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小说网 > 都市 > 《帝凤奴(重生)章节列表在线阅读+番外》在线阅读 > 正文 第61章 第十六夜(上)
鹤染街边的小酒肆里伙计们吆喝着,门前古树上的桑叶萧萧, 树下的短桌旁坐着一对尚自饮酒的年轻男女。
距离东海大宴还有不到几个时辰, 街头早已挂好了深浅错落的倩红长绢,风起时扬州城的听春楼上丝竹悠扬。
路边的人群忽然传来压抑的骚动声, 九马驾车的蹄落声由远及近传得飞快。树下的黑衣公子看了一眼街上并驾齐驱的三辆马车,垂眸摇了摇头笑了, 继续饮酒。
领头的两辆中,右侧是一辆鹤云金鲤的楠木马车。
与其说是马车, 更不如说是一辆行走的黄金屋。缀满串串东海珍珠的幕帘在马蹄齐飞之中迸溅作响, 帘内灰发的娇小公主身影绰绰, 头戴珠钗璎珞端坐于车中,幽幽金帐垂落之下极尽奢华。
另外一辆雪色的长厢马车紧随其后, 悄无声息地压在另外两辆马车之间。息家的鹰纹暗暗落在了窗沿的阴影处,在百姓的偷偷打量之中一闪而过。
至于左侧…
黑衣的男子遥遥看了一眼坐在乌木哑漆红帐内, 鬼面红衣手边还随意扔着一把长弓, 昏昏沉沉地仰靠在榻上喝着清酒, 等着入城仪式结束后, 好回宫找万倾珠详谈据点图的北凉女子。
一时间有些默然。
虽然只是一个过场,但也过于敷衍了吧?
“羡慕吗?”对面的粉衫女子笑着托起了腮去看他, 语气似有些不明。
“当年,你们萧家也是如此…盛极一时。”她目光幽幽地落在地上,轻声开口。
“九儿不可能永远和我在街头游荡。”
萧世离懒得反驳,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她是北凉的公主,终有一日会作为摄政王的幺女站在宫中最高的大殿上。
我需要做的,是有朝一日不让她像当年的萧家一样,从那个地方落下来。”
“都说萧家养出来的公子哥们善权谋心肠狠,你倒是出乎意料地善解人意。”
桌案对面的喋蛾首领像个窈窕的贵族小姐似的,小口小口啄着杯中的梨花酿。
“你之前拿到的那块玉佩,确实是我派手下送去的…不过她似乎对公子您的身份有些误会,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黎晟的玉佩,为什么会在你们手上?”
他摊开掌心,露出那块蛟龙纹的羊白玉佩,“我之前去查阅了当时仵作的记录,他死时,身上并没有发现这块玉佩。”
“啊…那就是很长的一个故事了。”
几缕阳光从树荫中落在阿魅纤瘦的身形上,她十指交叉撑着小巧的下巴,歪着头温软地笑了起来。
“公子想要听吗?”
——
阿魅离开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去。
风卷起了杯中的残酒,萧世离沉默着将树下的酒器在桌边整理好,扭过头去看一旁的长街。
黎九几人的马车已经进宫了。鹤染街上的小贩们纷纷拖出了之前一直藏在街边铺里的摊子,原本沉寂的街上重新热闹了起来。
还没等他去回味一下此处的生机勃勃,就听得几声低笑从酒肆旁传来,萧世离回过头,微愣了一瞬,随即微微沉眸下拜。
不远处的树下,身着便服的中年男人抚掌而笑,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了。
“不必多礼。”那个男人淡淡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是谁。这次来,是要让你帮你家主子,和我们一件事的。”
——
傍晚的烛灯昏黄,思齐宫一路上全是抱着绫罗绸缎一路小跑,忙着准备大宴的宫女们。黎九带着鬼面连躲带闪,一路走一路扔着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配饰,只留了一件火红色的大罩,就钻进了公主院。
流月被她差去取宴会上的衣物了,惊风则去了斛晚夫人那里。
不知为什么,她最近总觉得阿离这家伙在瞒着自己做些什么。
不过也就是想想,她看对方的神情是肯定猜不出来的,倒不如等他亲口说出。
扬州的晚风愈发急了,黎九忽然一阵莫名的心慌,猛的回过头。
深长的宫街点满了大红的灯笼,来来往往的侍卫宫女们从她的身边擦肩而过,他们急匆匆地低头走着,没有人去在意眼前这个红衣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来路。
明明自己才是穿越而来,理应知晓一切之人,可她还是隐隐感觉到,自己此刻就如同是被投入暗潭的一颗石子,在深不可测的暗流之中越陷越深。
“你问那个‘影星复燃’?其实是可以试一试的。”
她的耳边忽然响起万倾珠临行时的话,不由得低下头,去看自己的掌心。
“我刚刚看了,您的命格很奇特。如果对方想要复燃的对象是您的话…只要执念够强烈,应该可以试试看吧?”
