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蔺舍之刚见到杜三思的时候他还不叫蔺舍之。

　　福利院是按照进院的年份给孩子们姓氏，他是某年被送进院的第八个孩子，院长就叫他蔺小八。

　　蔺小八生得又瘦又小，长了一双十分好看的狐狸眼睛，对谁都垂着眼皮，恹恹的，不说话。他觉得小八这个名字蠢透了，不论谁这么叫他，他都不答应，也不和任何人交朋友。

　　他就这样被一群比他高，力气比他大的孩子所讨厌。那群孩子用石头扔他，扔他吃饭的碗，还会在他路过的时候绊倒他。

　　蔺小八想，真幼稚。

　　于是在某天，当他听到院里下午会来领导检查，他刻意掐着时间在餐厅惹恼了那群孩子。当被推搡到角落里的时候，还没等他扯着嗓子引人过来，就听到了木头凳子划过水泥地的刺耳声。

　　一个头发像是被狗啃过、脸上有青青紫紫伤痕的男孩子，手里拎着木头凳子，眼里的凶意正盛。那人就像一只狼崽子，吼了一声就让围着他的那群孩子面露恐慌散去。

　　他的计划全被打乱。

　　真不知道这个又莽撞又愣，又没有眼力见的狼崽子从哪冒出来的。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狼崽子跟院长的姓，姓杜，他在福利院刚成立的时候就在了，是福利院里第一个孩子，比他小的孩子都喊他杜哥。

　　狼崽子对着他笑呵呵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以后我罩你，他们谁都不能再欺负你了。”

　　蔺小八想，真逗。谁需要你保护啊？在这谁能保护得了谁？

　　于是他扭头就走，听到身后有人小声对狼崽子说：“杜哥，你别管他，他性格可差了。”

　　【1】

　　自从那天以后，蔺小八发现狼崽子似乎就跟他杠上了。自己孤身一人吃饭的时候，他要坐在旁边；去干活儿他也要主动拉上自己一组；甚至半夜起夜去走廊尽头的厕所他也要迷迷糊糊地跟着。

　　蔺小八从来不喜欢拐弯抹角，直接问道：“烦不烦？闲得没事干吗？能不能不跟着我？”

　　话说出口，他看着狼崽子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愕然。

　　“我怕他们找你麻烦啊。”

　　蔺小八以为自己没有心，但是在对上狼崽子的眼睛的时候心口突然像被压了块石头。他莫名烦躁对他吼道：“我就是不识好歹、性格差的人，知道了就离我远点。”

　　那天他借着厕所昏暗的灯光，发现比他高也比他壮实的狼崽子眉中有颗黑痣，就像寺庙里供奉的观音。

　　【2】

　　狼崽子不再跟着他以后，那群欺负他的人变本加厉了，似乎把对狼崽子的愤恨也撒在了他身上。

　　他默默承受着，然后在某个夜里，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把为首的欺负他的男孩子锁在了厕所的最后一个格子间。

　　格子间外面有挂锁的地方，本意是为了当冲水坏掉的时候禁止大家使用，他已经在心里记下好久了。

　　他还点燃了厕所的窗帘。那点烟火伤不到人，但能给被锁住的人带来无尽恐慌。

　　他躲在角落里听着格子间里的男孩痛苦哀嚎，砸门，怕得瑟瑟抖抖，还没等故作惊慌跑去喊院长，就看到狼崽子拿着不知道从哪找的铁棍，红着眼睛扑了进来。

　　他躲在角落里，听到狼崽子嘴里喊的是：“蔺小八，我这就救你出来！”

　　蔺小八想，这怕不是个傻子。竟然还以为是自己被人锁在厕所里了。

　　那狼崽子力气奇大，两下就砸歪了门，抱着里面的人就往外跑。他看着狼崽子费力抱着人跑了没两步，因为吸了黑烟，跑到走廊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3】

