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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抱鲤 15630字 2023-01-01

  这一日,皇帝朝会后便沉着脸召了索额图等一干老臣到南书房议政。顾问行进去奉茶时,偶然听得“败了”“红衣铜炮”“损毁”“退兵二十里,隔河对峙”等字眼,眉心狠狠一跳,不敢多做片刻停留,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皇帝与大臣在南书房关了一整日,到酉时末,大臣次第退下,他才将将得了口喘气的空隙。单手撑着眉心,落在奏报上的目光浓如墨色。自康熙十二年,吴三桂打着“兴明讨虏”的旗号反了,朝廷与三藩战事持续至今已五年,兵力粮草,耗费巨大。大清入关年头尚浅,百姓还记得前朝,若这般拖下去,难免动了根基。月余之前,吴三桂病死衡州。趁着吴军军心不稳,皇帝结合吴军降将林兴珠此前给出的讯息,谕示尚善贝勒等扎营岳州城外的水师官兵将帅,反复强调:岳州乃军事重地,水系罗织,清军船多,可在小船内多装火器,乘夜袭扰,不使敌人有喘息之机。尚善依诏行兵布阵,双方交战大半月,眼看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岳州。尚善却因岳州之地潮湿,激出了旧伤,猝然逝于军中。这可真是应了那句,风水轮流转。皇帝听闻后,虽立马任命了贝勒察尼继任其职,安抚军心。但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岳州距京城几百里,皇帝的命令传达之时,吴军已借着熟悉地势之故,反败为胜。不仅灭了清军数千人,小船火器等也被吴军缴去部分。小船不比大船,制造反复,没了再造便是。可火器,却不是想造便能造出来的。从康熙十三年起,南怀仁借用西洋学识手艺,花了整整三年,才勉强制造轻巧木炮及红衣铜炮共132门。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火器,这两年清军南下作战才不至于那般被动。现如今,火器被吴军夺去三十余门,损毁四十六门,余下堪用的不足半数。再加上清军驻军之地乃郊野,无城郭做掩护,若吴军用火器袭之,军士伤亡必将惨重……爱新觉罗先祖从宁古塔东城三里外的女真氏族,发展到兴兵入关的大清朝,总不能就这般,毁在他手上。几年前,他决议削藩之时,以索额图为首的一党老臣跳出来,几乎以血阻谏的场景历历在目。可少年帝王的雄心壮志,那能因为几个老匹夫翻来覆去的“根基未稳”“三藩强盛”“年少气盛”便轻易妥协的。这场战,持续五年了,依旧胜负未分……如今想来,老匹夫们的话,似乎也不无道理。南书房的烛火,彻夜未灭,皇帝盯着大清舆图看了整夜。-储秀宫,东偏殿。皇帝接连歇在晨音殿中十多天,昨夜人没来。晨音睡前无人闲聊,起先还略觉不习惯。可人往床上一躺,闭上眼,连瞎想的功夫都没有,便迷迷瞪瞪睡了过去。第二日醒来,晨音拥着锦被发呆,一手无意识覆上小腹。不知是不是因汤嬷嬷那番话的影响,昨夜,她做了一晚上的梦。来来回回,全是年幼时小五的影子。还不及腿高的孩子,一个人缩蹲在寿康宫的小佛堂门口,不吵也不闹。背后是重重宫阙,手里抱着她送的雄鹰纸鸢,盼着太后今日心情好,领他出去玩耍。一直等,常年累月的盼,如意的时间却少得可怜。六岁上下,到了入学的年纪。跟太后学了一口流利蒙语的小五坐在一众说官话或满语的兄长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他能大概听懂兄长们讲的谈话内容,却不会说,便挥着两条短胳膊,夸张的比比划划,竭力想融入话题。最终,却被兄长们视为笑话,争相模仿取乐。梦里的小五,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以至于无人注意到,那个圆脸圆眼睛,总是笑眯眯看人的小五阿哥,是从那一日起变得木讷敦厚,寡言少语。晨音抚着小腹,不管里面是意外之喜也好,或是空欢喜一场也罢。总归,她会提前铺好路。决计不会让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抱走他。皇帝,也不可以。-京城九月末的天气,风吹过时,还隐隐带了丝燥热。晨音歪在廊下圈椅中,听传信小太监叭叭的讲,今日纯亲王府来来往往宾客如云,布置得有多喜庆繁华。先时一听还好,可越听晨音便越觉得不妙。纯亲王额娘早逝,此次大婚由太后出面,从宫中派了几个资历高的嬷嬷前去照看,但嬷嬷也是奴才,主仆有别。筹办婚事,总得找个与主人身份相当,镇得住的人帮衬。才不至于下了新人脸面,惹人笑话。纯亲王与裕、恭亲二位亲王兄长素来交好,晨音本以为,他肯定是请这两府的福晋嫂子帮忙筹办婚事,所以从未仔细打听过。这会儿听小太监传信才知道,纯亲王并未请两个嫂子帮忙,而是让侧福晋晚静全权筹办。小太监应是知晓晨音与晚静同出郭络罗氏,腆着笑脸,一口一句,“侧福晋贤良淑德,婚事办得极漂亮,不愧是娘娘的妹妹。贤良淑德——晨音闭了闭眼,不知该唾晚静手段越发了得,把男人拴得严严实实。还是该骂纯亲王脑子有病。让侧福晋给嫡福晋操办婚事,满京城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般荒唐的人物了吧。侧福晋虽能上皇家玉牒的,身份比寻常妾室贵重许多。但自古嫡庶有别,用侧室筹办嫡福晋的婚事,未免太过轻浮不尊重。怕是用不了明日,满京城都会知晓,纯亲王府由侧福晋当家,新福晋大婚当日被下了脸。想到述清成了京城笑柄,晨音心里堵了一口气,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不得安生。半梦半醒间,忽然惊觉有人撩开了绡纱绣帐,晨音立时清醒过来。“吵醒你了?”

