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岁那年生日, 陈瀚文又被家人催婚。

　　陈瑶特地带了男朋友来他家看电视, 还非要拉他一起看, 威胁说倘若他拒绝, 就不再提供她哥的任何消息。

　　三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一部奇奇怪怪的英剧。

　　那电视剧有个特非主流的名字，叫《去他妈的世界》。

　　陈瑶说这是个悬疑片，她的小男友摇摇头，说是部爱情片。

　　两人边看边喋喋不休地争吵, 电视剧都没俩人会演。

　　陈瀚文倒是不受干扰, 看得津津有味。

　　他向来不大喜欢看爱情片, 觉得那都不过是哄人的玩意儿, 年轻时为哄女朋友开心也耐着性子看过一些, 后来没了女朋友, 便不怎么看了。

　　这电视剧吵吵闹闹, 也并不怎么新鲜，可不知怎么, 他倒是入了迷。

　　一会子笑, 一会子叹气，最后竟又哭了。

　　抽泣声压都压不住。

　　陈瑶和她的小男友听到异动, 一转头全都吓了一跳, 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他也不觉丢脸, 只是有些累，把脸微微埋在手间，说, “让我静静吧。”

　　房门关闭，房间里一片寂静。

　　他拿了遥控器将影片倒回30秒。

　　有旁白响起来。

　　——很奇怪，大多数时候，你并不会意识到你生命中重要时刻的来临。当你回首往事时，才发现那些时刻很重要。比如，这是一个终结。而这是一段经历的开端，一段很重大的经历，能毁了你一生的那种糟糕，不仅重大，而且糟糕，特别糟糕。

　　他一遍一遍地听着这段旁白，忽然想起乔桥离开他的那天下午。

　　这么多年来，他总反复地想，倘若他没有作死逼她服软，或是在那个下午她拿出存折的时候，收回那些混账话，或是早几步追上她，那么现在与她一同生活在英国的人是不是就是他了。

　　他深吸口气，拿出抽屉里的信封，抽出里面的照片来。

　　十年过去了，她好像还是那个样子，笑起来眼睛亮亮的，会不自觉地低头。

　　梁泽楷站在她旁边，发福得不成样子。

　　可她看着他的眼神，也温柔得不成样子。

　　他嫉妒得要命，可除了懊悔，又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去找乔桥，问她为什么会突然跟了梁泽楷走。

　　乔桥没答话，低头将病号服口袋里的红丝绒盒子拿出来。那首饰盒不过三指宽，能装的东西显而易见，他心跳加快，目光紧紧地盯着那盒子，却见她嘴角牵起一个笑，像是苦笑又像是解脱，然后伸手递过来，摊开掌心。

　　原本他心里还有些好奇，然而一见那笑，心里忽然没了底，迟疑着没动。

　　乔桥又是一笑，却也不管他如何，径直把盒子打开来。

　　他瞧了一眼，见里头嵌着两只细小的银戒，许是时日已久，即便灯光闪耀，那戒面依旧灰沉沉的，不起半丝涟漪。

　　只听乔桥清晰的声音在空荡的室内响起。

　　“分手那天，我本来要送你的。结果……”似是有微弱的叹息，她顿了一下，“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明知道该扔掉，却总是舍不得……”

　　“既然舍不得，那就继续留着。”陈瀚文打断她的话。

　　空气安静下来，长久的沉默。

　　“还记得那天你问我，我爱你吗？”乔桥说，她转过脸来，平静地直视他，“你想要我回答什么呢？”

　　关于答案，两人心知肚明。

　　她本就对他旧情难忘，而那时他又救了她，为了她连命都不要，她哪里还有半分抵抗能力。

　　只是，明明他什么都知道，却又偏要来逼她。

　　明知道她会痛苦，会寝食难安，可他偏还要来逼她。

　　一如既往。

　　他爱她吗？

　　或许是。

　　为着这点微末的喜欢，她每日都似在两道悬崖间的绳索上行走，提心吊胆，患得患失。直到今天梁泽楷问她，她开心吗。她忽然就从迷局中清醒过来。

　　“我爱过你。”她说，“恨过你，但是从今天起，都不会再有了。”

