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能看见的少女,

　　水中的少女。

　　请在麦地之中，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祂装在箱子里带回——…”

　　“如果能链接到亡者的数据库, 或许就能知道神族的秘密。”薇薇安面无表情地坐在电脑前, 说，“那里是所有死去的神族, 脑中数据的集合地。我们将之称为‘冥府’。”

　　“冥府？呵呵, 真是不错的称呼。”尤金伸手按住薇薇安的肩，弯下腰贴着她的脸颊柔声道，“可是, 就这样进去没有关系吗？我没有逼你和我合作。”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薇薇安嫌恶地甩开尤金的手, 转过身，“我并没有被授权进入那里。但我必须去, 我想知道一直以来我们被欺骗，还以为存在的故乡，到底为什麽会……”

　　“知道了又能怎麽样？”尤金轻笑着反问，“你能让时光倒流吗？你能改变现状，让神族重回家园吗？”

　　“……”闻言, 薇薇安沉默地低下头。

　　尤金依然浅笑盈盈地握住她的下巴，抬高她的脸, 嗓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我可以帮你，提供你链接冥府的数据通道。但我有条件。”

　　“什麽条件？”她仰视着他深邃的双眸，语气僵硬地问。

　　尤金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 脸上的笑容未变，但令薇薇安更感害怕。对，她在害怕他，难以抑制的害怕。

　　“我要和你一起去。”

　　如同春日的阳光，绿绿葱葱的树影，风在他们的脚边低低回旋。

　　踩在柔软的芳草地上，尤金露出有些微妙的表情：“这里可不像冥府。”

　　“我也是第一次来。”薇薇安望着湛蓝如海的天空，喃喃道，“这里和我想的完全不一样，我还以为是在你脑子里的……”

　　“在我虚构的空间里？”尤金侧过脸，看向薇薇安，玩味地笑道，“你想再回去吗？我随时欢迎。”

　　薇薇安冷冷地看了一眼尤金，便自顾自转过身往前走去。

　　当四周的景致渐渐发生改变，树叶褪色，枯黄，飘零，天空中的云层开始愈积愈多。空气里的暖意也慢慢散去，风不再温柔的凌冽起来。

　　“你确定我们行进的路线是安全的吗？”薇薇安望向尤金，“如果被神族的总服务器发现我们的踪迹，那麽一切就结束了。”

　　走在薇薇安身侧的尤金，只是环视着四下的景色，风轻云淡地说：“我相信洛的技术。而且即使被发现，你们神族又能奈我何？”

　　“自大。”薇薇安稍带怒气地加快步伐。尤金并未多言，只是勾起玩味的笑，跟上薇薇安的脚步。

　　他们走了一段时间，周遭的景致变得比先前还要颓败。树枝失去叶子光秃秃地立在荒芜干裂的地面上。冷风呼啸地袭向他们，太阳已被厚厚乌黑的云层完全覆盖。光线昏暗使他们仿佛要迷失在这荒野之中。

　　“不对，这不是去往核心的路。”薇薇安在原地转了一圈，对尤金说道，“没有防卫墙，也没有守护神，这里不是我们神族的核心。”

　　尤金微微皱眉，通过耳朵里戴着的传送器，向这个虚拟空间之外的洛发起信号。坐在屏幕前的洛接收到尤金的信号，也深深皱起了眉头。

　　“奇怪，我明明给他们指明的不是这条路……”

　　偌大宛如宫殿的房间里，尤金和薇薇安双双躺在圆柱大床上。咪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端详着尤金和薇薇安的睡容。洛坐在不远的几台计算机前，几个大屏幕上闪烁着不同的数字代码，洛盯着那些代码，表情不似往常般从容。

　　“洛大人，我们还是唤醒尤金大人吧。”咪咪站起身走到洛的背后，不知道为什麽屏幕上那些不断飙高的数字让她感到不安。

　　“现在喊醒他们，说不定会造成数据连接错误。”洛的手指爬着键盘，头也不回地说，“神族的核心数据库不是什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既然如此，为什麽尤金大人执意要和那个神族女人一起进去呢。”咪咪更不理解了，“如果是那个女人自己进去，即使出了什麽事，尤金大人也不会……”她完全搞不懂尤金大人是怎麽想的。

