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薨逝在一个阴雨绵绵的秋日。

　　那一年, 他刚满五十一岁。

　　藩国高句丽叛乱，谋杀大梁使臣，景帝怒火中烧, 率领三万大军东征高句丽，一路血战, 大军行进的很顺利。

　　他的确打了一场极其漂亮的战，高句丽国王跪下求饶的时候, 大梁的士兵们的呼喊声震天响——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坐在高头大马上，享受着这片属于他的欢呼与崇拜，这份成就感与荣耀, 让他觉得身上的剑伤都不那么疼了。

　　但他到底已经五十岁, 比不得二三十岁时的免疫力, 在回程的路上，背上的一道刀伤感染恶化了。

　　等快马送回宫中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背上的伤口溃烂一片。大梁最好的御医轮番诊断，纷纷叹息摇头，表示已经无力回天。

　　许皇后得知这消息, 当场晕了过去。

　　好在德妃淑妃给力，及时稳住后宫情况。

　　柳太后听闻这消息, 拄着拐杖蹒跚着赶来紫宸宫, 一见到病床上的景帝, 立刻泪崩，泣不成声, “我的儿啊，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景帝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勉力安慰了柳太后一番，淑妃很有眼力见的及时扶柳太后下去歇着，毕竟在这所剩不多的时间里，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承祐夫妇带着两儿一女跪在景帝床前，景帝喝了一大口参汤吊着精神，将承祐留下，又召集了朝中重臣，开始交代朝中事宜。

　　说了约莫一个时辰，承祐才带着众臣一起退下，每个人皆是一副悲恸之色。

　　“阿娘，你进去陪陪父皇吧。”承祐声音很低很低，黑眸中藏匿着浓重的悲伤，他现在也能做到跟他父皇一样，喜怒不形于色。

　　盛南晴点点头，想了想又道，“你去看看你母后，如果她醒了，让她也过来，这个时候她才是最该陪在你父皇床边的。”

　　她虽是他最心爱的宠妃，但许皇后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

　　承祐眸光微动，沉沉的“嗯”了一声。

　　盛南晴走进寝殿，太监在给景帝喂第二碗参汤，刚才交代那一番国事耗费他太多体力。

　　见到盛南晴缓缓朝他走来，景帝略显苍老却依旧端正的脸庞露出了一抹浅笑。

　　他一笑，盛南晴鼻子就有点酸。

　　“晴晴，你来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叫她晴晴，就算他们俩都老了，他还是爱这样腻味的称呼她，没想到叫着叫着，就过去了这么多年，她也听习惯了。

　　“陛下。”盛南晴强忍着心底翻腾的情绪，朝他挤出一抹笑。

　　待她在床边坐下，景帝歪着头盯着她，他的眸光不再像往常那般深沉晦涩，而是一种深深的温柔。

　　这份深情，看的盛南晴有点心虚，她难以承受。

　　他两边的鬓发都白了，看着她道，“朕老了，朕的晴晴还是这般好看。”

　　有系统给的女主光环罩着，她并不显老，依旧优雅又美丽。此刻听到景帝这话，盛南晴只是温柔的笑，“陛下也不老，在臣妾心里，陛下依旧英明神武。”

　　“你惯会哄我。”他笑着，“哄了朕这么多年，你也累了吧？”

　　盛南晴握着他枯瘦的手指，长睫微动，声音很轻很轻，“还行，刚开始有段时间觉得累，后来渐渐就不觉得了。”

　　她没有直接否认，而是这样说，景帝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随后往软枕上一靠，睁着眼睛想起过往种种，眸光变得游离起来，喃喃道，“以前，以前朕的确做了很多错事……”

　　顿了顿，他转头看向盛南晴，“晴晴，你心里只爱过朕一个人是不是？”

　　他猝不及防问起这个，盛南晴愣了愣，略有惊讶的看向他。

　　他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握紧了她的手，语气沉沉又透着几分悲凉，“九弟他一生未娶，是为了你么。”

　　盛南晴心头一突，反握住他的手，眸光坦然，“臣妾不知，臣妾还是那句话，臣妾与安王并无干系。”

　　听到她这回答，景帝眉毛舒展了一些，笑着咳嗽两声，“朕是信你的，朕一直信你的。就算真有什么，也是九弟一厢情愿，哼，不娶又怎样，你从始至终都是朕的女人，他想都别想。”

　　他笑着笑着，咳的就更厉害了。

　　等盛南晴递块帕子上前，他就呕出好几口血来，一张脸也咳得通红。

　　盛南晴惊慌的要喊御医，才喊一声就被他拉住，“不中用了，别喊了。来，你过来，让朕再抱抱你……”