  来人嗓音沉抑暗哑,身上那股汗味蕴在帐中,愈来愈浓。若不是借着殿内不甚明朗的月色瞧见了皇帝的脸,她几乎要以为殿中入了贼人。晨音下意识捂住口鼻,瓮声瓮气的问,“你怎么这时候来了?还这幅样子。”

  皇帝出生贵胄,生性爱洁,平素连衣裳上熏的香味浓淡都有讲究,少见这般落拓模样。“打了套拳。”

  皇帝淡淡道,见晨音那快溢出眼的嫌弃,脱衣裳的手顿了顿,猛地朝前扑去,把晨音压了个严严实实,恶声恶气的问,“你在嫌弃朕?”

  “起开!”

  晨音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护住肚子,单手推皇帝的臂膀,“你重死了,快放开我。”

  皇帝把头沉沉埋在晨音颈窝里,不动弹也不吭声。晨音甚至能察觉到他眼睫轻扫过自己的皮肤,像只累极了随意找地蜷缩的大狗。不太对啊。晨音正欲偏头看他,突然听见“哐当”一声,绡纱帐内霎时全暗了下来,应是外间挂幔帐的金钩掉了。晨音瞪着满目暗色,举在空中的右手一滞。隔了片刻,无声落在皇帝头上,轻轻顺着。皇帝身子明显一僵。旗人幼童的头脸不能乱摸,男子的头脸更是如此。因为——太阳,百汇,玉枕诸穴皆布于头面,为敌所袭,性命忧矣,男儿不可不防。皇帝长到二十多岁,记忆中从未有人如此对他。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层被褥,皇帝的反应,晨音自是察觉到了。可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没有多余动作,任由沉默流淌。良久,晨音听见皇帝喉咙滚了滚,用微不可闻的声调,问,“你可有曾想过,如果有一天,太极殿中坐的不是朕。”

  他语速极慢,甚至可以用艰涩二字形容。原来,他也不是打年轻时便是睥睨而视,天下尽握于手的模样。只是从前,她不曾知道罢了。晨音闭闭眼,缓声道,“不曾想过。但,若真的有那一天,不知亡国之君的妃嫔,可有机会返家。”

  “你!”