　　陈瀚文张口欲言，然而对着她平静的眼，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此时，他心底已如明镜，知道他们之间再无一分可能。

　　念头刚起，身子就忍不住颤动起来，竟是连拐杖都抓不稳。

　　他伸手揉了揉脸，半晌后，哑着嗓子说了一句，“小乔……”只叫了个名字，声音便又哑住，带了点呜咽，“你……”

　　他深呼吸，压抑住声音里的抖，“真的，决定了？”

　　“嗯。”乔桥点头。

　　“嗯。”他也这样答，竭力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

　　原本还想说些“希望你跟梁泽楷会幸福”之类的祝词，但心里的凄凉越甚，牵了牵嘴角，自嘲一笑，转身出了门。

　　一个月后，他听陈瑶说，他们去了英国。半年后又办了婚礼。

　　婚礼是在英国举行的，全家人都忌讳着他，只偷偷商议着该怎么背着他去参加婚礼，他心里好笑，又觉心酸，干脆直接去了南美洲看豹子，结果半途还是没忍住，又偷偷飞过去。

　　明亮宽阔的教堂里，他站在昏暗的角落，见她穿着拖地婚纱，笑盈盈地将手递给梁泽楷，又在众人的欢呼里，与他深深的长吻。

　　头顶白鸽扑棱棱飞起，他转身出了门，一向多雨的伦敦又飘起蒙蒙细雨，他顶着细密的雨丝东奔西走，待到黄昏时，不自禁又回到教堂，教堂里早已空无一人，地上全是破碎的花瓣和气球。

　　他拾起一支玫瑰，浅绿的枝茎上系着一根细长的白色丝带，花瓣怒放。

　　倘若……倘若……

　　他止不住地想，手指用力，枝茎上未被刮净的倒刺陷入皮肉，轻微的疼痛蔓延开来，最后竟是疼得站都站不稳。

　　一晃，这许多年便过去。

　　屋里一片昏暗，只有电视屏幕还不停闪烁着，陈瀚文怔怔看着照片，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来。

　　是他母亲。

　　“喂。”他接了电话。

　　前些年，他母亲做了手术，死里逃生捡回条命，心绪豁达许多，渐渐将公司事务放下，在家休养。陈瀚文整日意兴阑珊，见她可怜，与她关系也大为好转，有时甚至还能说些知心话。

　　此时陈母打来电话，东扯西扯一阵后，又是绕到他婚事上，说她年岁大了也想抱个孙子怡享天伦之乐。

　　陈瀚文没作声，半晌后答话，故意带着不正经的腔调，“我这祸害一个人过挺好，您老要真想抱孙子，我给你想个法子，赶紧的要老爷子把梁泽楷叫回来，把他儿子抱回老宅养。”

　　梁泽楷儿子已有七八岁，一张嘴跟陈瀚文似的花里胡哨，漂亮话不停往外冒，每年回国，都只把老爷子哄得胡子乱翘，恨不得金山银山都捧到他跟前，哪怕连陈母素有成见，见了他面上都有几分喜色。

　　有时陈瑶也会说，真不知这梁怀安像谁，父亲母亲都闷葫芦似的，怎的儿子满嘴跑火车。

　　陈瀚文笑笑，也不答话，他只见过照片，真人却不得见，一是众人瞒得紧，再者对这个乔桥与旁人的孩子，总是不免介怀。

　　此时陈母听他这么一说，被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恨恨骂一句，“混账小子，真放不开就追去，在这儿含酸射影的给我看有什么用。”

