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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风起安南(十三)

绣猫 13988字 2022-12-28

  凤辇沿着山道辘辘前行, 华盖上悬垂的旒珠随着车身的震动,发出飞瀑溅玉般的轻鸣。

  桃符探出车外的头缩回来, 对吉贞说:“殿下, 你看徐采。”

  吉贞顺着桃符所指看过去,绵长而蜿蜒的仪卫队伍中, 徐采骑马,穿着圆领白袍,身无一物, 在一群腰挎长刀,臂挽弯弓的禁卫中,格外的显眼。他的马也慢,离御辇越来越远,最后落在了队尾。徐采浑然未觉, 一手掣缰, 不断往吉贞这边扭头看。

  他大概是有话要说, 众人眼下,又不好直接走过来。吉贞对桃符道:“叫他过来。”

  桃符对戴庭望轻语一句,不多时, 戴庭望将徐采请了过来,徐采在马上, 不便行礼, 只对吉贞投来感激的一眼,“臣多谢殿下昨日救命之恩。”

  “就说这个?”吉贞不以为意,“武威郡王已经亲口答应我, 不再找你的麻烦,你以后见了他,不必像老鼠见了猫似的。”

  “所以臣才特地来谢恩。”徐采注视着吉贞那张若无其事的脸。他知道杨寂被吉贞扣押,引得温泌夜闯大慈恩寺,猜测着那夜的情形,徐采一颗心里百种滋味,难以名状,最后说道:“臣感激殿下,也想劝殿下,至刚易折,武威郡王与殿下……”

  “过柔则靡。”吉贞猝然将他打断。徐采昨夜受了挺重的风寒,说几句话便咳,脸色更差了。吉贞转头看了他几眼,“你话太多,风灌嘴里了。”收回视线,看着华盖上迎风而立的翟羽,吉贞说:“你该娶贺氏进门了,每日刀尖上行走,总要留个后,于徐度仙也算个慰藉。”

  “殿下是在咒臣死吗?”徐采低头笑,一张嘴,又被冷风激得猛咳一通,脸都红了。他狼狈地袖子堵住嘴,含糊的声音道:“殿下的恩德,臣此生不忘。”等胸口那阵翻涌平息,他气息略稳,才正色道:“臣所以劝殿下,是亲眼目睹,女人涉入朝堂的斗争过深,并非幸事。”他亦抬眸看向前路,“殿下不知道臣当初是为什么去的陇右吧?等日后有机会,臣一定都尽数讲给殿下。”

  “你上车吧。”吉贞看不过眼,怕徐采再多说几句,要把肺腑都咳出来。

  徐采推辞几句,实在受不住头晕目眩,怕自己一不留神要栽下马,滚落山下,于是谢过吉贞,来到车内。吉贞面前一方小案,有香茗,亦有手炉。徐采坐下来,手脚渐渐暖和过来,他重提昨日旧事,“岭南一战,臣总有些忧心。诸镇联军,各怀鬼胎,怕临阵要内讧。”

  “朝廷兵力不足,也只能这样。”吉贞道,“有姜绍在,我相信他。”

  “姜绍的确是将帅之才。”而且随吉贞出降范阳,平定了西北,徐采没有再多说,免得自己像个搬弄是非的小人。稍一沉吟,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巴掌大的麻纸券,递给吉贞。

  “这是什么?”吉贞问。

  “这个叫做飞钱。”徐采将纸券上的细密小字指给吉贞看,“有这张飞钱,可以到券上所列的货栈换取铜钱。殿下还记得,臣说过何邈案有些内情?这些飞钱是在何邈家中搜到的。除了这个,他家里还有满满一耳室的铜钱。”徐采将飞钱掖进袖中,笑道:“满满一房间的铜钱……殿下见过吗?何邈不过一个五品御史而已。”

  吉贞琢磨了少许,忽而对徐采似笑非笑,“他不过五品御史……这么看来,人称徐相公家中有座金山的事,兴许也是真的了。”

  徐采无意引火烧身,他也不慌,“金山是没有的……臣要说的事,并非何邈贪墨,而是这些飞钱。这些纸券并非官印,乃是民间私自流转的,臣今年回京,偶有听闻,这才初次得见实物。臣拿这些飞钱去指定的货栈取钱,发现这些货栈都有私兵看守,且有大半都操河东河北口音。”

  “你的意思,是这些货商有藩镇撑腰,飞钱也是他们私自印发的?”飞钱是个前所未闻的东西,吉贞也觉稀奇,但联想前后一些端倪,亦有顿悟,“边军行商,不是什么机密了。这世道,物贱钱贵,铜钱紧缺,你的意思,大概这些进奏院们在京城大印飞钱,以致铜钱都外流到了各镇的私库,绥德百姓纳不起赋税而行谋逆之事,而搜刮的民脂民膏,都被曹荇之流用来结交朝臣,我却要被何邈骂妄议朝政?”吉贞气愤,简直要庆幸何邈丧命于茅厕,真是死得其所!她哼一声,将手炉放在案头,“看来曹荇这些年在京城也没少忙活。”