　　狼崽子和欺负他的男孩都因为吸了大量黑烟被送进了医院。

　　蔺小八想，自己这种人死了怕是要下十八层地狱，大概是上不了天，也见不到观音了。

　　【4】

　　后来狼崽子出院了。他和狼崽子说，火是他放的，人也是他锁的。

　　他以为狼崽子再也不会理他了，但是狼崽子一本正经教育他：“他欺负你，我们就打到他再也不敢欺负你，但是不能毁坏院长的东西，院长是好人。”

　　狼崽子的三观比他还扭曲，但是他觉得好像也不错。

　　“小八，知道了吗？”狼崽子问。

　　他叹了口气，不情不愿“嗯”了一声。

　　【5】

　　从那以后，蔺小八成了狼崽子的影子。

　　狼崽子和别人打架，他偷医务室的创可贴给他。狼崽子被罚不能吃饭，他撬了食堂的门偷吃的给他。

　　狼崽子说：“蔺小八，你这破脾气，没有我保护你，你怕不是要被人欺负死。”

　　蔺小八想，到底是谁保护谁？这人就是个傻子，爱说什么说什么吧。

　　于是他说：“是，没有你我会被人欺负死。”

　　那狼崽子就得意地笑了。

　　他没想到，狼崽子把这句话当真了。当那个衣着华贵，面容慈善的男人来到院中要收养狼崽子的时候，大家都羡慕得红眼睛，狼崽子却一本正经地说：“小八只有我一个好兄弟，我走了他肯定要挨欺负，也带他走吧，要不然我也不走了。”

　　【6】

　　离开福利院那天，天上下了很大的雪。

　　那个男人叫夏长庚，是个小有名气说相声的。夏长庚给他和狼崽子都起了新名字。

　　那个男人说，他以后就叫做蔺舍之。舍之，放下从前的一切痛苦，从此以后就都是好的。

　　他倒没觉得被抛弃、被欺负有多痛苦，但是他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狼崽子的名字也不错。狼崽子的新名字叫杜三思，男人让他万事三思。蔺舍之想，就算狼崽子做不到万事三思也没关系，他可以替他三思，三十思三百思。

　　谁让他欠他的，谁让他是他兄弟呢。

　　再冷的雪，放在心口上，也有被融化的时候。

　　【7】

　　后来他们拜了夏长庚做师傅，学说相声。

　　师傅家有很多学徒，都比二人会得多，但偏偏二人先拜了师，成了师兄。那些人虽然不太服气，但并不会像福利院那群性格恶劣的孩子们一样欺负人。

　　杜三思为了争这口气，每天晚上蹲在院子里背贯口，唱太平歌词，练基本功。蔺舍之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偶尔帮他搭上两句。

　　师傅教的东西，杜三思都是第一个站出来说学会了的，日积月累，不服气的学徒都服气了，师傅夸杜三思天赋少有，必成大器。

　　【8】

　　只有蔺舍之自己知道，实际上他什么都比杜三思学得快，调门也比杜三思高。

　　他却对师傅说：“徒弟愚笨，不愿意站在桌子外头，就在杜师兄旁边做个捧哏就好。”

　　【9】

　　二人第一次登台的时候，杜三思手心里全都是汗，紧张得说不出话。

　　蔺舍之帮他把所有道具都拿上台：“你放心说吧，你说什么我都能接得上，说错了也能给你圆回来。”

　　【10】

　　自那以后，随着时间，二人越发默契。杜三思一个抬眼，一个动作，蔺舍之总能意会。

　　长庚社也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相声社，经营得越来越好，买下一座座剧场。

　　师傅的徒弟越收越多，不论年龄都要叫杜三思一声杜师兄，叫他一声蔺师兄，活脱脱把两个青年叫老了。

　　二人的名气也越来越大，每场都有慕名而来的粉丝。再后来开商演，办专场，为长庚社独当一面。

　　从一无所有走到并肩成王。

　　【11】

　　成为搭档的第十个年头，在二人的专场，返场的时候，杜三思拿着话筒对着台下近千观众说：“今天是我和我兄弟合作十年整，一路走来不易，我以水代酒，敬他一杯。”