　　洛摊摊手：“我也不知道尤金在想什麽。不管是折磨神族，还是想要击垮他们。尤金都太过执着。”

　　“击垮他们是应该的。神族本来就是暗之一族的死敌不是吗。”咪咪半跪在洛的脚旁，歪着头，枕着他的腿说，“只要是神族的人都该死，这是尤金大人一直认为的。”

　　“尤金是想复仇。”洛修长的手指抚过咪咪卷翘的头发，“因为如果连复仇的目标都没有了，那麽尤金也没有继续活下去的意义了。”

　　“这是什麽意思。”咪咪身体一僵，“尤金大人现在还活着就是为了复仇吗？”

　　“那你认为他还为了什麽活着？”洛微笑地反问，“不管是神族或者暗之一族，属于我们的家园早就消失了。如果不把对方当作敌人，就没有意义了。抱着这种目的，为了想知道神族到底来这个星系做什麽，尤金和我才会来到这里。”

　　“所以……”咪咪仰望着洛，“没有神族就没有您和尤金大人吗。”

　　“是的，没有他们，就没有我们。”

　　洛的视线重新挪回到屏幕前，这也是尤金执意要和那名神族一起进入核心数据库的原因。不能放弃的执念，必须亲手知道自己想要复仇的人，是什麽样的存在。想要更加接近，更加了解，一点点还不够，要全部，更多更多……

　　如果说这是爱情的话，那麽一定是很疯狂的贪恋。

　　虚拟的世界开始溃败。环境愈发恶劣，似乎不逼退尤金和薇薇安就不罢休。

　　“联系不到外面了吗？”见尤金不再一展笑颜，薇薇安或多或少感知到他们现在的处境，“这是终端设置的陷阱麽。我们也许会永远被困在这里。和那些死去的神族一样……”

　　“我还没有打算和你们死在一起。”尤金走上前，捉住薇薇安的手，“来，走这边。”

　　“你知道怎麽走吗？”薇薇安被迫跟在他的身后，步履有些不稳，却仍然强自镇定地说，“如果乱走触动警报，他们会立刻从终端派人来杀了我们。”

　　尤金放慢步子，侧过脸，凝视着她：“所以呢？”

　　虽然之前就知道这个人很美，但被这样注视着，她多少还是会感到不自在。“不，我只是提醒你。”她撇过脸道。

　　“你害怕？”尤金故意这麽问。

　　“没有。”果然薇薇安急急否认，“我为什麽要怕？”

　　“那就和我来吧。”尤金握紧她的纤纤细手，“下地狱还是去天国，都和我来吧。”

　　薇薇安注视着尤金良久，才点点头。她不会告诉他，因为他刚刚的话，让她的心底起了一丝丝涟漪。这，她永远也不会告诉他。他是她的敌人，无论处在什麽位置，只有这点不会改变。只有这点绝不能改变……

　　“你说什麽？！”神使恼火地挥开侍女端上来的花茶，“达摩被人类重伤了？那个孽种没有被做掉？达摩他为什麽不立刻向我汇报！”

　　“神使大人……”侍女诚惶诚恐地退下，留下其他前来禀报的属下们。

　　“达摩他是想背叛我们神族吗？”神使一拍桌子，怒道，“你们马上去警告他，如果他还想继续以神族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立刻把那个孽种的脑袋提来见我！”

　　“是的，神使大人。”属下犹豫地停在原地，“还有一件事……”

　　“什麽事，说。”神使不耐烦地瞥了他们一眼。

　　“薇薇安的信号又出现了。”

　　神使微愣，才想起来薇薇安这个人：“她是一个优秀的神族。”这是神使对薇薇安的印象。“但是这次调查任务里，她失败了。”言下之意，此人已经不再有资格作为神族。当然对她的处罚，日后会和那些个长老一起商定。

