铃的手绳上，镇邪铃铃铃响了两声，就颓了。

　　江凝看着对面这个人：“你还有没有别的话想跟我说？”

　　听到她的问话，鬼差小哥哥头一次脸上出现深沉的表情：“有。”

　　江凝等着听。

　　比起自己说出来，她更想听他主动说。

　　“我不会伤害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因为谁。我有事情在瞒你，等我解决好……”

　　江凝托腮：“不如你现在就告诉我，让我能和你并肩战斗。”

　　鬼差小哥哥愣了一秒，开始沉默。就在江凝以为这沉默会到地久天长那么久的时候，鬼差小哥哥突然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变成了容洵的模样。

　　……手上还多了一把长刀。

　　“本来预计在所有事情解决后再告诉你的，但是……我又怕你反悔。”

　　容洵说出来这句话，江凝发现一个问题。

　　只有面对鬼差小哥哥的时候，她才会恋爱脑外加心花怒放，看到容洵这张脸，她瞬间理智得仿佛俩人是合作伙伴。

　　“我想问……为什么是两个性格这么不同的马甲？”这是一句灵魂拷问。

　　容洵别过眼：“怕第一个失败，所以……就伪装了第二个。”

　　这副表情的话，江凝就受用多了。

　　“所以是地府出了什么事情吗？”

　　容洵点点头。

　　人死后的鬼魂算是一种暂停过渡状态，世间除了这样的鬼魂，还有真正的鬼存在，是不能转生的，活动区域只在地府，就像人只能在人间一样。

　　鬼差小哥哥是这样的鬼，地府里押解鬼魂投胎的，也是。鬼王从杀戮中走来，是因为地府明面上秩序稳定，但觊觎鬼王宝座的鬼们，数不胜数。

　　每天都过得很不安稳。大概就是这样的生活状态。

　　江凝大概猜出他的压力，所以没再多问。回到宿舍，躺上床，还没容她从头到尾把这些事情捋顺清楚，就感觉有人盯着她。

　　一睁眼，倒霉鬼和贱鬼眼泪巴巴地蹲在床尾看着她。

　　“贱鬼！不得好死！”下铺的陈可突然说出一句梦话。

　　小贱贱拍着胸脯：“吓死鬼了。”

　　江凝坐起来，一回头，看到无头鬼和巧克力小鬼头正在床头：“发生什么事了？整个仓库倾巢出动。”

　　倒霉鬼一边抽泣，一边叙述：“长舌他留下一封信就走了……我怕他要做傻事，小江凝你快去找找他，劝劝他。”

　　长舌一直是比较有主见的鬼，江凝托腮：“信上说了些什么？”

　　小贱贱凑过来：“他说谢谢大家对他的照顾，说很感谢你，看到这里我就觉得很不对劲。如果他只是出趟远门，以他的性格，肯定谁都不搭理就直接走了。能让他说出这样的话，肯定是要永别了。”

　　巧克力鬼扯着江凝的衣角：“阿凝我好难过，我以为我们这个大家庭永远不会散的，每天一起玩耍……虽然还要为你卖苦力，可是大家不用四处躲藏，做孤魂野鬼……相聚在一起，真的很幸福，穷鬼走了我就难过很久，现在长舌也走了……”

　　无头鬼想流泪，也想说话，可是没有眼泪，也说不出话来。

　　江凝坐起身来：“你们先回仓库去，我去找他，一定带他回来，放心吧。”

　　几只小鬼对视了一眼：“我们也要去。”

　　江凝：“……”

　　从通灵镜看到长舌的大概位置，是一处村庄，但格外眼熟，很像那天直播她去过的那个地方。再次到了那里，江凝寻着通灵镜指引的方向找过去。

　　没看到长舌鬼，却看到有人在办丧事。

　　一个老头死掉了。

　　“太邪门了……”

　　“死得好恐怖……四肢都不见了……”

　　“眼球都被挖掉了……”

　　“真惨，大家以后出门还是要小心些。”

　　“他家小孙子才几岁啊，小孙子倒是没事……”

　　“儿子儿媳都在城里打工，爷爷没了，小娃娃可怜……”

　　江凝等到半夜，棺材旁边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才带着一众小鬼走了过去。老头确实死得很惨，看手法，绝对不是人为。

　　而且老头身上残留的阴气……是长舌的味道。

　　小贱贱和倒霉鬼看到老头的惨状，吓得抱在一起：“好可怕。”

　　倒是巧克力小鬼头哆嗦着：“是长舌杀的……长舌为什么要杀他……”

　　小贱贱和倒霉鬼一起看向江凝，江同学吐出一口气，巧克力小鬼头说的没错，是长舌鬼，而且老头身上的每一道伤痕都来自长舌，就连眼球，都是长舌挖的。

　　小贱贱抱着手臂，学习江凝一贯的表情：“这长舌太不靠谱了，没事好好的货不发，跑这么远来伤人，他搞出这样的事情，会给江大人也添麻烦的，不知道还以为江大人纵容他做的这些事……”

　　江凝斜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又攒出符纸召唤鬼差。

　　来的当然不是她期待的那一个，不过也没有关系，这件事刚好是一件必须公事公办的事情。

　　“请问杀死老头的鬼是否已经被捉走？”江凝看着这位陌生鬼差。

　　“是的。”鬼差毕恭毕敬地说。

　　江凝托腮：“被捉走时他有没有抵抗？”