　　“陛下。”盛南晴扭脸看到他行将就木的憔悴模样，眼角也不由得湿了几分，走到床边。

　　说是他抱她，其实他都没力气了，只能由着她揽着他，他将脑袋轻轻的枕在她的腿上，眼睛有气无力的睁着。

　　他伸手想要去捏她的脸，这个动作他保持了这些年，他很爱捏她的脸颊，这个小动作算是他们之间独有的亲昵。

　　可他太虚弱了，手还没伸到她脸边就要落下，还是她握住他的手贴到了脸颊边。

　　感受到掌心的柔软温暖，他笑着看她，喃喃道，“朕知道的，朕其实知道的，你其实并不爱朕，是不是？朕算不上什么好归属……但朕希望你还是爱我一些的，因为朕对你动心了，朕总想得到一些回报……朕是不是贪心了，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咱们有了三个孩子，朕还想得到你的心……咳咳，是贪心了……”

　　盛南晴抿着嘴唇，只觉得心中发酸，嘴里发苦。

　　此刻她的心情太过复杂，她也说不清楚，她爱过这个男人么？

　　不可否认，有过心动。

　　但她一直冷静的去克制这份心动，让理智去压过感性。

　　这个男人，是她的男人，是她的夫君，是她平安荣华的倚靠，是她孩子们的父亲。

　　春去秋来，风霜雨雪，他们相伴二十六年。

　　现在这个男人就要死了，她也不忍心对他太过苛责，以往的责怪埋怨到此刻也化作心平气和。

　　她轻轻哄着他，“陛下，臣妾心里有过你的。”

　　虽然只有那么短暂的一瞬。

　　听到她这话，景帝枯槁无神的眼眸突然亮了一下，像是个被肯定的孩子一般看着她，“真的？”

　　盛南晴点了下头，眉眼温润。

　　景帝笑了，眼睛蒙上一层湿润，他低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盛南晴抱着他，在他闭眼之前，许皇后到底是赶来见了他最后一面。

　　她鬓发凌乱，憔悴苍老的脸上满是泪水，趴在床边哽咽的唤，“陛下，陛下……”

　　景帝扭过头看向她，最后笑了笑，“阿姣，当朕的皇后，辛苦你了。”

　　许皇后一怔，随即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景帝在盛南晴的怀中沉沉闭上了眼，他走的安详，就像是熟睡了一般。

　　外面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天色黑压压的吓人。

　　许皇后勉力支撑着脚步，脸上泪痕未干，对殿外众人宣布道，“陛下驾崩——”

　　一字一顿，字字悲痛。

　　刹那间，满殿哭声骤起，外面的雨也下的更大了。

　　后世史书记载：大梁朝第七任皇帝元烨，梁灵帝元烆第四子，孝敬惠康太后柳氏所生，十七岁登基，终年五十有一，在位三十四年，谥号明景皇帝，葬于启陵。其在位期间，肃清王室，安抚边疆，省役薄赋，勤俭治国，使天下翕然，大安殷富，乃是难得的明德贤君。

　　***

　　景帝下葬，太子承祐登基，改年号永兴。

　　看着一身明黄色龙袍的承祐接受文武百官朝拜时，盛南晴轻轻揉了揉眼角，承祐太像他的混蛋父皇了，远远的看去，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景帝，一样的英姿勃发，一样的雄心勃勃。

　　灵帝留了个烂摊子给景帝，景帝花了这些年一点点将烂摊子给解决，给了承祐一个富饶繁华的江山。承祐对此感激涕零，在先帝灵前发誓定保大梁繁荣不衰。

　　许舒窈封为皇后，从东宫搬入凤仪宫，成为这后宫新的女主人。

　　许皇后为母后皇太后，住在慈宁宫；盛南晴为圣母皇太后，依旧住在月华宫。

　　其余一些名分高或膝下有子嗣的妃嫔搬到西边的宫苑，低位份的妃嫔则被送至宗庙，替先帝祈福，青灯古佛相伴一生。

　　对于盛南晴来说，成为皇太后并没有多少变化，儿子承祐孝顺，儿媳舒窈体贴恭敬，两个孙子一个孙女还是那般粘人，宁妃依旧嗜酒如命，淑妃德妃时不时过来串门子，绣帕子赏花下棋打牌互吹孙子孙女。

　　景帝刚离世的那段时间，盛南晴还是有点不适应的，毕竟一个相处这么多年的大活人说没就没了，午夜梦回时难免生出几分凄凉惆怅来。

　　但日子还是要过，以前有些憋屈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她儿子当皇帝了，天底下还有比老娘更快活的老太太么！！