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吗?
自己的穿越究竟是偶然,还是一场被人精心设计的谋划?
黎九不敢细想,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掌心。
很多事情都是模糊的,但她至今,都清楚地记得原主临死前的记忆。黑暗中尖锐的钢钉刺入了自己如今清晰白皙的掌心,钢针上的毒液缓缓渗入血肉之中。
身体的感觉逐渐远去,自己的四肢在男人疯狂的惨笑之中,被活活剖下。
“黎九……黎九…”
她听见对方嘶哑着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捏着自己喉咙的五指痉挛颤抖,像是在隔着那具躯体嘶喊着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低语。
“不要去看他……记得…不要去看那个人…也不要答应他…”
是她如今最为熟悉的声音,黎九皱了皱眉,没有做声。
事到如今,她其实并不恨他当时的做法,只是不赞同。在亲自参与了黎家之间的争夺之后,阿离那种心狠手辣的手段,才是上位者真正需要的。
她当年是因为派系与阿离不同,在江都人微言轻,又是北凉王死后为数不多能调动扬州的北凉铁骑之人,所以才会被他找了个由头处死。
如今他们既然在同一派别,那么自己的生存安全…大概问题不大?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回忆里萧世离接近扭曲的低笑声再次回响,像是在压抑着什么似的,恶狠狠地狞笑着,“…你会死……黎九…你没有机会了…”
远处的吆喝声悠悠传来,黎九忽然浑身战栗着僵在原地。
有什么不对。那不是她熟悉的语调,他愤怒时的语气不该是这样的。
“我会杀了你……你听到了吗?”
大宴的锣鼓敲出了第一声喧哗,她忽然捂住嘴巴,蹲在地上睁大眼睛,抱住了双臂。
她听出来了。
错了,从一开始就是错的,黎九把头埋进手臂间,在心中默念着,长久地不说话。
临死时记忆中阿离狞笑着的声音,如今听起来,竟是在哭。
众人在他眼中撒下仇恨的种子,他却用来数星星。
她听见有脚步声缓慢走近,最终在她的身边站定,似乎是在低头看着她。
“小九?”一个清朗挑然的女声在她的头顶响起。
——
黎九穆地抬起头,恰巧对上了黎锦明如新月的眸子。
霎时间风卷长街,满街通红的灯笼摇晃。眉如烟云的北疆女子悄然立在她的面前,着一身浅藕长裙,月光落在对方挽起的长发上。
她尚还在被旧日记忆冲刷的混乱中,恍惚间匆忙抬眼,竟以为见了胤然百姹楼上昭平公主那幅月下回眸的画像,一时间眼眶红的更加厉害了。
卫宁焕当日一语成谶。大哥走后的短短时间,黎锦她愈发像娘亲了。
“小九你不厚道啊!”
下一秒,眉如烟云的女子就二话不说,直接单手把自家亲妹妹从地上提溜起来,点着她的鼻尖开始哀怨地碎碎念。
“真真是见色忘亲啊,见色忘亲…瞧人家逐哥儿,都知道来了江都先来找我叙旧。小妹你呢?除了撺掇着元逐一起砸军营,就是和你那小奴隶一同鬼混。
现在你和阿离公子在扬州城出名了知道吗?酒楼里的人都说,有位打北疆来的白棠公子和他身边的俊美奴隶为了一扬州姑娘,在街上跟禁军营里的油子大战了三百回合!
哦哦,还说什么…雨夜之中公子持刀奴隶执伞,愣是夺走了人家姑娘的芳心。现在满城的待嫁小姑娘见了禁军巡守,都恨不得扑上去再被调戏一回,好一睹两位的风姿呢!”
“二姐你听我解释…”
黎九被拎着后颈满脸生无可恋,“元逐那些吊儿郎当的混话你不能全信,论起这事,他也得揽一份责。
而且小妹我真诚地认为,他之所以会来找你,绝对不是因为想要叙旧。”
“你也知道他说的是混话。”黎锦白了她一眼,“不提元逐,你和阿离当时在巷子里为了卫家小公主和巡守们大打出手,就没想想后果?
男装在街上鬼混被卫将军撞见就算了,你怎么还招惹了万倾珠和息案?”
“…状况紧急,我再不出手,那小公主就要被对方生吞活剥了。”
对方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回答。
黎九被二姐盯得发毛,揉了揉眼,咧开嘴朝黎锦明媚一笑,朝深长的宫街尽头走去,“不说了,等下小妹还要去献舞呢…等到大宴结束,我们姐妹再叙旧!”
