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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风起安南(一)

绣猫 14677字 2022-12-28

  元龙九年,太史局奉旨占卜,以十月廿四为良辰吉日,皇帝萧侗依礼册西川节度副使郭佶之女为后。从廿三日起,守宫、尚舍、奉礼等局皆设使者于御道。自后宫到丹凤门外,使者、谒者、司赞、诸卫等职司络绎不绝,喜气盈盈。皇后接了典册、宝绶,于正殿升座,受内官礼拜。皇帝服冕,在御殿受百官朝贺,皇后卤簿被引至御殿之东,与皇帝行过同牢之礼,帝后二人各自被簇拥着换过常服,进御幄内安寝。

  翌日,帝后又受阖宫朝贺,赴宗庙拜祭先祖。接连半月,夜以继日从无间断。宫人忙得密不透风,太后支撑不住,先累倒了,吉贞得暇来太后处侍疾,恰逢帝后来请安,一对少年夫妻,还穿着累赘的礼服,皇后健壮,尚能勉力应付,皇帝瘦弱的肩膀却被压得抬都抬不起来。施过礼后,皇帝也不管皇后,自己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

  “皇后也坐。”太后推开药匙,招呼皇后道。看得出皇帝与皇后不甚和睦,太后反倒对皇后多了丝亲近。在吉贞这对姐弟面前,她向来是个外人,如今和皇后倒有了点同仇敌忾的意思。“皇后最近劳累了。”

  “翟儿不累。”皇后中气十足。万幸她生得并不十分像郭佶,微黑的圆脸上一双乌溜大眼,下颌肉多,年纪小小,看着很富态,倒不油腻。

  “之前没听郭佶提过。翟儿是你乳名?”银匙无声地在药汤里搅动着,吉贞不着痕迹地观察着皇后。

  “在家时阿耶都叫我翟儿。”

  “这名字好。你阿耶最疼你,是不是?”

  皇后露出一点笑容,“我是阿耶女儿,阿耶当然疼我。”

  吉贞又问起西川风土人情,郭佶大概的确宠这个女儿,并没有十分约束她。当地民情,皇后也颇能说出个所以然。只是她仍旧紧张,说起前言,忘了后语,磕磕盼盼的,最后没忍住打个哈欠,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累了回去睡一会吧。”吉贞放开药碗,用绫帕擦了擦手,对帝后道。

  “翟儿不累。”皇后忙道,有些怨怼地看了眼旁边始终不言不语的皇帝,低头道:“我怕陛下累了,毕竟过几日还要册妃。还得再来这么一遭,谁受得住呀……”她嘴里咕哝着。

  看她脸颊鼓鼓,太后和吉贞也同时笑起来,太后坐起来发话道:“都回去吧。你是皇后,册封的仪式自然繁琐些,这几天我叫他们把那些琐事能免则免,你们都好好歇几天。”

  皇后挪了下屁股,看眼皇帝。皇帝却一把抓过吉贞手边的药碗,殷勤地说:“我来服侍娘娘吃药。皇后自己回去吧。”

  “都走吧。”吉贞命人把皇帝手里的药碗接下来。皇帝大概真是累极了,脸色不好,吉贞难免怜惜,语气也和缓了些,“现在朝中还有一堆棘手的事,你既然说了要参政,就要持之以恒。回去养养精神。”

  一听到还有政事要处理,皇帝哀嚎一声,满脸抑郁地走了,皇后也忙紧随其后。

  吉贞辞别太后,回到自己宫里,径直对郑元义道:“去把皇后那里的尚寝女官叫来。”待女官来拜见,吉贞屏退左右,迟疑了一下,问道:“陛下和皇后,夜里有闹吗?”

  女官知道吉贞言外之意,未敢隐瞒,说道:“册封当日,帝后共寝,大约是年轻生了口角,两人……打了一架。”

  还动起手来了? “是哪个尚宫掌事的,怎么不来报?”

  “新竹拉住了陛下,后来也没闹大。”女官有些胆怯,“第二天,皇后哭着求奴不要禀报太后与殿下。”

  吉贞脸色沉下来,“新竹不是尚寝宫女,她去掺和什么?”

  女官道:“是陛下令新竹在殿内服侍的。”

  吉贞凝眸思索片刻,也没再追究,又问:“这几天好点了?”

  女官小声道:“之后几日,因为白天太过疲累,都早早睡了,没再共寝……只昨夜陛下起夜,又踢了皇后的肚子,皇后咬了陛下几口,没用力气,也没留牙印。”

  吉贞长眉一拧,不快道:“皇后在西川长大,疏于管教,粗俗了些,你们要多规劝教导她。等再有妃嫔进宫,谁还会把她看进眼里?”