  皇帝倏地抬起头,方才他一时冲动,话甫一出口,便后悔了——觉得矫情又卑弱,有辱一国之君的风范。心里正恼火呢,谁知晨音的回答更是刺得他气血翻涌。他这还没怎么样呢,她算盘就打到以后去了!皇帝恶狠狠在晨音颈上啃了一口,冷笑道,“想返家,早些睡吧!”

  他这个国,绝不会亡的。“行,那我睡了。”

  晨音心平气和的应道。皇帝被她梗得,一张脸胀得通红,不高兴的推搡她,“朕和你说心里话,你就这态度?”

  “这样可行了?”

  晨音“嗔”了声,双臂绕过他肩后,把人拉近,摸黑也不知道在他脸上哪处狠狠亲了两口,“再说,你这算什么真心话,顶多是把脑袋累糊涂了,睡吧!”

  皇帝不服,辩驳道,“可朕……”

  “欸,你头好大,压得我脖子好重啊。”

  晨音逮着他辫子轻扯两下,打断他。尔后整个人往下缩,乖顺的窝进他怀里,不让他继续压自己,“别闹了,我真的好困。”

  口气不太高兴,但动作却是小心中透着罕见的温柔。皇帝没答好,也没说不好。两人靠在一起,以毫无防备的相拥姿势,稀里糊涂睡了过去。-亲王大婚第二日,按例要偕新妇入宫向太皇太后、太后、皇帝谢恩。这种日子,宫中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新福晋,晨音不敢使什么手段,引述清相见,免得横生枝节。只能耐心的等皇帝前朝得空,带她出宫。谁知这一等,便是月余。晨音已顺利迁宫至翊坤宫,成了堂堂正正的一宫主位。入翊坤宫的第二日,丹朱便以思念旧主故地的名义,请恩调到翊坤宫伺候了。这自然是晨音与丹朱事先商量好的。之前,晨音便接到丹朱消息,说查到坤宁宫洒扫的小宫女被人买通,曾刻意留心她的举动。这也解释得通,为何佟贵妃会无故与晨音敌对。捧杀她,敲打她,甚至安插人进她宫里。明显是窥到她与丹朱交往过密,知晓她来意不善,想先下手为强。既然撕破了脸皮,晨音也没那么多顾忌,大大方方把丹朱调来身边。再则,近些日子,晨音已有八分笃定自己怀了身孕,只不过月份浅并未宣扬出去。她身边可以信任的人少,杪春又不太顶事,丹朱来了,整日提心吊胆的汤嬷嬷也能稍微喘口气。“娘娘,这是明日送去延禧宫的贺礼单子。”

  丹朱眉清目秀,说话的语调不疾不徐,看着很是让人舒心。晨音接过,略扫了一眼,发现长长撒金红纸笺上列了长长一串字。从珠宝首饰到珍贵摆件,比她预想的还要重三成,不由得笑了,调侃道,“以前我怎么没看出姑姑还是个急性子,姑姑这份厚礼送过去,惠嫔明日的生辰怕是过不好了。”

  丹朱也勾了勾唇,轻声道,“现下除了娘娘肚子里的小主子,奴才可管不了旁人。”

  大概是因为当初青梧被下避子药的事,丹朱对晨音肚子里的孩子,比任何人都温柔且紧张。“这些日子,翊坤宫新添了不少宫人。这些人背后的主子究竟是谁、怀什么心思暂且也查不彻底,外加上云芝与小松子两个,奴才连闭眼睡觉都觉得忧心。”