　　“没有。”鬼差拱了拱手，“但他有三句话要我转述给江大人。”

　　江凝点点头，看来长舌早知道她会来找他。

　　“你说吧。”

　　“他说‘我不想去投胎，一直就是因为想要复仇，是那个环境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很想跟大家一起，但我必须要离开，再不去杀了他，他就要老死，我不想便宜他。’”

　　“还有一句，他说江大人一定会问他这个问题，所以已经做好回答的准备，他说他不后悔，下油锅也坦然。”

　　江凝垂下眼睛：“最后一句呢？”

　　鬼差：“他说很对不起你，其实一直很喜欢你，有机会的话，再来报答你的恩情。”

　　江凝点点头，鬼差已经仁至义尽，他本来没有这个义务的，于是不再为难。

　　等鬼差走了，巧克力小鬼头蹲在地上哇哇大哭，无头鬼给她擦眼泪安慰。

　　小贱贱和倒霉鬼也开始掉眼泪。

　　江凝忍着一口气没叹出来，把这点小鬼赶回家，自己在村子里游荡。走到那个小孩子的家，因为父母还没来得及从城市里赶回来，小孩子正自己在土炕上玩着玩具，周围一个大人也没有。

　　长舌鬼也曾经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他干嘛要做这件事呢？

　　江凝坐在路边的一块儿石头上，点燃符纸，不一会儿，长舌的生平就显示出来。

　　长舌在人生前三十年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上学时是“别人家的孩子”，毕业工作后，和青梅竹马的女朋友结了婚，又变成“别人家的老公”，因为学的计算机专业，学校很不错，毕业以后的工作很好，工资高出普通应届毕业生四五倍，又变成了老师嘴里“别的班的学生”。

　　长舌三十来岁才终于有了个儿子，最好的教育，最好的吃穿，父母能给予孩子的最大的呵护。于是又成为了幼儿园老师嘴里“别人的父亲”。

　　如果不发生任何意外，长舌的人生平常却精彩，夫妻两个工作稳定、感情很好，父母身体健康，儿子聪明伶俐。

　　是普通人能期待的最大的幸福。

　　然后，儿子上小学，快到放学的时候，长舌难得调休能去接趟儿子，带着新买的小玩具和儿子喜欢的蜘蛛侠手办，开车往学校去。

　　结果没有接到。

　　据老师说，儿子放学就被自称是奶奶的人接走了，因为小孩子看到老人非常开心，嘴里还叫着“奶奶”，老师就没多怀疑。

　　来不及再追究是谁的责任，长舌报了警，回家先把最坏的可能发生的情况告诉妻子，打好预防针。

　　连夜调监控，发寻人启事，做了能做的所有事情，夫妻两个开始等待。

　　从最开始坚信一定能找到，到后来周围的人都在劝，趁年轻再生一个。

　　妻子时常精神恍惚，后来严重到看见跟儿子年龄相仿的孩子，就会冲过去，长舌不得不带她去进行心理治疗。

　　这段时间，长舌的精神一直紧绷着。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周围人的议论。

　　孩子丢了变成了一种报应，有人说他们夫妻两个对孩子不好，导致孩子跑了。有人说他们平时亏心事儿做多了，才会这样。

　　那些好学历，好工作，高工资都被拿来和丢孩子这件事比对，到后来，长舌妻子走在小区里，都会听到别人当着她的面议论。

　　“有时候甭羡慕人家有钱有势，至少你孩子没丢啊。养那么大丢了，还不如不生。”

　　长舌妻子的精神状态坏到极点，一次趁长舌出去买饭，偷跑出去，过马路时遭遇车祸，再也没醒来。

　　长舌的正常和崩溃之间，只剩一口气吊着。

　　“升官发财死老婆，连拖油瓶都跟着一起没了，四十来岁正好娶个年轻美女。”连好哥们都找出这种他不能接受的话来安慰，甚至给他介绍对象。

　　调整心态以后，长舌卖了房车，开始自己找儿子。监控一点点摸，车牌号模糊就一辆辆找，找了五年，终于给他找到了这个村子。

　　一个靠贩卖人口生存的村子。最可笑的是，这村子里的年轻人还告诉他们的孩子，自己去外出务工了，赚的是辛苦钱。

　　江凝看着长舌的生平走到这一步，就不再看了，后面的事情她大概都知道。

　　她收走长舌的时候，是她刚刚出师，也是长舌刚死没多久。

　　找到了村庄的长舌，挨个去问，文化人怎么和人贩子说理，不仅没找到儿子，还被村子里的人设计杀死，孤魂野鬼在外飘散的时候，江凝就顺手把他收了。

　　作为鬼，复仇需要很大勇气，比做人需要的更大。做人如果伤人命，赔上一辈子，做鬼伤人命，不仅要下地狱受苦，可能往后几辈子都没有了。

　　长舌还想跟妻子儿子再做一世夫妻、父子，弥补这辈子的亏欠，可又恨那个偷走他儿子，破坏他家庭的人，两种纠结之中，才会在江凝的仓库待了那么久。

　　江同学托腮，觉得难受，她以为秋子已经够让她难受的了，没想到更难受的还远远没到来。

　　攒了个符纸，江凝背对着出现的鬼差：“我想见那个老头，这个村子今天死掉的那个。”

　　鬼差：“都听江大人的。”

　　熟悉的声音，江凝回头：“鬼差小哥哥。”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