  女官道“是”,便退下了。桃符走进来笑道:“殿下偏心也太过了。”

  “偏心?”吉贞挑眉,顿了顿,才无奈笑道:“没办法,毕竟亲疏有别。”

  “之前见都没见过,就要强按头做夫妻,谁不别扭?以后熟悉了就好了。”桃符这几个月,说话行事比以往老成了不少。把散在榻边的书册合起来,她一面整理案头,感慨说道:“殿下想想自己在范阳的时候……”

  她这话是顺嘴说的,刚一出口,立即察觉自己失言,一瞧吉贞脸色,忙把话题转开,她“咦”一声,把案头的一沓子黄纸捡起来。她跟着吉贞识不少字,认得是礼单,“前几日太后卧病,叫人把这个送来,说请殿下看着办就是。”

  “是陛下大婚,各道送的贺仪?”

  先帝时有敕令严禁外官进献,后来这道禁令日益松弛,如今外官热衷私下贡献,不好入国库的,都一例送进了内库。吉贞司空见惯,将礼单拿起来看了几眼,上头有内库的印戳,“已经入库了?”她问,“是哪里送的?”

  桃符无语,真是哪哪都有武威郡王在。她苦笑:“奴不敢说话了。殿下自己看吧。”

  吉贞面色冷淡,将清单从前至后,飞快看了一遍,她拧眉,又从后往前看了一遍,最后“啪”一声将礼单拍在案头,说:“叫内库丞来。”内库丞自收到范阳贡品后便知道这事难善了,得闻传召,愁眉苦脸地来拜见,说道:“陛下大婚,诸事繁乱,奴没有细看,就入了库。前日查看后,又责问过入库的宫人,的确是范阳刚到的贡献,绫绢少了大半,有金银铤,成色都不好,折算下来,其实还要少些。”

  这河北三镇的进献加起来还不如朔方一道的多。吉贞问:“往年河北诸镇的进献也这么多吗?”

  “远远不止,折银大概有今年数倍之多。各色贺仪成色也都上佳。”内库丞惴惴不安道,“大约是去岁至今年河东战乱……”

  年年如此也就罢了。吉贞不在乎他进献多少,但那日政事堂才驳了他出兵岭南的奏议,就堂而皇之削减了进献。满登登几页礼单,送来的都是些破铜烂铁,简直是侮辱!“不许入库。”吉贞扬手把礼单丢回内库丞怀里,“拉回范阳进奏院去!”

  “这……”内库丞七手八脚把头上的清单扯下来,不知该做什么表情,难道要上门去叱骂进奏官曹荇:你送的礼太烂,我看不上,都还给你?

  “无妨。”吉贞道,“去跟他说,河北二十艘货船失窃一案,悬而未决,这些贡献暂时寄放在范阳进奏院,一旦查实,确实是南诏人所为,陛下有言在先,开内库赔给河北,到时候就以这些贡献来抵,省的还要搬动。他们虚报多少,就按多少数来抵。”

  内库丞点头如捣蒜,奉命而去。

  “站住。”吉贞叫住他,冷冷道:“别交给曹荇。一定等武威郡王在的时候,当面交还给他。”

  初冬的京都染了薄霜,天气微寒,杨寂走街串巷,走回进奏院内,曹荇正和温泌围炉低语。自进京以来,范阳进奏院外人流不息,都是来拜见武威郡王的。温泌倒比接连要娶一后一妃的皇帝还忙,连轴转了半个月,终于烦不胜烦,趁这一日飘霜,命曹荇闭门谢客,曹荇才得以将京城各处动向一一禀报给温泌。

  听到门响,二人一起回头,温泌穿件墨绿双龙联珠纹的夹袄,未系腰带,一副家常打扮,杨寂哈哈一笑,调侃道:“天泉最近,好像更加英俊了。”

  “废话。”温泌瞥一眼杨寂脱帽后,露出的一头半长不短、宛如疯婆子似的的头发,“你还是戴着帽子吧。”

  杨寂抓了抓自己乱蓬蓬的发髻,说道:“看惯就好了。这头发,还得半年才能养好。”他在温泌旁边坐了,说:“滕王大概是想走了,听说最近府里在收拾行囊了。”

  曹荇道:“滕王在岭南有不少蛮兵,他跑回岭南,更没咱们什么事了。”

  “那些人能让他走吗?”温泌望着红彤彤的炉火,乌黑的眉眼动了动,“他没请旨说要走?”

  杨寂摇头,他灵机一动,“难不成他想偷跑?”