  丹朱叹了口气,又道,“南边这股东风已经吹起来了,一切如娘娘计划。咱们得趁早架惠嫔出面,两相应和,把安嫔弄出来。往后有这两人在前面挡着与佟贵妃斗法,娘娘也可安心养胎。”

  “嗯,我既把计划和盘托出于你,便是信你。”

  晨音笑道,“你放手去做便是,不必事事向我报备。”

  主仆两正说着话,杪春急吼吼的跑进来,通传皇帝到了。晨音抬眼,一身便装的皇帝已大步流星迈过中庭,携着一身秋阳至殿门了。他身形比之前清减不少,但眉目却愈发精神抖擞,意气风发的模样。晨音迎了上去,问道,“今日不忙?”

  自那次皇帝半夜莫名其妙跑到晨音帐中说自己要亡国后,晨音便很少见他了。因他这一月,几乎是住在了南书房,以便及时召大臣议事,处理南方军务。好在皇帝当机立断,从宣府新调过去增援的兵马得力,成功扭转局势。“差不离了,李家兄弟是得用的人。”

  后妃不可干政,皇帝略提了一句,没往深里说。黑眸定定落在晨音面上,笑得眉眼飞扬,“让奴才给你换身衣裳,朕带你出宫去。”

  -纯亲王府。晨音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不过片刻功夫而已,纯亲王已与晚静对了四五次眼。蜜里调油的模样,不知道的,还当这两才是正儿八经的新婚夫妇。单凭这情形,也能猜到述清在王府里过的什么日子。偏方才迎她与皇帝进府时,纯亲王还说,述清体弱,自嫁进王府,大病小灾不断,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起不了身,故而没能来迎驾。晨音与述清相识多年,还是头一遭听人一顿能吃两碗饭的述清身子弱,心中冷笑涟涟。实在不愿再看这两人腻歪,连口茶都没喝,便直言道,“我去后院瞧瞧福晋。”

  见她起身,晚静立时跟着站了起来,柔婉笑道,“我带姐姐去。”

  “不必。”

  晨音面色冷淡,“领路这种小事,让丫头做便好。”

  “可……”

  晚静正欲说什么,外间下人突然通报,说大格格抱来了。大格格正是晚静的女儿,纯亲王府目前唯一的子嗣。纯亲王宝贝得很,特地让人抱来,请皇帝当面赐名。晚静听完通传后,柔声与晨音商量,“姐姐不若稍等片刻,先看看你这姨甥女。”

  晨音与晚静姐妹关系虽不好,但这话倒是不好拒绝,只能耐着性子坐回原处。大格格既是求皇帝赐名的,自是先抱给皇帝看。皇帝今日心情好,很是赏脸的逗了逗刚满白日的大格格,末了赞道,“难得见女儿家生这样一副高眉骨,倒是看起来比小子们还要精神利落些。冲这姑娘的面相,这名字朕也得好生取。”

  顺便把还把随身的一块玉佩塞在了孩子的襁褓里。纯亲王闻言乐呵得很,比自己被夸了还高兴。两个男人讨论名字的间隙,晚静从乳娘怀中接过孩子,亲自抱到晨音面前,“都说外甥似舅,我却觉得大格格不像几位哥哥,倒是与姐姐生得有几分相似。姐姐瞧瞧,可看得出来。”

  晨音不喜晚静,自然也不会太喜欢她的孩子,随意朝襁褓里一瞥。可只这一眼,晨音几乎怔愣当场。无他,这个孩子的长相,几乎与从前晚静作为贵人时,所生的四公主一模一样。甚至连耳屏上那粒红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换了个爹,怎还会生出一般模样的孩子。晨音心头震动,平静一瞬,伸手撩开孩子的襁褓,想看得更清楚些。却忽然听纯亲王朗声笑起来,“问华胄,名淇澳。容淇容淇,真是好名字。弟弟代小女多谢皇兄赐名。”

  容淇。连名字都一样。有了这孩子的样貌在前,晨音这次倒没露出失态来,可心绪却比任何时候都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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