　　蔺舍之别过头看着杜三思，才发现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杜三思狗啃的头发早已经剃成了毛寸，比他高了不知道多少，肩膀也宽了，再也不毛躁冲动，也学会不苟言笑教导新来的师弟。

　　一切都变了，但一切又没变。

　　“我热爱相声，想和我兄弟给观众们说一辈子相声。”杜三思又说。

　　蔺舍之笑着也以水代酒，在掌声中和杜三思一起给观众鞠躬。

　　【12】

　　杜三思早就不打架了，但蔺舍之比躲在角落里放火烧窗帘的时候心还狠。

　　哪个师弟不尊师长，哪个师弟有违师门训诫，哪个师弟不满排场总想着搞事情，他一只手就能覆压得明明白白，有时候甚至背着师傅用上了不光彩的手段。

　　师弟们都敬重杜三思，畏惧蔺舍之。哪怕蔺舍之平日里笑眯眯的，说话办事左右逢源。

　　蔺舍之不在意。

　　旁人怎么想他和他有什么关系？杜三思要说一辈子相声，自己就做他一辈子的影子，一辈子的刀。

　　【13】

　　他事事都帮他，甚至还包括追姑娘。

　　夏殊是师父的女儿，同他们一起长大。夏殊视杜三思如兄长这件事，蔺舍之心里像明镜似的，但见不得杜三思郁结，还是昧着心给他出主意。

　　又看着杜三思节节败退。

　　他想对杜三思说，早日看清最好，该做的努力都做了，还是强求不来，就痛痛快快放手。

　　可这沉淀了好久的话，在拉扯着为情所伤、喝得神志不清的杜三思时，偏偏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他刚想问他，何苦因为这种事灌醉自己，能不能万事先替自己想想，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还没等问，杜三思红着眼睛，喊了他一声小八。

　　十多年都没人叫过他这个名字，那些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就像沙尘暴一样轰轰烈烈袭来。

　　【14】

　　社里管宣传的经理阴奉阳违、心思不纯不是一天两天了，对外宣传是很重要的关口，再放任他膨胀下去迟早要有麻烦。但那小经理和师兄弟们的关系都很好，而且抓不住他大过错，蔺舍之也没有借口对他下手。

　　蔺舍之一副野心勃勃的样子，找他喝了一场酒，让他帮忙拿着所谓的证据，传夏殊和杜三思的绯闻。

　　他还特意把办这件事的原因和小经理摆清了——长庚社里众人皆知杜三思对夏殊最为特别，把夏殊这事宣传出去后，师父肯定会觉得是杜三思心有不甘，刻意引起流言，与杜三思产生隔阂。那小经理一拍大腿，甚是佩服。

　　酒到浓时，那小经理的眼中闪烁的都是投机的光，与他称兄道弟：“台前台后大事小情都是蔺师兄你在忙，风头却都给了杜三思，夏老师也最喜欢他，大有把长庚社留给他的意思，换成是我我也受不了。明眼人都感觉不公，不瞒你说，有这想法的兄弟多呢。”

　　蔺舍之敬了他一杯：“具体说说。”

　　那晚他记了七八个在后台挑事的师兄弟的名字，就连睡觉前嘴里都叨念着。他知道那些人并不是拥护自己，而是嫉妒杜三思，是对长庚社未来归属别有图谋。

　　不论成与不成，他都会半遮半掩让大家知道这事从内部而起，顺便把那未来有可能给长庚社和杜三思造成麻烦的人清出去。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并不可怕，得看最后损的是谁，成全的又是谁。

　　自诩完美的计划中，还藏着一点私心。他盼着杜三思为了夏殊站出来澄清，然后彻底放下，从情劫中挣脱开，再不为此所困。

　　【15】

　　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行进。

　　只是他没意料到，还没等到他把管宣传的小经理处置了，他和杜三思就拿错了手机，他和小经理那些聊天记录全都被杜三思看

　　见。

　　他从未见过杜三思眼里积攒那么多的失望，仿佛变成了一个他不认得的人。杜三思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然后甩手而去。