  “有胆偷跑,当初怎么会乖乖地只身进京?”温泌不信,还是对杨寂道:“叫人一直盯着他。”

  杨寂称是。温泌离炉子近了,烤的脸颊发烫,他将领口敞了敞,杨寂眼尖,看见温泌那定绫的袖子被火星崩了一个小洞,用胳膊将他往后挡了挡,“小心火星。”他随口叫人道:“宫里上次赏的是不是还有一小筐哀梨?拿三个出来烤。”想到前年在慈恩寺吃的梨,他顿时口中生津。

  温泌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奴役将梨烤好,杨寂递一个给温泌,温泌摇头,一脸讥诮:“我怕有毒,你吃吧。”

  杨寂一口梨肉含在喉头,差点喷出来,“不会吧。”他认真看了看手里表皮焦黄的果子。

  “谁知道。”温泌微笑,“你多吃点。”

  杨寂疑神疑鬼地吃了一个梨,不知怎么的,肚子隐隐作痛起来,一时有些后怕,要叫医官来看。温泌和曹荇两人耻笑他,杨寂汗颜,连连摆手,剩下的再不肯吃。温泌道:“剩下的送给郭佶,借花献佛吧。”

  “郭佶?”杨寂诧异。

  “是国丈了,总得巴结巴结吧。”温泌淡淡道,自刚才看到梨,脸色就没再好过。

  外头奴役来禀,说门外有人,曹荇道:“说了今日不见客了。”奴役道:“是宫里的人。”曹荇与温泌、杨寂交换个眼色,曹荇自己跟着奴役去看个究竟,只留杨寂与温泌二人还在书斋。

  杨寂肚子闹腾,温泌心情不佳,二人沉默无语。杨寂揉着肚子,偷眼去看温泌侧脸——政事堂那日后,他分明察觉到温泌有些无措、继而焦躁、懊恼、愤恨,余日之后,终于复归平静,眉梢眼角却如这初冬的天气,平静下透着凛冽的冷意了。

  “天泉,”杨寂叫了声,又没了下文。

  欲言又止的,许久,他才拖着沉重悠长的调子,“天泉呐,”他低头,眼角的湿意被炉火烘烤着,最后只余酸涩,“怪我。我对不起弥山。”

  “不怪你。”温泌盯着火苗,神色严肃。

  “使君,”曹荇走进来,有些窘迫地看着温泌。

  “宫里有旨意给我?”温泌一看他的脸色,便明白了。他站起来。

  “也……差不多吧。”曹荇随着温泌往外走,把宫使的来意给温泌听。

  温泌一听这话,一双浓眉登时拧起来,他不穿外袍,踩着白霜,走到院子里,见几辆牛车拉的贡品,原封不动地被堆在了进奏院正堂前。因使者自宫里来,威势赫赫的,不光全进奏院的人来围观,连外头要求见却被阻拦的官员也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武威郡王。”内官见温泌出现,忙迎了上来。

  不等他再次道明来意,温泌冷冷道:“先放在留邸吧,你们可以回去复命了。”睇了曹荇一眼,“拉回去。”说完便要走。

  “郡王留步。”内官连忙将温泌拦住,“殿下有令,郡王对钱财甚为看重,务必要奴当着郡王的面,一一清点,省的别人说她克扣你——岭南那桩官司本来就已经说不清了!”

  温泌一双眼,蕴满风雷,眼看怒意沸腾起来,内官脖子一缩,踩着碎步绕车转了一圈,躲到另一头,招手吩咐左右,“郡王忙得很,趁他这会有功夫,还不赶紧清点!”那些小宦官手脚敏捷,立即将车上的箱子搬到地上,叮里当啷地清点起来。

  “使君。”一名留邸的奴役挤过人群,来对温泌附耳低语,“外头有名京畿的小官,说使君若有钱财之急,他愿慷慨解囊。”将名帖送给了温泌。

  温泌一把将名帖丢回那奴役脸上,暴喝道:“让他滚!”曹荇得知缘故,也拉下脸来,将外头围观的人都轰出老远,令左右紧闭府门。

  温泌掉头要走,地上的薄霜被他踢起,扬了满眼白雾。那领头的宦官战战兢兢地提醒他,“郡王,这还没点完呢。”

  温泌充耳不闻,走回书斋,将外袍套上,杨寂听到了外头的动静,来问:“你要进宫?”

  政事堂那日后,温泌接连又上几道奏疏,要出兵岭南,太后尽数驳回。只要他一提货船失窃的事,政事堂那些就要拿边军私自行商、有违朝廷禁令的事来说嘴,温泌憋了一肚子气,要去见觐见,太后不是称病,就是说忙,要么就清原公主也在,避都避不开。

  杨寂揣摩着,温泌这是憋了一肚子的气亟待爆发,索性要进宫去撕前妻的脸。“进宫不能带刀哈。”见温泌从墙上解下佩刀,他好意提醒一句。

  “谁说我要进宫?”温泌道。

  “你去干什么?”杨寂追着他走。

  “喝酒。”温泌轻飘飘地说。被空中飘浮的霜粒打在脖子里,微凉,他突然冷静下来。

  “我就知道你不敢……”杨寂摇头,叹气。

  “你知道个屁。”温泌跨上马背,俯视他一眼,黑眸乌沉沉的,“天我都敢捅,我怕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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