　　“我们检测到她的信号出现在我们的数据库里。”一名属下禀报道，“她有登陆普通数据库的权限。所以我们没有对此感到意外，只是……”失去联系已久的她，在登陆数据库的同时，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总部，实在太奇怪了。

　　沉吟了一会儿，神使挥斥走这些不中用的属下：“我知道了，你们都先下去吧。”她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按下一枚浅蓝色的按钮。

　　桌子上突然迸射出淡蓝色的光线，一个三维立体的虚拟空间出现在眼前。神使伸出双手，在空气中划写出一个波浪式的符咒。这个由线条组成的虚拟图像，立显饱满的色彩，仿佛是真实存在于桌面上，只不过被无限缩小了而已。

　　“你在哪里呢，薇薇安？”神使冷声地问道。

　　“你在哪里呢，薇薇安……”

　　有声音忽然出现在薇薇安的脑海里，令她不得不挣脱开尤金的手，捂住自己的双耳。

　　尤金停下脚步，回身，望着跪倒在地的薇薇安：“怎麽了？”

　　“神使……”薇薇安面含痛苦的说，“她在发送警告给我。”

　　“我们被发现了？”尤金半蹲下，抓住薇薇安的额发，向上提，借以抬起她的脸，注视着她扭曲的表情，尤金唇角的笑意消失，“她让你很痛苦？比我曾给你的更痛？”

　　薇薇安体力不支地靠向尤金的肩：“不，她还不知道我在哪里…但是我必须要回应她…不然这个痛苦…会一直持续……”可一旦她回应了，神使大人势必会知道她已经进入核心资料库了。这里是普通神族的禁入区域。

　　“所以你打算怎麽办？”尤金顺势揽她入怀，咬着她的耳朵问。

　　薇薇安拼命摇头，似乎想把头脑里的痛楚给抹去，但最后她只能作罢地趴伏在尤金的胸前：“不…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还能坚持…带我去…我要找到真相……”

　　“你会死在这里。”尤金凉凉地开口道，“这样也没关系？”

　　薇薇安虚弱一笑：“你以为我想要活着回去吗？我本来也已无处可回。”

　　尤金收紧了搂住薇薇安的手臂。下一秒，他打横抱住她，站了起来。薇薇安看不清尤金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淡然清澈的嗓音，如此说道：“你的命该是我的。我会带你去，让你死得安心。”

　　“谢谢……”她捉紧尤金的衣襟，低低地回应。

　　薇薇安的“谢谢”说得很轻，但尤金还是听到了。他的思绪有过片刻的空白。过去的一些人和事差点儿就浮现出来。这是他不愿意看到或者想到的。一头青丝却不随他愿的逐步褪去颜色，银白色的发丝一点点缠绕住他的身。

　　看到尤金改变了发色，薇薇安稍稍吃惊地张了张嘴，但不知道由于太疼，还是其他什麽，她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凝望着尤金突然变得冷峻的侧脸，任由视线逐渐模糊……

　　灼热之眼，被放逐的人才会来到的地方。

　　狄伦站在滚滚岩浆之上的悬崖边，等着那个人的出现，他要亲手杀了那个人，为死去的莉莉丝报仇！

　　“久等了吗。”狄伦正想着，终于有声音出现在灼热之眼的入口。然而，那个人却不是狄伦要等的人。

　　那是一个女人，说不是美丽，也说不上丑陋的女人。那个女人只是出现在那里，就让他感觉到浑身不舒服。

　　“你等的那个人不会出现了。”女人冷笑地走近狄伦。

　　闻言，狄伦不悦地蹙起眉峰，质问道：“你是什麽人！老子等的不是你！”

　　“但我等的是你。”女人敛去笑容，双眼里满含怒火及恨意道，“如果不是你，女神也不会死。如果不是你，我们神族就能迅速占领这个星球的能源。如果不是你，我们就能重新构建一个完美的世界！就是因为你，这一切都失败了！你，这个孽种，你该为这一切负责！”

　　“你这疯婆子在胡扯什麽？老子怎麽就害死你们的女神了！”狄伦莫名其妙地吼回去，“呵呵，原来你也是神族。那麽你是来替那个混蛋受死的吗？”