　　相识十余载，杜三思从未对他发过那么大的火气。蔺舍之想，杜三思心里，排行第一的一定是师父，排行第二的或许是师妹，排行第三的才是社中众兄弟和自己。

　　自己不过如此而已。

　　【16】

　　自那以后，杜三思不再和他谈笑。二人在台上依旧有十足默契，可台下擦肩而过时，杜三思却同他怄气，似乎在等他去向师父、师妹道歉，等他自心底悔过。

　　蔺舍之也不理他，自顾自做事。他找人私下偷偷宣扬——夏殊和杜三思的八卦是从内部传出的，看有哪些人按捺不住跳脚，闹到了师父那里控诉杜三思。

　　他等所有人都现行，去找师父把实情托出，说自己一时做了错事，跪在师父膝旁一副真心后悔的样子。

　　这场戏他演得十分完美，心中暗自得意。师父按照他计划的那样，勃然大怒，把和宣传经理的劳务合同当场解除，对外宣称他工作严重失误，众人对这结果也说不出话来。他手里也握着那些心思活泛的师兄弟的名单，盘算着秋后算账为时不晚。

　　【17】

　　一切结束后，师父把他单独留了下来。蔺舍之以为师父要训诫，他早就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心理准备。

　　却听到师父对他说：“舍之，你总是觉得自己聪明，把别人算计在股掌之中。你想替你师兄铺路，拿自己当饵。”

　　“但人活一世，谁能没有欲望？你要这水清澈见底，鱼也就活不下去了。”

　　师父什么都看出来了。

　　“可是你想过没有，三思有他自己的想法，你总是越界，把一切都替他做了，对他真的就好吗？”

　　蔺舍之一时愣住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觉到夏长庚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昨天三思来找我，和我说八卦是他传到网上的，他已经知道错了。他还想着替你把你做错的事都担下来。”

　　【18】

　　蔺舍之想，杜三思就是个傻子。

　　从一开始不顾一切撞开门，把别人当成他从浓烟中救出来，再到放弃自己被领养的机会也要带他一起离开福利院，再到替自己找师父认错，他一直都没变过。

　　杜三思心中从来都没有什么一二三位，只有家人。

　　【19】

　　那天的天特别蓝，蓝得就像天空被扔到洗衣桶里刚洗过似的。

　　蔺舍之买了很多零食和水果，回到福利院给孩子们分了。福利院的设施好了很多，处处充满着温暖的气息。

　　他坐在草坪上，嘴里叼着一根草叶，看着孩子们在远处嬉笑打闹，难得放下了所有的算计，心情完全放松下来。

　　他想，或许他可以放慢脚步，不总是想着做钓鱼者或是做操控木偶的人总想着抢戏的捧哏如何做好一个陪衬？

　　他正躺在草坪上看着天边的云，听到有一个奶声奶气的童声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一个门牙还没长齐的、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她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说道：“哥哥，有人让我跟你说，他在找你。”

　　蔺舍之看向小姑娘手指的方向。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一群孩子们围着，正从手里的袋子中不断掏出糖果分给孩子们，有些手忙脚乱。

　　二人目光相对，杜三思冲着他笑了起来。

　　【20】

　　等他走到杜三思身边，孩子们已经分完了糖一哄而散。杜三思从怀里掏出藏好的一块话梅糖，递到他手里：“听说你找师父认错了？你既然已经知道自己不对，下次就不要这样了……”

　　他还说了什么，蔺舍之没听进去。他觉得杜三思还像小的时候一样，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爱逞英雄、总想着救人水火。

　　但是糖挺甜，天气也和朗，似乎能从中预见从此以后很久的故事。

　　故事是岁月静好。是来日方长。

　　是念念不忘。是必有回响。