“留在江都的这一年,我有时候经常会想,当年允许萧世离留在你的身边…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宫灯之下月光明浅,她的背后忽然传来了黎锦喃喃的低语,“我以为如果他在的话,有萧家大公子身份的干扰,你至少不会像我一样执着于黎晟故去的真相。
我经常想,等到有一天我从江都回来,再寻个由头让萧世离离开…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让他陪在你身边也好。
然后到那个时候,我们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北疆的胤然城里呆一辈子,又或者闲来无事再去云州找元逐,大家一起泡温泉猎兔子,就像之前一样。
可是我错了,从听到大哥走了的那一瞬我就做错了。
后来小八的死讯传来,我忽然觉得很痛苦,却不是因为胞弟的离去。
只是懊悔那个时候,我没能在你身边。
是二姐亲手把你推上了另一条路。到了江都之后我才知道,小九你走上的这条路…远比我,远比卫家与父王,远比任何人走得都要危险。
小九,江都远比你想象得要复杂,如果你…”
“二姐,我忘记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黎九忽然咧嘴笑着,扬了扬腰间绣了狼纹的荷包,“我现在是修罗殿主啦!我可厉害啦…北疆的大家现在都要给我几分面子的!”
黎锦忽然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荷包上无比熟悉的纹路,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行礼。
“…黎家二公主,恭贺新主掌殿。”她最终还是单膝下跪,开口,“你一定会是一个好殿主。”
黎九没有回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装了铁片的荷包,僵在空中微微颤抖着,弯了微红的眼角。
“…锦姐姐,我和阿离都回不去了。”她垂下手臂,隔了幽深的长街低声说道。
远方大行宫外宴会的宾客们纷至沓来,那句话被缭乱的马蹄声掩盖,黎锦沉默着没有回应。
“我也是一样。”
她想起刚才那一幕,红衣鬼面的女子蹲在暗无天日的宫街上颤抖着缩成一团,远处的宫灯一个接着一个亮起,她看起来就像是一朵摇摇欲坠的烛花。
“你接下来要踏入的,将会是一场多年前的残局…二姐再帮不了你了。”她垂眸低语,朝反方向走去,那里长公主与息家的马车并排而停。
黎锦最后看了一眼宫街的方向,黎九已经远到看不见的地方了。
小九,要小心啊。
就再试一次。她默默想着回过头,抬脚踏进宴会的喧哗之中。
——
天彻底暗了下去,萧世离一个人独自站在一处废弃的后院里,低头沉默不语。
“北凉九公主的奴隶阿离。”
只剩下几笔的“靖”字牌匾在后门上挂着,落满蛛网。中年男人临走时那句似笑非笑的话语又再度响起在他耳边,他踏过一地的铁镣血污,“现在轮到你去抉择了,我给的机会只有一次。
是飞上枝头当那封侯进爵的相,还是在扬州的烟雨间消失如一摊烂泥…就全靠你大宴上的表现。”
地上满是被镣铐锁住的宫女枯骨,他忽然双手捂住心口压抑着惨笑了起来,猛的跪在了空无一人的废院中。
“封侯进爵…封侯进爵…”
他喃喃笑着,缓慢地爬向其中的一处枯骨。那是一副很是特殊的女人枯骨,腐朽发黑的头骨上满是烧焦的痕迹,骨架上还缠绕着白色的破烂丝衣,就连身边也没有镣铐。
她就这样安静地躺在废院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却格格不入得就像是被人刻意放在这里似的。
萧世离的手腕被地上散落的镣铐磨出了血,可他却像是浑然未觉似的,向那副已经泛黑的女人枯骨伸出了双手,小心翼翼地想要去触碰。
他最终还是停住了。黑衣的北疆奴隶跪在地上长久地没有说话,远处的街角,似乎有孩童在唱着那首童谣。
三十年,白颦落,小舟回…
“之前查的时候还没注意,原来是当年靖氏的遗骸…”
中年男人突然出现他的身后,他懒洋洋地靠在门檐上,却并没有看那具腐朽的女骸。反而盯着跪地的萧世离,像是想要努力从对方垂眸笑着的脸上去确认什么,继而一字一顿开口。
“先皇盛极一时的泠妃,也算是误打误撞归家了。算起来,她那年与人私通生下的小孽种若是还活着…也该是你这般年纪了吧?
哈哈哈…怎么,莫非你认识她?”
“小奴不懂大人说的什么,泠妃啊靖妃的。”
萧世离爬到息诚脚边,脸上笑得谄媚,“小奴想过了,想要封侯进爵…请大人教我。”
——
“…至第十六夜月满,星监观东斗有流星坠于瀚野,一念忽起,起身往去窗边。
大行长殿外石竹殷红似血,星监静默片刻推门而入。只见国师垂首浅笑,一身玄色华服,白发合眸,抱玉枕膝沉沉睡于殿下月池中,殿上雪原苍狼皮束之高阁。
卞唐十三年八月十六,国师苏坠幽以妙龄之姿,于卞唐大行宫处北凉王寝月池底仙逝。魂去归墟,终年一百有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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