　　陈瀚文轻笑一声，挂断电话。

　　先前，乔桥念了他八年，终是尽弃前尘，另择他爱。

　　他呢。

　　如今往后一步退不得，往前一步又进不了。

　　还真是世道轮回，报应不爽。

　　他胳膊酸麻，眼睛无意识盯着电视屏幕，里面那对小情侣又开始打嘴仗。他遥控器一按，起身披上外套往外走。

　　刚到门口，折身又回到桌边，将抽屉里的护照拿出来。

　　睡了一觉，飞机落地。

　　伦敦正是黄昏。

　　他轻车熟路坐上出租车，快到达目的地时，他心里一阵紧张，连手指都微微发颤，哪怕是在公司年会上千人在台下直瞪瞪看着他时都不曾有。

　　没一会儿，出租车停了，他深呼吸下了车。

　　两道树影婆娑，眼前是一幢独栋花园式的洋房，他在一棵树旁站定，又深吸口气。

　　忽然有什么东西砸到他腿脚，还没来得及看，便听身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只一个单音节的“球，球……球……”

　　他转身，见是一个穿着白纱裙的胖女娃娃摇摇晃晃朝他走来，约莫四五岁的样子。

　　眉眼细长，隐隐有些眼熟。

　　他心念一动，低头拾起脚边花花绿绿的皮球，蹲下身子，问道，“这是你的吗？”

　　小女孩也不说话，只咬着指头对他笑。

　　这一笑，便更像了。

　　陈瀚文忍不住摸摸她脑袋，手刚触上去，忽然就被一道大力退开，“你要干啥？”

　　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横着眼睛瞪他，又慌忙把小女孩抱到怀里。

　　小女孩却还只是噙着手指，吃吃地笑。

　　男孩子捏捏她的脸，“还笑，坏蛋就要把你卖了你还笑。”

　　被称作坏蛋的陈瀚文讪讪摸鼻子，退后一步，此时他已是认出，这男孩便是梁怀安。

　　他匆忙往房子那边看一眼，这一看，便愣住。

　　正系着绿格子围裙的女人匆匆推开门，向这边跑过来。

　　“怎么……”

　　跑到一半，瞧见陈瀚文的脸不觉一愣，脚步慢下来。

　　“妈妈，妈妈……”小女孩看见她了，扭着身子就要从梁怀安身上下来。

　　乔桥慌张过来，仔细瞧了瞧她，见没什么大碍，放下心来，抱进怀里。

　　“你来这里……”她转向陈瀚文，刚问了个开头，便说不下去。

　　陈瀚文故作轻松地笑，“来出差，顺便来看看你。”

　　他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

　　乔桥低头想了片刻，笑道，“谢谢，不过很抱歉，这会儿怕是不能请你到家里坐坐了。泽楷这几日出差，还没回来。”

　　陈瀚文知道她这是避嫌的意思，怕梁泽楷多想，口中不觉泛起苦意。

　　“嗯，好。”

　　他低头，余光正瞥到梁怀安，他拉着乔桥的上衣，抬头看他，一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长相与梁泽楷九成相似。

　　陈瀚文笑了一下，向乔桥问道，“你过得好吗？”

　　“很好。”

　　“那就好。”他说，“那我走了。”

　　刚要转身离开，又总觉得遗憾，站在原地便没动，深深地看着乔桥。

　　她身材还如往常般娇小，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抱动这几十斤重的胖娃娃。

　　他伸出手臂，“我来抱盈盈吧。”

　　说完又补充一句，“送你到门前我就走。”

　　乔桥想拒绝，但见他神色恳切，顿了片刻，将梁盈递到他怀里。

　　小姑娘也不怕生，伸手就揽住他脖子。

　　四人一齐走向房子。

　　十来米的路，两三分钟就走完。

　　陈瀚文却觉得像是走完了一生。

　　他把小姑娘放到地上，起身笑着看向乔桥。

　　“再见。”

　　乔桥点头，也对他笑道，“再见。”

　　然而他们心里都清楚，此生怕是再也不会见了。

　　但，也挺好的。

　　他心想。

　　她过得很好，就……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