　　“你说的那个混蛋，已经被我处决了。”女人冷酷无比地说，“他居然妄图私自解决。我的命令是让他拿你的脑袋来见我，不是让他和你在这里决斗。”

　　尽管对女人说的话，狄伦有点半信半疑，但按这女人的口气看，她绝非什麽普通角色。既然能处决那个叫“达摩”的神族。那麽这个女人……

　　“你处决了他？你这娘们到底是什麽人！”

　　面对狄伦的问题，女人又忽然发笑道：“你想知道我是谁？我就是神族现在最高的统领者，也是曾经……服侍过你母亲的人。”提到“母亲”这两个字的时候，女人眼神里的恨意更深了。仿佛不立即杀死狄伦就无法泄恨般，她就用这种恐怖的眼神，死死地盯住完全无知无觉的狄伦。

　　“‘我的母亲？’”狄伦重复女人的话，“老子从没见过她长什麽样。你就要我为她的死负责？那你怎麽不说她当初抛弃老子。”想到狠心丢下自己的亲生父母，又想到抚养他长大却惨遭神族杀害的莉莉丝，狄伦不由地握紧了双拳。

　　但比起狄伦，女人却更为激愤地说道：“闭嘴！你没有资格侮辱女神！若不是被你那个可恶的男人玷污，女神根本不至于沦落到尸骨无存的下场！”

　　“等等？玷污？”虽然狄伦对他的亲生父亲一点印象或者感情都没，但听到这个女人如此评价他的父亲，他依然感到深深的不满，“你就知道他们不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女人“哈哈”大笑起来，“如果不是被胁迫，女神会爱上那种卑贱的人类？你在说笑吗？”

　　“卑贱的人类？”这次换狄伦仰天长笑道，“哈哈哈哈哈哈，老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女人动粗。你这娘们还真是打算让老子我破例。”

　　女人带着金属环的手中忽然出现一柄长剑，剑尖指向狄伦，女人笑得妩媚，且疯癫：“我本来打算一枪崩了你的脑袋。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不一块块切下你的肉，难消我心头的恨意。”

　　“如果你能杀了老子，那就来吧，女人！”狄伦摆开架势，从腰间掏出自己的枪，也对准了女人，“老子可不打算怜香惜玉！”

　　他和她相互对峙着，恶战一触即发……

　　而神族的核心数据库里，薇薇安被一阵浓郁的花香给熏醒了。

　　“痛楚消失了？”头顶上方，尤金正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幽幽转醒的薇薇安，柔声问道。

　　薇薇安低下头，避开尤金的视线。她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脸上飞逝的红晕，她不会承认那是一种名为“害羞”的情愫。好奇怪，自从来到这里，她整个人都变得不对劲了。

　　“痛楚消失了吗？”以为薇薇安没有听见，尤金又重复了一遍问道，“你刚刚昏过去了。”

　　“嗯。”薇薇安点点头，“痛楚消失了。”神使的声音好像已经远离，尽管她不清楚是什麽原因造成的。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她向四下张望，道：“这里是……”

　　“神族的核心。”尤金扶起薇薇安，面朝向离他们不远的一个巨大的水晶石，“应该就是这里了。”

　　美轮美奂的光，缓缓拂过薇薇安的脸。这里没有树，没有草，没有鸟语，没有太阳，但她能闻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好似花香的香水味。无数的数据，像水晶石的碎片飞散在光影陆离的空间里，每一片碎片都是一名神族的“灵魂”。

　　“我以后也会来这里吗。”她手腕上的金属环忽然闪烁起同样的光芒，她看了看金属环，又抬头望向立于中间的那块高耸的水晶石。

　　“等等！”薇薇安掩住嘴，惊讶地看向一边的尤金，对方也用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她。

　　静静流动的风，环绕在他们的周围浅吟着，那令人想要哭泣的歌。

　　停滞的时间，被封印在水晶里的女神，只能悲伤地望向远方——…

　　永恒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