　　纵然盛南晴如今才四十岁，照镜子时脸上也没多少皱纹，但她已然将自己当做一个老人来看待了——

　　这会子她才体会到，为何当年赵太妃明明保养的那么好，气质又优雅端庄，却总爱自称老婆子。

　　心态啊，心态实在太重要。

　　这宫中的漫长岁月，足以把一个人的心磨得又老又累又沉重。

　　说起赵太妃，她在冷宫安之若素的住着，养了两条狗四只猫，还有两只绿毛鹦鹉，有这些小宠物陪着，她院子里也热闹不少。

　　周嬷嬷……周嬷嬷五年前去世了，年纪到了，留也不留不住。

　　她在这深宫伺候别人一辈子，临终的时候，拉着盛南晴的手，弯着眼睛笑着，“你是个好孩子……嬷嬷没看错人……你以后在宫里好好地，嬷嬷先走了……”

　　“嬷嬷……”盛南晴哭的稀里哗啦，妆花的一塌糊涂。

　　最开始接近周嬷嬷只是把她当可攻略的NPC，等慢慢的接触深了，她一直将她当奶奶看待。

　　她给周嬷嬷办了场风光的葬礼，周嬷嬷从小就入了宫，无儿无女，盛南晴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周嬷嬷的远房子侄，托他将她的遗体送回老家，落叶归根。

　　周嬷嬷去世后，赵太妃郁郁寡欢了很长一段时间，盛南晴找了两个妥帖稳重的新嬷嬷去照顾她，又时常去探望，算作安慰。

　　且说回景帝去世后，许太后大病一场，柳太皇太后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也缠绵病榻。

　　所以这一年的新年过的一点都不热闹，空气中都弥漫着凄凉。

　　等新年一过，柳太皇太后再也撑不住，油尽灯枯了。

　　她瘦的很吓人，脸颊深深陷下去，一头白发散乱着，倒在锦绣堆里像是具枯尸。再配上屋内阴沉沉的光线和浓重的药味，这场景的确有些骇人。

　　她已经两天没吃下任何东西，吃什么吐什么，御医能做的就是给她喂些汤药维持气息。

　　“回禀两位太后，太皇太后她不行了，但她就是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是否还有何心愿未了？”御医枯着眉禀告道。

　　“还有心愿未了……？”许太后愁着一张脸皱起眉，她自己也是病弱之身，却还强撑着精神来侍奉太皇太后，不可不谓贤惠孝顺。

　　盛南晴抿着唇，看了眼蜷缩在床上的枯槁老人，忽的想到什么，大步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俯身低语道，“母后你别急，臣妾去请她来看你。”

　　太皇太后的身子震了一下，算作回应。

　　盛南晴赶到冷宫时，赵太妃正在佛前烧香。

　　听到太皇太后病逝的消息，手一抖，燃烧着的香灰就落在她的手背，她也不觉得烫似的，只缓缓睁开眼，轻轻叹了口气。

　　最后她还是没狠下心，到底往寿康宫走了一趟。

　　赵太妃往床边一坐，太皇太后原本黯淡无光的浑浊眼眸像是突然被点亮一般，蜡黄的脸也显得精神许多。

　　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盛南晴如是想。

　　“赵姐姐……”太皇太后唤着，声音沙哑又干涩，有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滚下。

　　她一声又一声唤着赵姐姐，也努力将身子往赵太妃身边靠，带着些许试探，想接近又害怕她会拒绝。

　　赵太妃薄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见她那可怜的样子，终究不忍，伸手将她瘦到只剩骨头的身子抱在了怀中，嘴里不禁喃喃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你怎么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呢。”

　　太皇太后依恋的靠在她怀中，听到这久违的关心，她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般笑了两下，又壮着胆子问道，“赵姐姐，你能再给我唱一支曲儿么？就唱咱们刚进宫时，你哄我那支……”

　　“老了，牙齿都掉了，调子都唱不准，不好听了。”

　　“好听的，赵姐姐唱的最好听了……”太皇太后急急请求着，呼吸也急促起来。

　　赵太妃沉吟片刻，还是轻轻唱了起来，“汀洲采白蘋，日落江南春。洞庭有归客，潇湘逢故人。故人何不返，春华复应晚。不道新知乐，只言行路远……”①

　　伴着苍老的歌声，太皇太后静静的依偎在赵太妃的怀中，手紧紧的揪住她的衣角，生怕她跑了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太皇太后的眼皮渐渐垂了下来，声音几乎轻不可闻，“赵姐姐……我累了……好累……”

　　赵太妃帮她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缓慢又沉重的轻叹道，“累了就睡吧，睡吧……”

　　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太皇太后的背。

　　“对、对不住……”太皇太后眼皮又稍稍撑起了一点，说完这句，才重重落下。

　　赵太妃一怔，垂眸看着怀中的人，已然没了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①南朝柳恽乐府诗《江南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