  “恰好他昨日被打发出京,这件事就好办多了。”徐采道,“殿下,诸镇敛尽天下财富,所换的铜钱,连货栈都放不下,要在各坊购置房屋以作贮钱之用,京畿百姓却民不聊生,苦无度夜之米。臣听闻何邈案已经审结,但这些飞钱,却在案宗中只字不提,殿下怎么看?”

  “何邈案审结了?”吉贞听得专心致志,“是如何判的?”

  “判的姚师望因口角失手杀人,三司会审,已经决议将他发配钦州,只等陛下诏令。”徐采这几天都在琢磨此事,今早意识到不能再拖,才迫不及待要来寻吉贞,他提醒吉贞,“此案一经审结,就没有理由继续留武威郡王在京城了。”

  “你让我想想吧。”吉贞没有立即下决心。

  两人说话的功夫,仪卫已经抵达骊山行宫。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热泉蒸腾的水汽骤然遇寒,化作轻纱般的薄雾,弥漫在殿宇间,殿前是一片平湖,衰败的残花枯叶漂浮在水面,将殿宇的倒影搅碎。吉贞下车,立在湖边久久出神,然后侧首对徐采道:“我阿娘爱荷花,阿耶曾引热泉水精心培植,每年到骊山时,殿外白雪皑皑,殿前十里荷塘,碧浪翻滚,是骊山胜景。”她笑了笑,“现在,大概还有莲藕可吃。”

  “殿下要臣去挖藕?臣可能今天真的要殒命于此了。”徐采掩嘴咳了一阵,摇头不迭。见吉贞失笑,他也莞尔,将复杂的眼神投向残败的荷塘。

  观赏了一阵的残荷,徐采向吉贞告辞,还没挪动腿,忽听背后喧哗,两人闻声望去,见是队伍后段的王公贵妇们才刚刚停车,滕王气急败坏,将一名婢女自车上揪下来大骂,桃符去看了会热闹,回来对吉贞道:“是婢女假充寿光县主来了骊山,县主人不见了!”

  吉贞愕然,连太后也闻讯赶来,滕王待众人回到殿上,将寿光留给婢女的信呈给太后,一脸懊恼道:“这个蠢东西,说她去岭南讨贼了!”

  “她一个女孩,难道要上沙场?”太后气得头壳剧痛。滕王的女儿,比吉贞还要麻烦一百倍!她恨不得立马将滕王一家全都赶去岭南,再也不要回京城来!

  “茂英大概是刚出宫就走了,这会已经离京。”吉贞扶住太后,急着对皇帝道:“陛下快传口谕给姜绍,令士兵在途中留神寻人,要是遇到南诏人,就糟糕了。”

  又是一番人仰马翻,等吉贞安置下来,已近黄昏。日光将山间的积雪照得如新橙般色泽,桃符指挥着安南宦官阮福搭着高凳,去折梅枝来插瓶,阮福梅枝没够着,把自己摔得满嘴雪,桃符骂了他一连串蠢货,见戴庭望走进来,忙扯着他道:“庭望,去给殿下折枝梅花。”

  戴庭望头上系着红抹额,身上的弓刀都没来得及取下来,一手攀墙,跃上墙头,要去够梅枝,才想起手上还拿着雉尾饰旒的小旗,他将小旗往桃符脚下一抛,说:“接着。”伸手将最高的一枝寒梅折了下来。

  桃符拾起小旗,笑着叫道:“这枝好,快跳下来。”

  戴庭望站在墙头,一手持梅,没急着动弹,往西面的方向看了一阵,才跳下来,将梅枝递给桃符。

  “外头有什么好看的?”吉贞站在殿前,笑问道。

  “庭望在看粟特女人。”桃符嬉笑,捧着梅瓶经过吉贞时,对她说:“奴刚才进来时也看见了,粟特女人在御苑的热泉里洗脚,随便别人看!她连披帛也不穿,露着一大片胸脯。”

  戴庭望矢口否认,“没有。”他脸有些红,说:“臣看到那个卷毛黑脸的昆仑奴了。”

  桃符一边掸着坐榻上的尘埃,念念有词,“又是粟特人,又是昆仑奴。高丽人走了,换来个安南蠢蛋。还有那个……”她现在对武威郡王深恶痛绝,很想骂他一句蛮夷,碍于吉贞的面子,没有开口,只哼哼一声,说:“这天下都快成胡人的了。”

  “住嘴!”吉贞满含薄霜,呵斥她一声,见阮福睁着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走进来,吉贞命令他道:“去请太后到陛下殿中议事!再传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大理寺卿!”

  这一长串官名兜头砸下来,阮福更糊涂了,没头苍蝇似的在宫里转了一圈,等把三司的主官与太后都请至御前,天都快黑了。众人到齐,吉贞屏退一干侍奉的宫婢内宦,对徐采道:“你把今日提到姚师望一案的内情讲给陛下听。”

  “是。”徐采瞥了一眼吉贞脸色,将铜钱与飞钱一事娓娓道来。此事所有臣子心里其实有些数,只有皇帝和太后听得惊讶不已,皇帝满头雾水,说:“我记得曾有诏令,百姓及官员家中不得私自贮藏大量铜钱,既然知道各个进奏院都有违禁,怎么不去查处?”

  御史大夫隐晦地说:“陛下,若查不出来,倒还好了,若是查出来,此事如何善了?”

  “治罪便是。”

  徐采伴驾有些时日了,对皇帝比御史大夫要多些耐心,“陛下,此时岭南战事胶着,诸镇联军正合力抗敌,若是贸然查封各镇留邸,动摇军心,怎么办?”

  皇帝拧眉,“难道任由他们掠夺民脂民膏?”

  徐采道:“亦不可。藩镇之祸,甚于夷獠。夷獠不过劫一时之财,藩镇却遗祸百年。姚师望一案,要么轻描淡写得结案,惩处姚师望一人,放过郭佶、滕王、武威郡王等人。若要严惩,则须趁此良机,以雷霆之势将其拿住问罪,封锁骊山,以防走漏消息,待岭南一战得胜,再昭告天下。”

  太后手心一层冷汗,说:“这也太险了,一气将几个节度使全部治罪,天下要大乱了。”

  徐采道:“擒贼先勤王,可以借狩猎之机,捉拿温泌。”他说话时,眼睛只盯着吉贞,见她蘧然变色,抬头之际,二人视线撞个正着。

  无人出声,良久,太后喃喃地说:“还是太险了。”皇帝已经大了,她也记得要去看皇帝的脸色:“陛下怎么看?”

  皇帝也肃容思索了很久,转脸问道:“阿姐呢?”

  吉贞避开他的眼神,望着铜炉上袅袅的青烟,“请陛下定夺。”

  皇帝迟疑地说:“太后说太险,还是按前面那个法子办吧。”

  徐采望着吉贞,有柔和的光亮在深邃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不知是释然,还是气馁,他沉寂片刻,说道:“那就将姚师望发配钦州后,陛下可下诏令,禁止民间流转飞钱,这些藩镇们借以敛财的货栈,会被瞬间挤兑一空,想必也维持不了多久。虽然不能根除弊病,也能解一时之急。”

  诸官领命而去,皇帝即刻传召中书,拟定诏令,禁止私印与流通飞钱。吉贞听着几名中书舍人喁喁低语,斟酌诏令所用言辞,她心里乱糟糟的,又坐了一阵,才想起来要走,徐采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吉贞回头看了一眼,徐采恍然,解释说:“臣目不识途,跟着殿下,省的一脚跌进池子里。”

  他不高兴时,嘴里也是虚虚实实,没有准数。吉贞没心思和他置气,走了几步,说:“你其实是对昨日的事怀恨在心,挟私报复吧?”

  “臣也曾沦为武威郡王阶下囚,受尽□□,种种不堪,殿下都亲眼目睹,难道臣不该怀恨吗?”徐采反问,语气有些淡。

  吉贞踩着澹澹的月色与雪光,走回自己的寝殿。皇帝驾幸当日,寿光县主走失,行宫各处杂乱无序,吉贞这里,只剩三三两两的侍卫,连戴庭望也被监门卫借调走了,吉贞与桃符走入殿内,桃符将烛台搬进寝室,吉贞才将发间的金簪放在案上,烛光乍亮的瞬间,她飞快抓起金簪,连声音都变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温泌旁若无人,坐在案后,阮福满头大汗,正抱着他的腿试图把他往外拖,回头一看是吉贞,阮福慌了神,桃符尖叫一声,上去就要打阮福:“反了天了,殿下寝宫,怎么放男人进来?”

  阮福抱着头躲避,结结巴巴道:“他闯进来,打倒两个侍卫,还踢了奴一脚。”

  吉贞看到这荒唐一幕,刚才在御前对温泌那一丝愧疚登时烟消云散,怒火蹭蹭地往上冒,“掖庭禁宫,郡王随意进出,是做臣子的本分吗?”一想到不远处的寝殿,住的正是皇后与晁妃,她气得要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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